落凤残阳

27、巷哭市哀祭贤王 四面狼烟蔽荣光

    
    洛阳的秋风又送凉几许,曾经墨染的江山,远眺处夹杂着一些枯黄,一声声哀鸿飞掠向南。曾经瑶光寺外的那座竹屋,已经在静思逝去后变得荒芜,院落内的那丛菊花,三三两两的开着破败的花朵,似乎想倔强地露出霜染的艳色,却不争地无一不显露残卷的暗黄。胡太后一身素衣,鬓上只簪了朵白花,朝堂之上已经为元怿正名,重新恢复了爵位,四海的百姓也用不同的形式在祭奠着这位贤王。接连数日,来自各地的百姓们身穿素衣,备上五牲,从城门出发一路哀哭着到元怿墓前祭祀,那孤零零的坟冢之上乌鸦哀鸣盘旋,百姓们用手捧黄土,为元怿加高墓冢,不愿他独眠苍苔中,植之以松柏翠竹。
    可是对胡太后而言,面对天下,她只能以太后之尊去安抚清河王府的孤儿寡母,用恩泽去宽慰他的孩子们,只有在这个曾经满是他们记忆的地方,她才是一个女人,一个可以放肆地为自己爱人哭悼的女人。此次出宫,她只带了倚莲和英娥,打发她们先去瑶光寺接回胡润儿,因为她已经决定让徐纥好好照顾自己这个苦命妹妹余生,而英娥这个孩子跟着她苦了这么久,想着让她出来散散心。
    胡太后独自留在这个竹屋,设一处案几,备上元怿最爱的瓜果糕点,燃三支清香,袅袅轻烟处,似乎又见了当日与静思他们解语菊花的情景,毓灵一身淡黄衣裙站在徐纥旁边浅笑,辕门外崔进手捧两坛菊花酒,元怿洒脱飘逸地站在那里唤着真儿。她若当年飞奔入怀,牵起他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脸颊,泪湿处,不过佳人独立,别处燕双飞,轻声再次唤出那句“阿怿”却再无人应答。她缓缓回身盘腿坐于蒲团上,拾起“白鹤”置于腿上,神情落寞地弹起他们相识之时的那首《洛神赋》。是宿命还是谶语,当日的这词竟然就是他们的结局,到如今除了弹唱一句“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外,她还能做什么?
    凄怨哀婉的歌声在山谷回荡,那份深情让已回的英娥、胡润儿立于门外,不忍打扰。胡润儿也不禁黯然落泪,元怿的深情只给了姐姐,她渐渐已经满足于睹过他的风采,听他唤过自己一句润儿,虽然那时他是来找姐姐。她低头拭泪,蓦然间似乎看见一个僧人立于不远的竹海之中,正好可以看见草庐里的胡太后,身形那么若清河王,她不由自主地朝竹林走去,想一探究竟。
    英娥看着胡润儿离开,不明就里,伸手拉住,“夫人去哪?”
    胡润儿不知怎么解释,“我去那边小解,你们在这伺候着太后,无须担心我。”说完她看见僧人发现她,转身便走,胡润儿忙挣脱开英娥追去。
    英娥这时也发现了那个僧人,以为是胡润儿的相识,便不在关注,默默地和倚莲一起不敢惊扰太后的心境。
    胡润儿进入竹林,见僧人越走越快,她急的大声叫住,“你看着她痛苦都不相见,这就是你的爱么?清河王!”
    僧人停住,却不敢回头,躲在不远处等他的徐纥闻声,现身出来解围,“二小姐莫要难为他,王爷是为了太后,他更苦。”
    胡润儿推开徐纥,走到僧人身后,一把将他拉过,面对自己。元怿瘦削的脸上,颧骨高高耸起,眼神黯淡无光,如何是曾经意气勃发地的清河王?胡润儿看着他的光头和那一身袈裟,不死心地问道,“看着她难过,你真的不想让她知道你没死么?”
    元怿低垂着双眼,沉默半晌,从喉咙底迸出一句低沉的连自己都听不清的话,“不见是两个人痛苦,见了是天下人痛苦,润儿,答应我,别告诉她。能远远的看她一眼,足够了。”
    胡润儿欲再说话,被徐纥制止,“你这样过来会引起注意的,我送你过去,王爷的苦,以后慢慢告诉你,你让他静静守护一会太后吧。”
    胡润儿看着元怿兀自痴呆地看着远处的胡太后,心底的哀凉全部冰冻在眸底,胡润儿不再坚持,随徐纥离开前说道,“那日我告诉她你的死讯时,她若不是为了大魏,立时就随了你去,昏厥时喃语‘死终为期’,想必你懂。姐姐这辈子错过了太多,真正开心的日子太短,她说到了时候了,就想去再看看那片彼岸花海,捧着落叶等待花期,生不能逢,死必能见,才是你们的誓言。”
    胡润儿说完便和徐纥离开,不忍看元怿的泪湿衣襟,徐纥在路上简单的告诉了当日是杨甄生代替元怿赴死的,元怿如今在永安寺出家,法号一痴。胡润儿心下明白,元怿还是没有放下太后,一心只想做她的那个痴人,可惜只能黯然地守护着她。胡润儿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徐纥轻轻抽过她手上的丝帕,帮她擦拭眼泪,“听话,莫让她们看见了,就白费了王爷的一颗心了。”
    众人见徐纥陪胡润儿回来,竟然无一人多想,连英娥也觉得是自己看错了人。等胡太后拜祭完毕,王钊率领禁卫军前来迎太后仪仗回宫。
    未几日,元诩下旨赐婚徐纥胡润儿,赐府邸,良田百亩,金银数千,锦帛百匹,奴婢一百,以示恩宠。新婚之日,胡太后随了胡润儿的心思未大宴宾客,当日只是奉上胡国珍夫妇和毓灵的灵位。二人对着灵位拜了天地,到场的只有郑俨一人,胡润儿敬于毓灵的大义,以妾自居,只是对外才称夫人。徐纥被胡润儿的谦恭感动,本是一桩政治婚姻,却因此更加怜惜胡润儿,待以温情,也是相濡以沫了。
    胡太后重新临朝也难以改变魏国的颓败之势,元渊于公元525年六月大败破六韩拔陵解了怀朔之危,破六韩拔陵的大将孔雀却带领万人投降尔朱荣。八月高车族杜洛周又于上谷起义,延用年号真王,以借破六韩拔陵的威望继续聚集北镇流民反叛魏国,手下汇集了高欢、段荣、尉景、厍狄干、斛律金等大将,十一月底便占据幽州、燕州。
    凌冬之下的蒹葭宫内,英娥抱着暖炉斜靠着榻上,懒懒地看着绮菬绣着香囊,“绮菬,自太后瑶光寺祭拜清河王之后,这数月总不得见,请安也说在处理政务,只有皇后一日两次请安是不断的。”
    绮菬之前也觉得太后待英娥的态度渐渐淡了,只是不好妄加评价,如今见英娥突然问起,便也说道起来,“娘娘,如今这宫里还有谁不是对您淡淡的?这蒹葭宫每日比冷宫还冷,其他妃嫔还有相近的串串门子,您倒好,不处之,也不迎之。您想想,自我们从刑部被接到宣光殿伺候太后,还见过其他人么?知道您淡着皇上,所以每每皇上来宣光殿时便躲着,太后也知道您的心思,从不怨你。只是您连元大人的事情也不过问?那时李王妃薨了,元大人便辞了侍读之职在府中守孝。后来刘腾元乂死了,太后便封了他长乐王,加封侍中、中军将军,虽在京中,但是却再不能随意进出后宫。偶有一次的他去给太后请安,您也没想过去偶遇一次,真不知道您这心,是真把自己当出家人了不成?”
    英娥听她一下说了那么多,噗嗤一笑,“怎么,一句话就勾搭出你这一套一套的,说的我脑仁疼。这是皇宫,皇上还在,太后还在,你这是想让我在宫中私会,触犯宫规么?”说到这里英娥却有些触动心思,转而悲哀,“太后是皇上的母亲,又是这一国的主子,虽是之前说放我出宫,但是如何顾及皇上的面子,才是最紧要的。宫里这些妃子,除了皇后,和那沾着潘充华光的张嫔一月偶有一两次可以见见皇上外,这几年侍寝的有几个?绮菬,你陪我去看看皇后吧,她刚有身孕这身体又弱,把那支人参和灵芝带上。”
    胡繁懿的安乐宫中因她的身子弱,所以额外加厚了门帘,却也遮挡了光线,殿内的红烛通宵达旦地燃着,英娥入内之时还有些视线上的不适应。殿内,高元仪、王妙妡、卢令媛、崔菁月、李茹菡和郑子婳坐在外室,静静候着胡繁懿起身。王妙妡不喜红烛的味道,频频皱眉,用丝帕轻遮了鼻子,高元仪轻轻用手肘碰了她一下,示意她注意。英娥入内按照妃位给高元仪和王妙妡施礼,也接受了卢令媛她们的请安并回礼。稍时,胡繁懿在胡明相的搀扶下来到殿内,英娥见她气色不好,有些虚弱,已经六个月的身孕,肚子却比平常人小,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
    英娥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关切道,“皇后娘娘,臣妾听说孕中女子要多晒晒太阳,这样对母子好。”
    胡繁懿淡淡笑道,“本宫近日也不知道怎么身体如此倦乏,想着出去走走,却总觉得太阳太过刺眼,晃着人睁不开眼。也多谢各位妹妹们惦记,都免了请安,还来探望本宫。”
    王妙妡扫一眼四周,“我们都记挂着皇后娘娘身体,只是似乎这殿上少了两个人吧,也是一个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一个是靠着施舍度日的可怜虫,可不是同气连枝,都不把皇后放在眼里。”
    高元仪见王妙妡又口无遮拦,低声对她说道,“这里谁不知道潘外怜和张堇没来,就你嘴快,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还是让皇后气恼?”
    王妙妡正要反驳,却听见张堇边进门边大声说道,“妙嫔这嘴里的可怜虫是谁,我竟是不知道呢,倒想听妙嫔说说。”进门随意跟胡繁懿行了个礼,自顾自说道,“今儿一早,潘嫔就真的各位姐妹要来看皇后,她是巴巴儿的收拾了些礼物,准备来的,怎料皇上让赵安来请,去高阳王府赏梅。皇后,这圣旨潘嫔怎敢忤逆,却没想到竟被妙嫔如此猜测,荀子说流言止于智者,想是也没个蠢材帮你以讹传讹地诽谤潘嫔吧。”
    卢令媛见着氛围紧张,故意失手打落茶盏,湿了自己的衣裙,便起身告辞回宫更换衣裙。王妙妡冷冷的嘲讽,“我是听过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只怕孙子的走为上计,就能被卢妹妹演绎出一百三十六招呢,今日没了瓜子,却是来了茶水。”
    一句话逗得高元仪噗嗤一笑,“你自己管好自己便是,总叨叨个不停,我们好歹也是名门之后,在皇后面前岂能放肆高声讲话。有恶犬狗仗人势,目中无人,乱吠狂叫,卢妹妹怕被恶犬咬着,想走也是正常。”
    张堇见高元仪骂自己是狗,有恃无恐地抬手便给她一巴掌,王妙妡见高元仪被打,卷起袖子便要反击,被英娥一把拉住,高元仪捂着脸怒瞪着张堇。
    胡明相见有人如此目无胡繁懿,恼了,“你们当着皇后面,竟敢如此放肆么?是不是要惊动了太后,你们才能安生?”
    胡繁懿见殿内闹起来,气急败坏的指着道,“本宫眼里见不得你们闹腾,要闹,出去闹去吧。”
    胡明相将胡繁懿扶住,“皇后,万不能纵了她们,如今已是敢当着您的面放肆,再不约束,还不知道以后想怎么翻天。”
    胡繁懿轻叹,“本宫如今这身子,多说几句话都累,只是太后那里万不可惊动了,六镇叛乱不断,前阵子出来个杜洛周,现在又跳出个葛荣。而这个葛荣却恰恰逢了当年那则谶语,太后她老人家要操的心更多了。你位份仅次于本宫,这点小事你决断的便是本宫的懿旨了,只是不要太过严苛。”说完自己由宫女扶着进了内室。
    英娥心里明白胡明相若是处置了,不说无先例,就是潘外怜回来也定会不依不饶,反而到时胡明相的处境反而尴尬。她绕到胡明相身边,低语,“姐姐,英娥本不该置喙,只是如今皇后身怀六甲,身子又弱,妃嫔们合该抄经为皇后祈福,祝愿皇后早日生下皇子,姐姐说是么?”
    胡明相虽因英娥献计有些不高兴,但是想想这个方法就是闹开来,也是说的过去,她淡淡回道,“英嫔妹妹和我想的却是一样,既然皇后着我处置,那么就罚仪嫔、妙嫔和堇嫔抄写金刚经一百篇,十日内送至永宁寺为皇后祈福。你们也闹了这么许久,别影响了皇后休息,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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