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子攸大婚之后,尔朱荣作为戍外之将,再无理由逗留洛阳,数日后便需启程赶往封地。这日英娥晨起给郑太妃请安之后,便经元子攸容许于嘉福殿内,接见北乡公主和妹妹来辞行。
北乡公主与尔朱青苧行过君臣之礼后,绮菬备上茶点,母女三人围桌共叙天伦。北乡公主慈爱地慢慢审视着英娥的神情举止,生怕女儿有一丝丝的委屈和不快。英娥看出了母亲眼中的担心,会心笑道,“阿娘,女儿很好,皇上待女儿也很好,您还担心什么?”
“阿娘每日在府中,虽不敢跟父亲说,却也时常跟我提起,爹爹与皇上有杀兄之仇,怕是仇怨难解,姐姐不好过。”青苧眼中闪过一丝哀伤,有种感同身受的痛苦。
英娥安抚着母亲,“皇上与女儿是多年的感情,如今都已大婚,便是要相携白首的。皇上已经查明,河阴之变皆是费穆这个小人挑唆阿爹,怂恿着阿爹灭了旧的宗亲大臣稳定政局。阿爹也没列名单,皇上的两个兄弟是念手足之情,想去迎接皇上,这才阴差阳错去了河阴,乱兵之下惨遭屠戮。至于元子直,皇上有些怨恨是应该的,不过元宽那孩子女儿见过几次,是个通情达理的,对女儿也甚是敬重。女儿想,如今阿爹正在积极平定葛荣叛乱,他日阿爹剿灭了葛荣乱党,功过不就相抵了。”
北乡公主叹息道,“话虽如此,但是就怕皇上不过是指着你阿爹平叛,不是真心待你。再说那郑太妃可是抚养元子直长大的,郑太妃可是把他当亲生孩子一般疼爱,这桩桩件件,都是血海深仇啊,把你独自留在宫里,阿娘如何放心的下。”
英娥听了母亲的话,她心中也是有同样的担忧,她乐观地认为仇恨会慢慢化解的,她坚信自己会幸福,“皇上与这个异母的大哥最是亲厚,远甚于同母兄弟,悲伤自是有的,只是未曾波及女儿,待女儿极是情深一片,毕竟我们一起经历过太多,女儿的心,皇上是明白的。郑太妃也明事理,并未因此苛待过女儿,每每请安,对女儿都是和颜悦色,嘘寒问暖。阿娘您看,那百合粥便是太妃亲自熬了,让女儿带回与阿娘品尝的。”
北乡公主一听更加忧心,“阿娘怕的是皇上的恨在心底,对皇后的情已经不纯粹了,现在是需要依靠你父亲,万一诸乱皆平,怕那时就要又血流成河了。”
青苧见母亲说到此处,忍不住说道,“阿娘您多虑了,阿爹是皇上的柱国之臣,皇上极是倚重呢。”
“话虽如此,毕竟是弑亲之恨啊,你们都觉得阿娘在杞人忧天,阿娘别无所求,只希望皇后可以幸福。”
英娥心中何曾没想过这层,只是爱情中的人是不愿意相信一切不好的结果,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缓缓低下了头,现在任何宽慰语言都是那么的苍白,如何能缓解一个母亲的担忧呢?
一旁奉茶的绮菬淡淡说道,“皇上是极重情义之人,待皇后如无真心,就不会在大婚第二日早朝前,见皇后熟睡,怕吵醒了,竟是光着脚出宫,还不让我们告诉皇后。”
英娥听闻还有这事,忍不住埋怨道,“绮菬,你如何不告诉本宫?虽说现在天暖,但是皇上不顾龙仪光脚出门,岂不是本宫不是了,便是醒了少睡些何妨?”
青苧羡慕道,“没想到皇上对姐姐如此宠爱,真是将姐姐看的重于一切了,妹妹听着都羡慕的紧呢。今日阿娘和姐姐都在,青苧有一个心事,想讨姐姐的主意和阿娘的成全。”
北乡公主不满的说道,“娘已经跟你说了,你阿爹与皇上是杀兄之仇,与元宽那小子可是杀父之仇啊,我已经有个女儿去弥补了,不能再搭进去一个女儿,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青苧噗通一下跪在英娥和北乡公主面前,痛哭诉道,“青苧知道父亲与元家的仇怨是难以解开,也知道阿娘待青苧若亲生女儿,不忍女儿受苦。但是我与元宽情投意合却是在他父亲去世之前,若没有那场杀戮,他早已来提亲。如今看着他寡母每日哭泣的双眼,几近失眠,青苧真的想好好伺候于侧,就当替父还债也好。青苧也知道阿娘的担忧,可是青苧不怕,元宽待青苧的心和皇上待姐姐是一样的。只要夫君怜惜,哪怕受些责难,青苧都该承受也能承受,只求阿娘成全,姐姐恩准。”说完不住叩头。
英娥慌忙让绮菬拉起时,她的额头已经淤青。英娥怜惜地抚着她的额头,轻轻问道,“傻丫头,痛不痛?阿娘的担心是正常的,你要体谅阿娘的心。姐姐虽是与你有相同,却也不同。我与皇上心意相通已经十三年,共过患难的,而你与那元宽不过才月余,又怎能和我们一样呢?”
青苧泣道,“青苧只知道,相爱与时间长短没有关系,是,我们经历的是没有姐姐和皇上多,你们一起为了胡太后平叛元乂刘腾做了太多事情,可谓同甘共苦。但是我们情投意合,心意都是相同的。元宽说了,阿爹是阿爹,我是我。目睹那么多生死后,我们只想寻一个僻静之所,远离朝廷纷争便好。”
北乡公主欲再说什么,被英娥阻止,她知道此时的妹妹任何话都听不进去,那日在双灵寺便已看出妹妹的心思,只是却没料到后来的变故。她心里暗叹:“阿爹,您造下的杀孽,是要女儿们为您偿还么?”
恰巧这时郑太妃派三喜公公来传话,说知道北乡公主进宫,邀请她去太华殿用膳。北乡公主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郑太妃,英娥知道母亲的心思,她怕如果郑太妃提及婚事,不知道如何拒绝,不如不见。
送走了母亲和妹妹,英娥让绮菬陪她去太华殿请罪,郑太妃让月如扶起英娥,拉着她的手说,“哀家知道你母亲担心什么,只是我们元家怕是和你们尔朱家的缘分已经解不开了。子直的母亲王太妃当年生四丫头时难产而死,哀家抚养了子直,看着他娶妻生子,宽儿也从一个稚童长成现在顶天立地的男儿,哀家以为好日子终于来了。”说到痛处,郑太妃忍不住红了眼眶,语调开始缓缓低沉,“河阴之变,李太后的两个儿子死了,铸金人,哀家的子直也死了。看着那滚滚的黄河之水,哀家多少次想大声问问,还要死多少人,你父亲才会满意?”
月如见英娥表情尴尬,便赶紧劝慰郑太妃,“太妃节哀,皇后亦是不想的。”
郑太妃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擦擦眼泪,“好孩子,不是说你,若是哀家心不痛,那才是假的不是么?自古朝政更替,都是累累白骨堆积起来的政权,都是血铺就的登高之路。哀家心里明白,也清楚,可是哀家今日想和你说说心里话,因为哀家没把你当做外人,你懂么?”
英娥点头,起身跪在地上,叩首请罪道,“太妃视英娥为亲人才会说这番话,英娥自知阿爹造的杀业太多,也不想为阿爹辩驳。只是请太妃相信,英娥心里只有大魏,只有太妃,只有皇上,以前如此,现在更是如此。英娥是大魏的皇后,是这天下的国母,绝对不允许阿爹再做他想。太妃,英娥今日对您立誓,阿爹自此不会再有他心,若有,英娥定也不会让他如愿,若违此誓,英娥必死于亲人之手,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郑太妃满意于英娥的誓言,却也不露欣喜之色,兀自悲切地将她拉起,扶着她的手走到榻前躺下,“哀家最近精神总是不济,这几日经常梦见王爷,他就站那冲着哀家笑。皇上事务多,哀家也不想皇上分心,顾着哀家这个老婆子。宽儿那孩子却好,早晚来请安,只是那孩子心重,每每来时总是愁容满面。哀家知道他心里爱慕着你妹妹,只是却碍于他母亲,在哀家面前哭了几次,说与青苧那丫头是真心相爱。他母亲如今身体也不好,咳疾日重,眼睛哭的也视物不清了,想也时日无多,要是母亲也走了,宽儿不就凄苦一人了。若青苧愿意相伴左右,哀家便是去地下见了他父亲也可以交代了。”郑太妃说完顿了一下,看看英娥沉思的眼神,缓缓继续说道,“知你为难,想你母亲是不愿意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与她夫君有仇的,不能再有一个女儿嫁给更深的仇恨。只是你母亲想多了,结婚这么久,你自问皇上待你如何?”
英娥不假思索道,“很好,皇上待英娥很好。”
郑太妃微微笑道,“是了,皇上都放下了,虽与你新婚燕尔,但是对你的真心,连哀家都看在眼里。只要你父亲好好辅佐皇上,一切都会放下。虽然这前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但是哀家看的多,皇上需要你父亲辅佐,而你的父亲需要权势,现在是一人之下,却又和做皇上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一人之臣罢了。若是宽儿和青苧再能成百年之好,那便是与你们尔朱家亲上加亲,这仇怨也就慢慢消了。以前那些和亲的,不都是有过交战,有着血仇,一旦成了儿女亲家,便能同仇敌忾了,你觉得哀家这道理说的是与不是?”
英娥点点头,“英娥也希望妹妹可以幸福,今天青苧才来与我哭求,太妃所言与英娥想的一样,若父母应允,再让皇上赐婚,以后的生活让他们自己选择便是,想偏安一隅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是好的。太妃若无其他吩咐,英娥明日再约阿娘进宫,好好劝说。”
郑太妃道,“甚好,你去吧,哀家也乏了,让月如送你出去。”
月如依言送走英娥后,回来准备服侍郑太妃休息,却见她坐在桌边饮茶,“太妃今日与皇后说这许多,不怕皇后多想?”
郑太妃看着茶盏中漂浮一片茶叶,用手指轻轻拨出,“若是一直不言,她才会多想。如今皇上要蓄力,哀家做不了什么,能做的只能这么多,希望可以早日帮皇上实现心愿。”
月如轻叹,“李太后薨逝后,若非太妃您苦撑着彭城王府,只怕王府的人心早就散了。如今皇上都登基了,您还要操心,只是也要顾惜自己的身体才好。”
郑太妃长叹一口气,“记得当年胡太后还没入宫前,跟清河王一起去过王府,那一双璧人,远远看着都让人羡慕。可是接连的变故,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哀家也以为自己撑不住,渐渐哀家才明白胡太后的忍耐力是被逼出来的,当一个女人没人依靠时,不自己强大就只能让人宰割。哀家累,但是哀家不能倒,哀家要看着皇上杀了尔朱荣,为哀家的子直报仇。”郑太妃一双充满仇恨的目光望着远处,似乎一切都等的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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