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残阳

80、容华遭弃花终逝 青苧元宽叹前程

    
    晋阳城内的街道上突然增加了执勤的士兵,他们个个戎装铠甲,戒备森严,来来回回地策马巡逻。城中的百姓看着这样的情形,知道出了大事,各个紧闭门窗,缩在家中,街市上的小贩也已不见踪影,几个胆大的店家勉强打着幡子,偶尔探出脑袋搜寻着寥寥的客人。
    太原王府内,尔朱荣紧紧攥着皮鞭,一言不发地看着躺在地上已经浑身血痕的顾容华,疼痛让她身子不住颤抖,却始终不开口求饶。
    一旁站着的北乡公主心里不忍欲开口,却被青苧轻轻拽住衣袖,冲着她直摇头。顾容华忍着疼痛蜷缩着身子,因为她的不低头惹得尔朱荣更加恼火,“说,是不是元子攸跟高欢合谋将你送到本王身边的?”
    “呵呵。”顾容华强撑起身子,对尔朱荣投来鄙夷的微笑,“王爷让我亲眼目睹云翠被乱犬噬咬而死,又将我打成如此,王爷不是心中早有答案,又何须再问容华?”
    “容华,本王待你真心,你就是这样回报本王?你若说出他二人之计谋,本王或可饶你一命,若再不吐一言,休怪本王不顾旧情杀了你。”尔朱荣恶狠狠地说着,却在迎上顾容华的目光时,他迟疑了,惊呆了,那个眼神他见过,无数个夜晚,他被这个眼神惊醒,那种无畏、冷漠和不屑,让他觉得自己卑微的如她鞋上的灰土,她连低头看一眼都懒得。尔朱荣心中的骄傲再次被碾碎,他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顾容华身边,用手中的皮鞭扳起她那秀丽的容颜,仔细审视着,目光渐渐从凶狠变得柔和,“你这张脸是那么的酷似她,特别是这个眼神,你是她派来折磨我的么?你说,本王死去的那个孩子到底是天意还是人为?”
    顾容华被鞭打下的身体因为疼痛在瑟瑟发抖,伤口的血液正在凝固,她能感觉到皮肉粘在衣服上那种撕扯的疼痛,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阵阵的刺痛让她甚至无法将后背挺直,她始终蜷缩着身子,冷冷地笑着,蔑视地说道,“天意还是人为,对你而言有区别么,孩子已经没了,我只问你,你配让我生孩子么?”
    这句一心求死的话彻底激怒了尔朱荣,他一把掐住顾容华的脖子,将她提起,如同拎了一只小猫,似乎轻轻加点力量就能将她的脖子拧断,愤怒让他咆哮,“你这个贱人,真的以为本王舍不得杀了你?连你的主子都已经将你抛弃,高欢为了撇清关系,特意差人送来密函将你的身世揭发,那个小皇帝更是对你不闻不问。而你,却置本王对你的情分于不顾,竟然狠心到可以杀了自己的小孩,到底你这个脑子装的是什么,怎么如此糊涂!”
    “容华这脑子里装的是真情,真爱,只是你不懂罢了,因为王爷怕是从没得到过。哈哈哈....”顾容华放声大笑,笑声牵动了伤口,她收紧了身子,眼睛却从未正眼看过尔朱荣。
    顾容华的轻蔑让尔朱荣所不能容忍,可是他却下不了狠心将她杀掉,他重重地将顾容华推倒在地,皮鞭高高举起,却再下不去手,两人这样僵持着。
    青苧看见母亲眼中的伤感,轻轻拉扯了下北乡公主的衣袖,“阿娘,这里不适合您,女儿还是陪您回去吧。”转而对尔朱荣道,“阿爹,看在女儿和二娘许久交情的份上,让女儿和二娘告个别吧。”说完她见尔朱荣不答,便自行上前,蹲在顾容华面前,掏出丝帕,轻轻为她擦拭嘴角的鲜血,“若想少些痛楚,不如都说了吧,何必作践了自己的身子,死了都没有一块好皮肉。”
    顾容华眼中泛出一点泪光,她目光渐渐柔和,一丝感激的微笑,挂在脸上,又很快隐去。她死死抓住青苧的手,哆嗦着将丝帕放到自己嘴边,轻轻抿了一下,虚弱地说道,“谢谢二小姐,不嫌弃我肮脏,以后容华会在天上保佑二小姐平安顺意。”
    北乡公主心里痛苦,死命装作平静,淡淡地对尔朱荣说道,“王爷,这里确实不适合我在,只是这么久的相处,我知道她认定的事情是不会再吐露片语。念在这些年的情分,请王爷三思,若是处置便给她个痛快,可怜一个花一样的女子,怎么经得起这样的严刑。恕我精神不好,先告退了。”说完她不待尔朱荣回答,便让素屏领着青苧出门而去,行至门口,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顾容华,眼中含泪,青苧不想母亲难过,拉着她紧走几步。出门后,北乡公主深深呼吸着没有血腥味的空气,对素屏道,“记得把我房中那件烟罗纱交由绣房裁剪好,为她备下吧,也算是我们姐妹一场的情分。”
    青苧忍不住也红了眼眶,这些年英娥不在身边,她已然将顾容华当做自己的姐姐,多少个日子的相谈甚欢,一起插花品茗。在元宽被禁锢的日子里,是他们夫妻关系最紧张的时候,是顾容华每日陪在身边排解烦忧。一幕幕似在眼前,只是场景慢慢模糊,她忍不住回头再看看浑身鲜血的顾容华。一阵心酸,抽搐着她的心,憋闷,压抑,她觉得自己的胸腔被泪水填满,无法呼吸,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她痛苦的闭上眼,拉着母亲疾步而走,再不忍心多看一眼。
    刚出门未久,便碰见尔朱菩提匆匆而来,尔朱菩提对着北乡公主和青苧施礼,“阿娘,姐姐好,菩提还有要事禀告父亲,就不送母亲了。”
    北乡公主点点头,扶着素屏继续前行,青苧往前走了两步,停下脚步,转身叫住了尔朱菩提,“大弟弟前日里送给我的那牡丹花茶甚好,那花朵甚大,泡水之后甚是好看,且清香甘甜,却不知是哪里购置的,我让冷月也去买些。”
    菩提笑笑答道,“那好的品种自是洛阳才有,二姐要是觉得好,便随时让冷月这丫头来找荣立便好。那不值什么,二姐想要多少便拿了去,我一个男人也不好那口,本来便是人送来给女眷们图个新鲜劲罢了。二姐若无他事,弟弟需赶紧去父亲处了。”
    青苧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点点头,“快去吧,别耽搁了正事。”青苧转身跟北乡公主告了别,“冷月,走,回青尢阁。”
    冷月看着青苧的神态慌张,欲开口,想了想抿了下嘴,碎步紧跟上。青尢阁是尔朱荣将元宽骗入府中软禁后给他们的居所,这是一个人工湖心楼阁,楼阁前方一条浮桥可以上岸,四周视野开阔,湖水清澈见底,便是水藻都少见,只有些低矮的假山顽石点缀,湖底满铺白色贝壳。
    青苧直入阁内,见元宽正站在案几前提笔失神,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慢慢扩散开来,青苧看见那是一个魏字。她绕到元宽身后,紧紧将他抱住,脸埋在他的后背,哽咽地说道,“夫君,我开始害怕了,真的害怕了。”
    元宽缓缓转过身,搂住自己挚爱的妻子,轻轻为她擦拭着眼泪,轻声安慰,“怕什么呢?他是你的父亲,你害怕什么?”
    “你知道我怕的是什么,大弟弟越来越像阿爹,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越来越心慌,阿宽,我去求阿娘让我们走吧,逃得远远地。只要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平平安安地,我真的受不了这样的压抑,周围的环境让我窒息。”
    元宽轻轻拍着妻子瑟瑟发抖的后背,他能感受到她的恐惧,他紧紧搂住青苧,看了一眼躺在奶妈怀中咿咿呀呀玩着布老虎的肇儿,突然有种为人鱼肉的痛感。他不畏生死,只是这个稚儿无辜,他不敢幻想着尔朱荣的虎毒不食子,因为自肇儿出生,他便从未来探视一次。也许是怕看了孩子之后不忍下手,便是不见,才能心狠,这让元宽觉得担忧。几次三番青苧带着孩子去北乡公主那想多让尔朱荣看一眼,培养下感情,谁知道尔朱荣总是避而不见,这让元宽夫妻更加惶恐不安,如此的不近天伦之乐,怕是尔朱荣心中早有打算。这青尢阁更是一个牢笼,他如同被豢养的野猫,偶尔想伸一爪子试探一下,便被主人狠狠用藤条打回,只能怨愤地死死瞪一眼,连声都不敢出,怕再挨一顿打。元宽开始害怕,自己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还能不能坚持自己的初衷,看着挚爱的妻子幼子,他不畏生死,却不能让孩子冒任何风险。他觉得头很重,无力地靠在了妻子的肩上,喉咙底发出的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走不掉的,没事,不怕,我在。”
    青苧心底一沉,她无力去埋怨,更无力去呐喊,她为了孩子想做最后的挣扎,哪怕是违背了元宽的初心。她唤来奶妈,将孩子递到元宽的怀中,指着粉团一样的兆儿,温柔说道,“他现在都会咿呀学语了,你说他第一句会是叫爹爹还是娘?”
    元宽低头在肇儿的脸上亲了一下,孩子咧开嘴开心地笑着,那份萌瞬间融化了两夫妻的心,元宽紧紧地搂着孩子,转头在青苧的脸颊亲吻了一下,“他第一声,一定是叫娘,因为他也知道感谢你的付出,给了他生命,给了他爹光明。至少很多事,不是我们想好好活着就能好好活着,我们为了肇儿,只能努力地活着。不说这些了,二娘,是不是要上路了。”
    青苧点点头,“是的,阿爹用的是噬血五节鞭,鞭上带刺,打在人身鞭不带血,人却筋肉俱烂,纵使活下也是废人。二娘又宁死不吐片言,激怒父亲,不若早点上路,还少些痛苦。”
    “难为你想的周到,也不枉了你们这素日的情分,那曼陀罗花粉可以让她缓解点痛苦,只是可惜了这个绝代佳人。”元宽不禁嗟叹。
    青苧轻声说道,“只是高欢这招棋我却是没有看懂,二娘是他送来的,这样一来不是让爹爹怀疑他和皇上有关联么?”
    元宽看着青苧,欣赏她的纯真,他深情地凝视着她那双无邪清澈的眼眸,似一汪清泉干净无比。他未答言,低头看着怀里的肇儿,“希望我们的肇儿和你一样,这样该少了多少纷争,只是咱们出不去了,这个青尢阁除了冷月是自己人,连个苍蝇都不能信。我们不过是个祭祀品,成也是死,败也是死,这个罪名我元宽只能站直了,接着,受着。青苧,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带着肇儿好好活下去,只有你们好好活着,我才是活着的。”
    “不,不要,我不要你死。如果你死了,我也不能独活,我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不是那各自飞的同林鸟,便是祭品,也一起上祭祀台。阿宽,你不用再劝我,没有你,这个屋子是空的,心是空的,整个的天地都是空的,在这空荡荡的日子里,有的只会是煎熬,是痛苦,活着不如死了,至少归宿是圆满的。”青苧死死抱住元宽泣不成声,肇儿似乎也感觉到爹娘的痛苦,瞪着圆圆的眼睛,小嘴一撇,哇的哭了出来。
    孩子的啼哭声,惹得夫妻二人更是悲伤难抑,冷月慌乱奔入哭道,“王爷,王妃,咱们出不去了,桥被断了。”
    青苧奔出对着岸上的士兵喊道,“大胆,把桥给我接回去,不然我让阿爹砍了你们脑袋。”
    尔朱菩提从士兵身后缓缓走出,对着青苧鞠了一躬,“二姐,近日晋阳不太安宁,阿爹是为了你和姐夫的安全,一应饮食自有人送去,等阿爹从洛阳回来,便来接你们。”说完,尔朱菩提便带着士兵转身离去,不再与青苧半字交流。
    阁内的元宽摇晃了一下身子,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怔怔地看着前方,喃喃道,“终于到了这一天,天不能变,不能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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