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残阳

86、时不利兮君奈何 长门叹兮何处归

    
    尔朱荣死后,元徽顺理成章地接手尔朱荣职位出任大司马、录尚书事,全权负责朝廷内外事务。元徽自此独揽大权,刚刚大权在握,那自私狭隘的本性便暴露无遗,他开始嫉贤妒能,每每独入大殿与元子攸商议事务,却将其他人的忠言谏书与自己意见相佐便扣下不发。
    元子攸在他粉饰的太平盛世之下对尔朱氏一族放松了戒心,以为自己的大赦会得到尔朱氏一族的感恩,却忽视了此时洛阳已被尔朱氏子弟成围桶之势,北边的山西之地是尔朱兆的地盘,可直接出兵南下,数日便可抵达洛阳;东边的徐州一带为尔朱仲远(尔朱荣的从兄弟,尔朱世隆的哥哥)掌控;西边的关中为尔朱天光占有。
    准备逃回并州的尔朱世隆正在举棋未定之时,被宵小之辈的司马子如为了博回信任,舌灿莲花地百般极力劝阻,他的主战观点与田怡不谋而合,只是他是谋臣,心思狡黠,与田怡的逞强好胜的打打杀杀有着天壤之别,更何况他打的是让高欢渔翁得利的算盘。他赖在床上几天,装的病病殃殃,实则心底盘算着计策,等待时机。一听尔朱世隆打算回并州,这一骨碌翻身起来,想想不对,又唤来他的仆人柴叔,扶着柴叔哼哼唧唧地来到尔朱世隆跟前,他声泪俱下地说道,“天柱大将军刚刚薨逝,正是尔朱家族同气连枝之时,如今诸公蓄势待发,而郡公却要回并州,属下担心会与其他主公离心。属下在洛阳已居数月,曾经随高将军巡防视察过洛阳守卫,实是薄弱至极,且无猛将可守要塞,不然那西阳门如何便轻易就破了。所以以属下愚见,趁京城尚处慌乱之际,那小皇帝立足未稳之时,杀回洛阳,打他个措手不及。之前是师出无名,这次小皇帝扣着大将军和大公子的遗体不归还,便是最好的旗号,万不能错失良机啊郡公。”
    尔朱世隆见其分析得头头是道,深思一番,觉得有理,当即下决心率军杀向北中城。
    二十六日,尔朱世隆攻占了河桥,擒获奚毅等人,直接枭首示众杀害,悬首级于城门,以立威。消息传回,元子攸问讯大恸,亲为奚毅题词,并下令厚葬。
    尔朱世隆其后据守北中城,南逼洛阳。恰此时,尔朱天光与贺拔岳议定杀回洛阳,将元子攸外放,他先是上表称自己毫无异心,只想辅佐元子攸安定局势,同时安排自己的属下四处散布消息,称自己实则心怀异图,需要高官厚禄安稳其心。
    元子攸在元徽的建议下,无奈选择了下诏命骠骑大将军、雍州刺史、广宗郡开国公尔朱天光为侍中、仪同三司。同时下诏命侍中、司空公杨津为使持节、督并、肆、燕、恒、云、朔、显、汾、蔚九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并州刺史、兼尚书令、北道大行台,经略并、肆二州。二十七日,又下诏释放囚禁在驼牛署的高昂,设宴在华林园与他们叙旧,任命高乾为侍中、河北大使,让他前往河北招募骁勇将士。
    一时之间洛阳城风声鹤唳,大魏江山四处又起狼烟,百姓感怀乱世之中竟无一席安生之地,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自从英娥听闻了父亲和长弟被元子攸残杀的噩耗后,一阵天旋地转,她死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派李广安求见元子攸,想见自己的父、弟最后一面,可以送最后一程。十月初五日,因元子攸一直避而不见,馥枝只得亲自前来求张皓颂帮忙,“血肉至亲的骨肉,如此阴阳相隔,便是见最后一面也是应该,为何皇上如此坚持,岂不是让皇后娘娘心伤么?”
    张皓颂将她悄悄拉到一边,低声道,“不见也是好的,皇后娘娘如今快要分娩,若是见了只怕会惊了娘娘。”
    馥枝嘴唇抽动一下,半天挤出一句话,“是不是...很不好。”
    张皓颂点点头,“着实没法看了,本想瞒着皇后娘娘,却被那边透了过去。这几日,我也怕见你,实在是不好说,不能说啊。”
    “小颂子,无妨,本宫已然有了心理准备,随阿爹去过战场,什么没有见过,便是自己手上都有血腥。不管如何,本宫不能让阿爹和大弟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身边连个哭的人都没有。”英娥的面容憔悴,声音冷静,却字字透着坚持,她是跟随着馥枝来的,只是藏在墙角听着他们的对话,想从张皓颂嘴里知道为何元子攸不让她见遗体的真相。
    张皓颂未料英娥就在附近,惊得回身便跪下,哀求道,“皇后娘娘,莫要为难小的,实在是皇上怕您看了伤心。”
    英娥挺着孕肚,面色平静地将张皓颂拉起,“本宫不为难你,本宫去跪求皇上,你陪着馥枝在这吧,莫牵连了你挨骂。”
    “皇后娘娘,奴才不怕挨骂,只是您这又是何苦非要去看,让自己伤心呢?”张皓颂欲要阻拦,却被馥枝拉到身后,看着馥枝的眼神满是祈求,他缩回了迈出的脚,低着头说,“馥枝,你这是让我为难,你还不如一拳给我打昏了,便能交代过去了。”
    “打你?那不最后又是我们皇后娘娘的罪过?亏你想的出来,我便是让皇上见你站在皇后娘娘身边,故意让娘娘进去的。”馥枝说完,将他扯着一起来到大殿前,张皓颂无可奈何地跟着。
    英娥推开门口阻拦的太监,直入大殿,把正在批阅奏章的元子攸惊得怔了一怔,看着被馥枝拉扯的张皓颂明白了一切,面色平静地对张皓颂说道,“皇后这几日便要生产,你是怎么守着的,还不送皇后回宫休息。”说完随手拿起一本奏折,佯做批阅之状,他是真心不敢见英娥,心里有些愧疚又有些释然,他不想刺激待产的英娥,只想躲避。
    英娥看着他的冷酷,心底再无一丝波澜,仿佛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人,他只是一个皇帝,遥遥数尺而坐,面露威仪,眼神漠然。那走近他的几尺之距,此时似乎遥遥千里,英娥觉得脚步沉重,仿佛已经走了数年,每走一步,曾经的甜蜜一幕一幕逐格幻灭,亦如那一枝海棠落尘埃,褪去红颜,只见沧桑,何见那梨花泣雨思君泪,素手难描深宫恨。他曾是她的夫君,深爱的男人,如今是她的杀父弑弟的仇人,她捧着肚子缓缓跪下,蓝目凌霜,眉宇坚毅,语气平静,“皇上,有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臣妾的阿爹、长弟忤逆圣颜,已然伏诛,然则因孝悌亲情使然。臣妾不得不请求皇上,念在腹中孩子的份上,让臣妾见他们最后一面,也是成全臣妾,臣妾铭感于心。”
    元子攸看着跪在阶下的英娥,心里突然一阵酸楚,他移开眼神,“皇后如今即将临盆,不宜见血,以免冲撞,朕是为了你好。馥枝,进来将皇后扶回宫去,命赵太医好生伺候,其他的事情待生产之后再说。”
    “皇上为何不让臣妾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他二人孤凄冷清地躺在华林苑别馆,身边连个哭丧的都没有,纵是阿爹罪孽深重,如今亡者已逝,总不至于挫骨扬灰。如今皇上既已赦免尔朱家的罪,又将元天穆的尸体发还本家,为何英娥只想见阿爹一面也不能?皇上,臣妾只求见他们一面,为他们烧些纸钱,这点心愿也不能么?”英娥开始激动,牵扯到腹中一阵疼痛,她呼吸有些急促,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下流,她感觉子宫一阵一阵的收缩,羊水从体内涌出瞬间湿透衣裙,她开始有些害怕,“皇上,我要生了,啊,疼...”
    元子攸见英娥面色惨白,急从坐起,三步奔下台阶,见她衣裙湿透,大声疾呼,“张皓颂,快传御医。”说完,一把抱起英娥向殿内的寝室跑去,这一刻他的心再也隐藏不住焦急与关心,母子必要平平安安。
    张皓颂和馥枝见状,赶紧安排人去宣赵良元和接生嬷嬷,馥枝吩咐着厨房备下热水,自己将衣袖卷起掀开门帘进去,对正坐在床边的元子攸道,“皇上,女子生产为大凶,皇上还是殿外等候吧,莫要冲撞了皇上。”
    元子攸紧握着英娥的手,看着她痛的不能呼吸,揪心地怜惜,“娥儿不怕,朕陪着你。”
    英娥无心理会其他,只觉得若肋骨断裂般疼痛,腹内阵阵紧缩,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压出体内。她渐渐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空白,她听不见任何动静,纵然虚弱,也一点一点积攒着气力,嘴巴一张一合,她要这个孩子,这是她最后的一丝意识。
    元子攸看着英娥的眼神有些涣散,开始惊慌,他见到刚刚进来跪地请安的赵良元,一把将他从地上揪起,指着英娥道,“朕要他们母子平安,若损其一,朕诛你十族。”
    赵良元战战兢兢地点头,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道,“是,是,皇上,微臣一定尽力,不,不,一定全力以赴,全力以赴,必,必保皇后、皇子平,平安。”
    元子攸紧紧攥着拳头,“好,只要皇后平安,朕必有重赏。”说完,他在张皓颂等人的劝谏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殿内。
    张皓颂见元子攸龙袍上有黄色的水渍还有些血迹,不禁劝道,“皇上,奴才伺候皇上更衣吧,龙袍污了。”
    元子攸摆摆手,虚脱地斜靠在榻上,“朕哪也不去,朕要陪着她,好好地陪着她。”
    馥枝看着这一幕心里嘀咕了一句,“非把情分折腾尽了,再做给谁看,谁又想看呢。”她叹口气合上了殿门,紧跑到英娥塌边,帮着赵良元扳开英娥的嘴,小心翼翼地将参汤一点一点喂下,为英娥掐着人中,续着英娥的气力。
    稍时,英娥意识还转,她忍着腹痛,断断续续地说道,“馥枝,你让他走,他在这,本宫是拼死也不想生下这个孩子的。”
    馥枝背转身将眼泪赶紧擦去,“皇后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心里想着念着这个孩子早日出世,如今却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英娥紧咬着嘴唇,忍着一阵又一阵的腹痛,仿佛将其撕裂,接生嬷嬷在旁边担忧地说道,“皇后娘娘,您别说话了,省着点力气,皇子头大,怕是要多受些辛苦。”
    “不妨事,本宫忍得住,只是实是不想见他,这些年,本宫对得住了。馥枝,告诉,告诉张皓颂,让他走,走...”英娥激动的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急促的喘着气,一阵疼痛,让她忍不住大叫,“啊~~`”
    元子攸在外听到,赶到门边对着里面问道,“怎么样了,皇后怎么样了。”
    门吱一声打开,馥枝走出来又迅速地将门合上,“皇上,皇后说让您挪步外殿歇息,这产子还有些时辰,皇后怕您累了,她在里面也不得安心生产。”
    元子攸指着殿内质疑道,“皇后担心朕劳累,还是不想见朕?”
    馥枝摇摇头道,“皇上却是多虑了,皇后娘娘却是这样吩咐奴婢的。请皇上念在皇后娘娘一番苦心的份上,先去前殿稍事休息,若是皇子诞生,定第一时间奏报皇上。”
    张皓颂见着馥枝言辞闪烁,不敢正视,便知这是她编的谎言,想是英娥不愿意见元子攸,他上前劝道,“皇上,皇后娘娘说的对,皇后娘娘担忧皇上,必然不得安心生产。请皇上移驾外殿,更完衣后迎接小皇子的诞生岂不更好?”
    元子攸低头看了看自己腌臜的衣服,还带着股血腥味,“是,是,朕这身衣服怎么抱朕的太子,小颂子去外殿伺候朕更衣。”
    张皓颂便应着,趁元子攸转身出殿之际,指着馥枝,不过手动了两下,也不敢说什么,弯着腰伺候着元子攸往前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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