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的洛阳天气微寒,层云卷叠着,风带着寒气拼命地撼动着树木,摇落一地金黄,冷酷无情,枝丫上牵动的情愫,死死拽着那几片的眷念,挣扎着维持那最后残存的绿色。窗未冷,露深重,一目荒凉褪红翠,独留得几处斜伸向阡陌小巷。初六日,太极殿内一声婴儿的啼哭,英娥拼劲力气为元子攸诞下皇子,本该庆祝的生命,却在这风雨飘摇中,分不清归处。元子攸大喜过望,当日便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晋升两级。
然而夫妻冷漠,江山危殆,尔朱氏家族并未因元子攸的大赦而自甘为臣,尔朱世隆集结大军攻打至洛阳城外,在洛阳北面大夏门列军示威。北魏朝廷上下一片恐慌,元子攸自知洛阳城中军力不足,不足以对抗尔朱世隆,他在元徽、元彧的建议下,派前华阳太守段育前去宣诏慰问。怎料尔朱世隆连面都不见,直接将其斩首示众,首级送回洛阳,以示威慑。他见元子攸已经示弱,便乘机派尔朱度律前往洛阳城讨要尔朱荣尸首,尔朱度律一行千余骑,打着白幡,白衣素缟,浩浩荡荡集于城下。
元子攸听闻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苦无对策。元徽忙不迭地第一时间跑来献计,“契胡不过蛮夷之邦,毫无教化,见尔朱荣被杀,定是担心自己身家性命,故而被挑唆。皇上不若以天子之尊亲自劝降,亲许之以免死铁券,官职不变,则这些人必然退去。”
元彧摇头道,“城阳王所言虽则有理,但是想那尔朱氏一党同气连枝,如今虽群龙无首,却各自拥兵自重,陷洛阳于包围之势,名义上讨还尸首,实则各怀鬼胎。只怕皇上亲临赦之以情,却仍难消这些人狼子野心,高乾兄弟如今正在洛阳,此二人武艺韬略皆可与之一敌,不如重金招募城中壮士,与之一战,挫其锐气,再图和解。”
元徽对一旁的李彧使了个眼色,李彧会意,走上前道,“皇上,那高氏兄弟虽然勇猛,然而我等如今孤掌难鸣,洛阳又成围桶之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杀了这尔朱度律容易,想我城中数万士兵如何抵挡那尔朱世隆的十数万大军,和那近在咫尺的尔朱兆?”
元子攸听完想着不久前刚刚牺牲的奚毅,心里也想着确实无兵可战,他制止了元彧的再度劝谏,整整衣冠,“都别说了,张皓颂,摆驾大夏门。”
初冬的洛阳,朔风阵阵,吹的人脸若刀削般的疼,黑云堆积的天空,压着阴暗低沉的城楼,满目的萧瑟。城楼下的数千契胡兵士,打着白幡,吹奏着胡笛,齐声唱着契胡的民歌召唤着尔朱荣的亡灵,声响凝空,声势雄壮。
元子攸竟被那哀怨怅惋的笛声凭栏长思,英娥的笑靥如花又现眼前,他捏捏眉头,努力想凝神聚气重整威严,却难掩那心底浅痛。天子立于城楼,纡尊降贵,亲自劝降:“天柱大将军立功不终,试图弑君篡位,阴谋败露,已被正刑。尔等皆为我大魏之勇士,朕之臂膀,边疆之屏障,朕珍之重之。朕知尔等重天柱大将军的知遇之恩,然我朝正是用人之际,只要尔等愿意继续为国效力,朕既往不咎,钦赐免死铁券,尔等荣华官爵依旧不变。”
尔朱度律满脸悲戚之色,纵马至城门下,指着元子攸义愤填膺,慷慨激昂道,:“臣等惊闻天柱大将军奉旨入朝,忽致冤酷,惨死于皇宫之内,数十冤魂不得归乡。今不得天柱大将军尸身,决不返还,众将士生死无憾。”尔朱度律的言语哀痛无比,他思及尔朱荣昔日种种恩情,语带哽咽,哀难自持,痛哭流涕。
身后契胡兵士皆是跟随尔朱荣出生入死过,尔朱荣虽治军严厉,却不苛待,凡是契胡人都受其恩德,一见尔朱度律骑在马背之上哭的痛不欲生,哀怨之情感染了每个人,各个扶着刀戈嚎啕大哭,纷纷叫道要杀了元子攸,为尔朱荣报仇。
此情此景,元子攸俯仰之下,远处浊波浩然东倾,狂浪拍岸,眼前山川江河亘古汤汤,狼烟平,无不是尔朱荣出生入死而得。元子攸念及刚刚产子的英娥,心有悲戚,竟也落泪。
张皓颂忙将汗巾递上,元子攸情绪稍平,尔朱度律等也渐渐止住哭泣,他安慰道,“若是尔等还有顾虑,来人啊,朕现在就将免死铁券赐予尔朱家族并一众契胡志士,朕一言九鼎,此后尔等性命无虞,富贵依旧。”说完挥手招温子升去颁旨,送免死铁券出城。
怎料一支冷箭射来,张皓颂不假思索挡身在前,一箭刺中肩甲处,顿时血流如注,他仍拼死相护。周围侍卫忙举盾遮挡,元子攸大怒道,“朕已然赦免尔等之罪,难不成尔等想和天柱大将军一样弑君篡位不成?”
“狗皇帝,我且问你,你口口声声说天柱大将军要弑君篡位,可有实据?”尔朱度律将手中的弓箭放下,呵呵冷笑,气骄而蛮横,“你这个狗皇帝昏庸无道,听信谗言,让忠良蒙冤惨死,尔朱川泣血。如今你知你城中无兵,一旦应战,就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故而又想出此劝降之策,我且问你,你以何为剑,有资格与我等谈判。今日我等立下盟约,誓将为天柱大将军报仇,谈何投降,你也太看不清时局了吧。你若想苟活,速速送出天柱大将军和我侄子的遗体,我还能考虑看在英娥的面子上,留你一命。”
温子升大呼,“尔朱度律,你口出狂言,胆敢以箭弑君,这是大逆不道,天下共愤。”
尔朱度律冷笑不止,“弑君得先看他是不是君,你个温老头,杀我大哥之时也有你的出谋划策吧。”他转身对属下军士大呼,“契胡的勇士们,让我们杀进洛阳城,杀了这帮庸才,为天柱大将军报仇雪恨!”
“杀!杀!杀!”
洛阳城下杀声震天,至此,元子攸不再存有幻想,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张皓颂,知道自己再无退路,只能决一死战。他在士兵护卫下退下城楼,吩咐邱关安排御医极力抢救张皓颂,自己召集群臣太极殿议事。听完城楼上发生的事情后,群臣包括元徽在内面露惶恐之色,人人自危,恨不得现在就能赶紧回家收拾东西逃走。
未料危难之际,却有一人从人群中阔步走出,此人便是尚书左丞李苗,只见他正义凌然,慷慨激昂,“朝廷有不测之危,正是忠臣烈士效节之日。臣虽不武,请皇上赐以一旅之众,臣定当为陛下径断河桥,阻其于洛阳城外。那尔朱家兵虽勇猛,然数寡,终日只敢逡巡城下,只要河桥一破,此数千之众便首尾难顾,我城中守卫数万,相机而动,南北夹击之下,必能逼其溃败而逃,如此洛阳之急可解。那个尔朱世隆也是鼠辈之人,如今胆大不过是因为仗着几场胜仗,一旦落败,以他的性格短时间内必不敢再犯,我们便有机会再筹措军备,以待大战。”
元子攸未料李苗此时的挺身而出,他从座而起,疾步走下台阶,走到李苗面前,亲自扶起紧握其手,“李爱卿你愿此刻为国而战,朕深感欣慰,便是散尽国库之资,朕必要与你募集敢死之士,助你一臂之力。”
元徽见有人送死了,不失时机地上前道,“皇上得李大人此等忠肝义胆之士,乃我大魏之幸。事不宜迟,臣这便清点国库,置于城下,募集死士,臣先告退。”
元徽带着元鸷在洛阳阊阖门下设擂台,擂鼓声震,张贴榜文不过半日便有万人踊跃入伍。那河阴之变已然深刻在洛阳百姓的心中,他们惧怕城破之日安有完卵,与其死于屠杀,不如奋力一搏,也许尚有活命的机会。入伍之人捧着赏金,回家安顿父母亲人,城中哭声震天,有的家庭连棺木都已备好。
李苗清点人马,短暂集训后,便带领死士趁夜绕道黄河。为怕目标过大,只以竹筏从马渚顺流而下,每只竹筏后牵引一条备用船只,待到离河桥还有数里之时,便点燃火炬燃烧备用船只,船只顺着风势向南行进,熊熊大火将整个河面照的通红。火借风势迅速蔓延,燃烧河桥,尔朱世隆属下士兵见火势之大以为元子攸的军队杀入,担心无后路可退,群起上桥救火。那河桥本已被焚烧,木头焦黑,如何承受拥挤的士兵奔走救火,众人聚集的地方,只是片刻的功夫,河桥轰然垮塌,不熟悉水性的契胡士兵被淹死无数。
得到消息的尔朱世隆大怒,披上铠甲率领军士赶来,大举进攻李苗。可怜这李苗见大功告成,便停于黄河中的小洲苦苦等待元鸷的援军接应,可援军却迟迟不至,李苗不禁悲叹错信元鸷,他知道必死无疑,仰天长叹一声后,执剑慷慨而呼,“勇士们,你们很多是第一次入伍,我李苗知道,你们不是为了那点赏金,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可是你们来了,是为了我们的亲人不在城破之日被涂炭,为了我们的孩子可以在阳光下欢笑玩耍,勇士们,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但是今日我等即便命丧于此,也要让这群契胡人看见我们的骨气,就是死,也要死得让他们畏惧!”
刚刚经历大战受伤的兵士们,只是简单包扎了伤口,互相搀扶着起身,大呼,“李大人,我们不怕死,死有何惧,下辈子我们还跟您一起战斗。”
尔朱世隆大军发起猛攻,李苗率这数百之军奋力抵抗,直至手下全部壮烈牺牲,只剩下他一人。他含泪看着兵士们的尸体,大吼一声,“天佑我大魏吧,皇上,恕臣无能,不能为您保住洛阳,臣以死谢罪。”说完纵身跳下滚滚黄河,巨浪很快淹没他的身体,天空响起巨雷,黑云骤起,悲壮的场面让黄河都为之呜咽。想这李苗本为梁人,因其叔父有异心,被梁帝萧衍所杀,李苗为报家仇而投靠北魏,一直对北魏忠心耿耿,直到最后的牺牲。
果如李苗所料,尔朱世隆不知这数百勇士不过是临时招募的游勇,以为是洛阳的守军,心想数百人都杀的他如此狼狈,若是元子攸大军杀到,岂非小命要完。幸亏他的胆小谨慎之心又起,无心恋战的他选择了迅速北撤,李苗用死换来了元子攸短暂的安宁。
尔朱世隆却不死心,他知道自己实力有限,便派遣慕容绍宗联络尔朱兆,共同商议攻打洛阳。二人为了师出有名,便想着废了元子攸,另立新帝。在一番寻思后,二人一拍即合地看上了一个人,论血脉,是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太子拓跋晃(魏景穆帝)的后代,皇室血脉几乎淡的没有;论亲疏,那是北乡公主的侄子;论荣宠,不过是身在并州,毫无才干的太原太守、行并州刺史,就这样庸碌之辈的元晔便被草草定下。虽然元晔并无才华,但是其母卫太后却是有才德之人,尔朱兆等忌惮卫太后日后干政,便立元晔为傀儡皇帝之前,命庆威在街市悬挂榜文数千钱,招募了几十个游寇,趁着卫太后出行之时,于闹市截杀了卫太后。
一切安排妥当后,同月三十日,尔朱世隆驻军建兴的高都,尔朱兆从晋阳前来与他相会。二人共同拥立元晔为帝,尔朱兆之女尔朱姝为后,大赦所部,年号建明,人员普加四级。尔朱兆被封为大将军,晋爵为王;尔朱世隆也一尝夙愿,被封为乐平王,终于过了把王爷的瘾;徐州的尔朱仲远也被封为车骑大将军、尚书左仆射。尔朱兆和尔朱世隆封官进爵后,联合尔朱仲远一起杀向洛阳,东路的尔朱仲远一路攻城拔寨,数日内便擒获了兖州刺史王衍,洛阳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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