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凤残阳

88、旌旗蔽天遮朗日 浊浪滔滔荡江山(一)

    
    凌冬日,朔风刺骨,曾经滚滚浪涛的黄河,渐渐屈服于严寒,收敛了放浪不羁,河道减缓,却仍在湍流不息。洛阳护城河岸边的杨柳树,枯枝摇晃,偶尔几只飞鸟掠过,发出嘶哑的啼叫,听着人心颤栗。守城的士兵自李苗战死后,人人自危,看着远处遮天的幡旗心惊胆战,握着刀戈的手微微颤抖。
    尔朱兆此刻正自长子南下,徐州刺史尔朱仲远率领部众向京师进发,洛阳已成围桶之势。十一月初一,元子攸下诏令车骑将军、左卫将军郑先护为使持节、大将军、大都督,与都督李侃希赴行台杨昱处汇兵讨伐,只有心怀叵测的尔朱天光按兵未动,各种言辞推诿出兵。
    留在洛阳的贺拔胜主动请缨为元子攸前往滑台作战,尔朱兆几次三番命庆威递书信于他表示心中困惑,并劝其弃暗投明,看清局势,不要为元子攸卖命,贺拔胜却始终置之不理。寒月下,树影婆娑,没有枝叶覆盖的树木那么容易地让月光穿透,清寒如水,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冰冷的银白色头盔下,贺拔胜一张俊俏的脸庞没有一丝笑容,目光比月色还冷,那挂在眼角的一滴泪珠在月色的映射下显得那么的孤清,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凝视着远处洛阳皇宫的方向,嘴角微微颤抖,“英娥,为何时到今日,我还放不下你,还愿意为了你的一句话,为你的他卖命。”
    他垂目暗伤,眼前浮现那日的情景,挺着孕肚的英娥一身宫女装扮立在他的面前,目光哀愁,语带幽怨,她在求他可以保全元子攸的江山。他不解问道,“为何?是皇上杀了你的父亲和弟弟,皇后一点也不记恨他么?”
    英娥紧咬下唇,垂下头摸着自己的孕肚,幽幽说道,“恨,本宫怎能不恨,纵使我阿爹在皇上眼里是如此的十恶不赦,他也是我的阿爹,阿爹征战多年,负伤无数,为他打下了这个江山,却最后被他诓进了皇宫杀害。可是本宫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恨不起,也许因为他是本宫孩子的父亲,作为统领这江山的君主,他必然会想的更多,什么亲情、爱情,这个天下才是对他最重要的。本宫如今只是恨自己为何爱上他,本宫不敢说没有过与他并坐俯瞰天下的心,本宫确实幻想过,所以本宫背叛了阿爹。这几日,本宫时常在想当年胡太后若是能放下些俗事,清河王可以勇敢些,也许他们会成为草原上放牧而居的一对眷侣。在这么多利益交织下,本宫和皇上能有这三年的婚姻,也许是上天最宽宥的了,你说是吗?”
    她的背影是那么的瘦小,窄窄的肩膀却想撑起半个天下,可是又是那么的无能为力。贺拔胜心疼地想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她那因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子,想用自己的深情去滋润那因绝望而冰冷的双眸,美丽的眼中已经枯涩地没有一滴眼泪,红唇轻启却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是他却不能抱住她,君臣之别,是阻止他抑制住冲动的鸿沟,他硬生生地缩回已经伸出去的手,转握成拳狠狠地捶在自己的大腿上,他咬着牙努力克制自己的平静,“皇后想臣为您做什么?”
    英娥缓缓转过身,指着尔朱世隆府道,“洛阳城中所有的尔朱川人现在应该都在叔叔府中,等着他的一道令下,便会攻入皇宫。本宫不想再见亲人兵戎相见,更担心阿娘的安危,本宫想阿娘可以尽快出城。可是若起兵戈,皇上手下并无良将,本宫亦知道叔叔等人早已对皇宫虎视眈眈。只是本宫实在不忍看着洛阳城再遭涂炭,不愿再见妃嫔因城陷而被凌辱,更不舍皇上筹划许久的计划在行动之日便夭折。本宫求你帮皇上,且不提你与哥哥交情,便是这战功累累,勇敢果断也是让众人折服,你一句话胜过他人十句,先让叔叔退出洛阳,带着阿娘回到晋阳。给皇上一点时间,给洛阳百姓一条生路,这便是本宫请求将军做的事情。”
    “皇后不后悔么,若是有天众位将军知道了今日之事,皇后如何自处?”贺拔胜有种隐隐的担忧,尔朱兆的脾性他太清楚,他最烦元子攸,也经常愤愤然英娥的胳膊肘往外拐。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英娥低吟,眼眸又变清澈,如未嫁之女般,“本宫是从阊阖门入主太极殿的,是皇上牵着本宫的手,接受群臣的礼拜的,你说本宫应当如何!”
    贺拔胜不再多言,行君臣礼道,“臣定保皇上平安无虞,纵死无悔。”
    英娥从斗篷中拿出一个香包,浅白色的玉锦上绣着一只苍鹰盘旋空中,“这里面装的不是普通的香料,是本宫让赵良元配的天涎丹。你外出征战,刀光剑影难免损伤,此物最能护心,危急时刻可保性命。”
    “皇后,这是给微臣的奖赏?”
    英娥眼中闪过一丝被人看穿的愧疚,贺拔胜对她的心,她如何不知,只是她的心早已给了元子攸,那近乎疯狂的爱恋,让她去忽略其他人的无微不至和粉身碎骨,她何尝不是,沉默片刻,“不,不是奖赏,是本宫...英娥谢谢贺拔将军。”
    那日瑟瑟凌冬,风雪砌苔,粼波渐敛,游鱼深潜,寻不见那莺歌燕舞,闻不到百花芳馨,贺拔胜却心似暖月,沁香入脾。
    收回思绪的贺拔胜显得有些困倦,连续数夜的站岗,他却始终不能进大营歇息。因为元子攸对他始终心怀芥蒂,竟不用他为东征大元帅,却启用荥阳郑羲从孙郑先护为膘骑将军、大都督讨伐尔朱仲远,而郑先护是个特别嫉贤妒能的人,看元子攸如此安排,便知道是对贺拔胜不信任,郑先护生怕贺拔胜的才能越过自己,显得自己无能。队伍出发至今,从不让他接触前线战报,只是安排他守夜,甚至不让他靠近大营。寒冷的夜晚,只有一堆篝火取暖,连避风的帐篷都不给,可是那堆篝火又能围坐几人。看着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瑟瑟发抖的样子,他总是借口不冷,替他们站岗。
    贺拔胜远远站着看着周围的环境,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一双鹰目。寒风吹过,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冻僵的手指连佩剑都握不住,他将双手放在嘴边哈气,手下士兵见状捧了一碗热水跑来,“将军,天寒,您还是坐下喝口热的吧,站岗本来就不该您做的,还是我们来吧。”
    其他围坐在篝火边的士兵也都齐刷刷起身,“是啊,将军,都几天了,您一直将火让给我们,您自己挨冻,让我们心里难受。”
    贺拔胜回身看着这群患难与共的兄弟,嘴角上扬,“我不冷,这天纵使冻霜百尺,也封不住我们的这满腔热血,只是让兄弟们跟着我这个无用之人,你们受苦了。”
    “不苦,跟着贺拔将军是我等此生之幸。我们...”战士们话音未落,便见一阵箭雨射来,几个士兵应声而倒,余者慌忙用剑戟和盾牌格挡。
    贺拔胜的亲兵贺拔修纵身挡到贺拔胜面前,死死护住,“将军,是尔朱仲远偷袭,我们先退到营内吧。”
    贺拔胜看着一里外外密密麻麻的火把点亮夜空,心知是大军已到,单凭他们三十人如何抵抗,他转身道,“好,盾牌掩体,迅速撤入大营。”
    一行人后撤到大营门口却发现营门紧闭,贺拔修拍打着营门,让守军开门,却看见郑先护站在营门之上叫道,“贺拔胜,身为一个将军,你不思马革裹尸,竟然想临阵退缩,你对得起皇上的重托么?”
    贺拔修回道,“郑大都督,如今我们只剩十多人,如何抵挡万人之军,还是先放我们入营吧,待入营后再定退敌之计。”
    郑先护阴翳地说道,“贺拔将军,本都督素闻你勇猛果敢,以少胜多的战役赢了不知多少,如今正好让本都督见识一下你的武艺,你怎能就此临阵退缩了,难道之前的传闻都是以讹传讹的。”
    贺拔胜心里明白这是郑先护让自己送死,他环顾四周战士绝望的抵挡着箭雨的袭来,他推开死死护在身前的贺拔修,低沉的声音说道,“既然国让我等尽忠,则我等何来退缩,纵死也要青史留名。兄弟们,我贺拔胜对不住各位兄弟,你们陪着我出生入死,是我护不住你们。既然这大营我们进不去,敌人就在眼前,但是我们贺拔军没有‘怂’字,跟着我多杀几个,也不枉了今日郑都督给我等的立功机会。”说完拔剑冲锋在前,余者皆追随之,无一人贪生怕死。乱箭如雨下,一个接一个的勇士倒下,贺拔胜也身中数箭,仍咬牙杀敌。
    尔朱仲远看着冲杀过来的贺拔胜,按下了身边弓箭手的箭,缓缓说道,“他是条汉子,兆儿再三叮嘱让留他一命,不要伤了他,要活的,余者杀之。”
    滑台之战,贺拔胜失利被俘,贺拔修在内的三十余战士皆惨死当场,郑先护不敌尔朱仲远,竟然弃城,率众南逃降梁。
    洛阳城岌岌可危,四面围剿的尔朱军,数尔朱兆速度最快,十二月初一,尔朱兆攻打丹谷,都督崔伯凤战死,都督羊文义、史五龙投降尔朱兆,大都督源子恭溃退。初三,尔朱兆、尔朱度律自富平津而上,一路南下已到黄河以北,驻军与洛阳隔河相望。东西线上战火连连,洛阳再抽调不出可以御敌之军,山河飘摇中,元子攸诏令河西贼帅纥豆陵步蕃攻打尔朱川的秀容郡,以图缓解洛阳局势危机,自己则不顾群臣反对,欲御驾亲征以振奋军心。
    临行之前,他竟想起了刚刚生产的英娥,张皓颂重伤不能伺候。他屏退众人,独自一人步行至嘉福殿外。李广安见元子攸前来,慌忙叩拜迎入,元子攸缓缓摆手示意勿要惊动英娥。
    馥枝红着眼眶,蹲在廊角亲自熬着药,看见元子攸进来,应付地行了个礼,“奴婢参见皇上,请皇上稍候,皇后正在歇息,容奴婢先进去禀报一下。”
    元子攸看着馥枝眼中的为英娥鸣不平的愤懑,嘴角抽搐一下,“不妨,朕便在外看她一眼就好,里面不需要你伺候了。还有,小颂子这几日情况非常不好,太医说若炎症蔓延,则...“元子攸说到这顿了一顿,因为他怕一语成谶,语气稍缓,“你还是多去看看他吧,朕知道你们的心思,若是你们果真有心,朕是可以下旨的。”
    馥枝听到这里心里痛楚的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怕吵醒刚刚睡下的英娥,她死命咬着手,努力压抑自己。“奴婢知道了,谢皇上成全。”
    元子攸不再多言,低头掀开帘子进入内殿,只见室内清香袅袅,厚厚的布幔将房内窗门严严实实的盖着,红烛皆换成油灯,并用琉璃盏盖住,怕烛烟熏着了英娥。殿内伺候的云枝见到元子攸欲请安,被元子攸制止,他摆手让云枝退下,轻步走到英娥榻前。元子攸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角含泪,蛾眉紧蹙的妻子,心微微一痛,他缓缓坐在床榻之下,静静地看着她的鼻翼一张一合,她的手一直紧紧抓着锦被偶尔抽搐一下,似被噩梦惊扰。
    元子攸垂下头,静静地凝视,他多想伸手将那眉头舒展,多想握着那瘦削的手给予温暖,多想亲吻掉那眼角的泪滴,曾经她明媚如暖阳,一笑一颦无忧无虑,只可惜他们都变了。元子攸不忍再看,起身离去时,他不知道此时英娥睁开眼看着他的背影复又痛苦的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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