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至暮春,花褪残红,绿茵渐盛,各色花早已开至荼蘼,但椒房殿的花房中依然百花斗艳,争芬吐芳,宛如季节依然停留在春色正好的时候。卫子夫淡扫蛾眉,着了一件素色的曲裾裙正低头浇着花朵,芸娘轻步走入花房,禀告道:“皇后,陛下回来了!”
“陛下回来了?”卫子夫闻言忙放下花壶,转身欢喜道,“陛下如今在何处?”
“陛下…”芸娘眼眸微微低垂,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皇后,陛下在…飞羽殿。”
“飞羽殿?”卫子夫微微一怔,见芸娘这般神色,心中不由多了几分疑团,“陛下平日里几乎不踏足飞羽殿,此次从东海归来,怎会先去了飞羽殿呢?”卫子夫似是问芸娘,又似乎在低声自语。
芸娘闻言咬紧嘴唇,犹豫着吞吐道:“皇后,奴婢听说…陛下从东海带回来一个女子…如今便安置在飞羽殿…”
卫子夫心中一颤,但很快便安定了神色,轻轻点头道:“哦…”
“皇后,那…皇后还过去吗?”芸娘眼中带着关切,轻声问道。
卫子夫含笑道:“陛下出巡归来,本宫自然是要去迎驾的,走吧!”
“诺!”芸娘轻轻应了一声,跟在卫子夫的身后。落日的余晖将花廊下两个人的影子拉的很长,像极了揣在心中长长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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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皇后来了!”飞羽殿中,赵嫣正热切而新奇地看着这座华丽的殿宇,小黄门悄步上前对刘彻禀告道。
刘彻点了点头,对赵嫣道:“嫣儿,皇后来了,朕带你去见见她。”
“诺!”赵嫣刚应过,便见殿内走入一名带着宫婢的女子,那女子的容颜已不复年轻,虽是装束素雅,却是掩不住的雍容气度,赵嫣不由问道:“陛下,这就是皇后吗?”
“放肆,不得无礼!”刘彻轻声叱道。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长乐未央!”卫子夫走上前去躬身见礼道。
“皇后不必多礼!”刘彻含笑道,“朕出宫数月,宫内一切安好否?”
“回陛下,一切安好!”卫子夫恭声说道,“数月不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
“皇后有心了!朕一切皆安!”刘彻含了浅浅的笑意望向赵嫣,“嫣儿,还不上前见过皇后?”
赵嫣忙走上前来,对卫子夫恭敬施礼道:“妾身赵嫣见过皇后,皇后长乐无极!”
“陛下,这是?”卫子夫不解地望向刘彻,刘彻哈哈一笑,道:“这是朕在河间遇到的女子,未见朕之前她右手蜷曲不得张开,曾有高人言非遇大福之人不得开。果真,遇到朕之后,她这右手方才张开,且掌心还带有一枚小小的玉钩,真乃奇哉怪也!”
“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卫子夫闻言叹道,“能遇见陛下,亦是大造化!”
“快起身吧!”卫子夫对赵嫣温和说道。赵嫣应了一声,方才徐徐起身,卫子夫定睛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螓首蛾眉,肌肤若脂,一双星眸灿然生光,梨涡浅笑中带着几分山野之气,好似泉水扑面般清新自然。
卫子夫不由一讶,这眼前的女子梨涡含笑眉眼之间像极了当年的李夫人,顿时心中便明白了几分,笑赞道:“果真是水灵的美人,难怪陛下会喜欢。”
刘彻笑道:“嫣儿掌心自带玉钩,朕便封她为钩弋夫人,日后就住在这飞羽殿。”
“诺!”卫子夫恭声应道,“臣妾定会照料妥当!”
“好!”刘彻笑着点点头,望向赵嫣的眉眼里皆是带着笑意,卫子夫含笑不语,但心头却浮上一股无法言说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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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时日,天气越发热了起来,往年这个时候刘彻都会前往甘泉宫避暑,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甘泉宫位于甘泉山半腰处,周遭绿荫葱茏流水淙淙,即便外面骄阳似火热浪滚滚,但在甘泉宫中却丝毫不觉暑气繁盛,尤其置身于东北角的紫殿之中,山风吹拂更觉遍体生凉。
今年的甘泉宫依然如往年般凉爽,但刘彻的精力却显然不如往年充沛,只是阅了几份奏章便感觉十分乏累,一旁伺候的赵嫣见状忙端来备好的绿豆莲子汤,体贴言道:“陛下,喝些降暑的清汤去去乏吧!”
“也好!”刘彻颔首应道,随即推开竹简,舒了舒筋骨,“朕确实也累了!”
赵嫣端上羹汤,跪坐一边仔细服侍着刘彻喝下,刘彻喝了一口汤水,望着赵嫣的满鬓乌云,不由伸出手去轻抚,感叹道:“还是年轻好啊!”
赵嫣又舀了一勺羹汤上去,笑道:“陛下不也是春秋鼎盛吗?”
“老喽!”刘彻自嘲地笑了笑,“朕的精力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陛下不老,在嫣儿心中,陛下如同天神一般,天神又怎会老呢?”赵嫣认真说道。在她心中也确实如此,数月之前她还只是一个不闻一名的乡野女子,数月之后便是圣眷正隆的钩弋夫人,方才见识了帝都长安的富庶和未央宫的繁华,转身便至清凉避暑的甘泉宫,这云泥之别的巨大差距,只因遇上了她命中的大福之人,这般际遇令她如何不将刘彻看做神一般的存在?
“哈哈哈!”刘彻闻言一阵大笑,爱抚道:“朕若真是天神就好了!”言罢,心中却又一阵失落,神仙之道,多年来他孜孜以求,可最后又求得了什么?号称有神仙之术的李少翁不过是一骗徒,号称得安期生真传的栾大骗术更是登峰造极,自己花费了这么多年的心血,最后不过徒劳一场,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这长生之术了吗?
想至此处,刘彻的心情不觉沉重了起来,他推开赵嫣喂上来的汤勺,道:“朕乏了,你先下去吧!”
赵嫣见刘彻情绪骤然转变,再不敢多言,忙应了声诺,端着瓷碗躬身退了下去。
殿内安安静静,偶有一阵风吹过,刘彻闭上双眼,思绪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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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嫣退出殿外,殿外的天空瓦蓝瓦蓝,几丝白云浮在半空,像极了刚出笼时雪白而柔软的糖糕,幼时的情景不自觉地浮现在了赵嫣眼前。
“娘,我想吃糖糕…”小小的人儿梳着羊角髻,看着街上刚蒸出的糖糕,口水不住地往下淌。
“嫣儿乖…”娘搂着小小的她,摸着空空的口袋,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你爹爹还在牢房里等着娘送衣裳呢,嫣儿乖,等你爹爹出来,娘再给你买…”
“好…”赵嫣咽了口口水,牵着娘的手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但她终究再没能吃上热气腾腾的糖糕,因为不久后她的父亲在牢中病死,家乡又遇大水,她便随着母亲跟着逃难的人一起辗转到了河间,一年后,母亲又病逝,于是孤身一人的她这么多年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思绪渐渐涌起,过往如烟似雾,虽清晰却又模糊,赵嫣不由叹了口气,望向远处。甘泉山中泉水绕着宫殿淙淙流过,入眼处皆是绿意茵茵,虽是盛暑时节但此地却不见丝毫暑气,当真是一处避暑的好地方。
赵嫣正寻思着找一处阴凉坐下来歇息,忽然远处一个男子的身影跃入眼帘,那男子身着红色绣衣,手持节杖,正往紫殿方向而来。赵嫣望着男子渐渐走近的身影,越发觉得熟悉,当下不由走了过去,朱唇轻启,“请问阁下…可是姓江?”赵嫣揣着不安和期待问道。
男子停下脚步,望着赵嫣一脸诧异,“正是,在下绣衣使者江充。”
“你真的是江家兄长?”赵嫣闻言不由涨红了脸,十分激动道,“兄长,我是嫣儿啊!”
“嫣儿?”江充盯着赵嫣看了半天,只见眼前的女子头插金步摇,身着曲裾袍,面容清秀而姣好,一时间既觉得十分熟悉,却又带着陌生,“你是?”江充带着不确定问道。
“兄长,我是你隔壁的嫣儿啊,你忘了吗,那年大水,你还拿过一块饼给我与母亲呢!”提起多年前邯郸的大水,赵嫣依然心有余悸,但那年隔壁兄长给她的那块饼,曾在饥寒的岁月带给她的温暖,她从未忘记。
赵嫣这么一说,江充回想起来了,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江充端详着赵嫣的眉眼,虽然依稀间还有幼时的模样,但她不说,他怎么也不会将眼前这个华贵的女子和他隔壁梳着羊角髻的女童联系起来,“嫣儿,你真的是嫣儿?你怎会在此处?”
话刚问出口,江充随即便醒悟过来,“听闻陛下新晋了一位钩弋夫人,莫非就是嫣儿你?”想起赵嫣幼时右手如拳无法张开,江充当下便联想起关于钩弋夫人的传闻。
“嗯。”赵嫣红着脸点了点头,道:“邯郸大水后,嫣儿便随母亲来了河间,那一日陛下路过河间,嫣儿右手自此张开,此后便随陛下来了京都。”
“嫣儿是遇到贵人了!”江充笑着点头,“那你母亲如今安置在何处?”
“母亲…”赵嫣眼圈一红,哽咽道,“母亲早在数年前便离世了…”
“啊…”江充一怔,随即便好言安慰道:“嫣儿别难过,如今你既跟随陛下,又得陛下宠爱,日后自然是有依托的!”
“嗯…”赵嫣抹了抹眼泪,道:“竟未料到能在此地重遇兄长,亦是上天垂怜,令我赵嫣不至孤苦一人。”
“嫣儿说的是,当真是上天垂怜,你我得以重逢,日后更要互相扶持!”江充好声言道。
“嗯!”赵嫣点了点头,望向江充的神色里带着十二分的信赖。江充亦是十分欢喜,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圣眷正隆的钩弋夫人竟然会是昔日的同乡小妹,除了重逢的喜悦,更多的是,他对原本忧虑的未来又有了隐隐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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