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之上

    
    从四个巴掌大的窗户里照进来的灰尘，仍旧晶亮地飞舞在阳光中，落在了屋子里三个女人的脸上，洗干了身子重新靠在床头的秦可新的母亲，一旁坐着帮她梳拢后脑勺发丝的秦亚妈妈，和一旁垂落着手的迎春花。三个女人的脸都在这晶亮飞舞的阳光中开沟流渠，又都通通浸没在这晶亮飞舞中。
    秦亚妈妈再一次牵着秦可新的手来到了他的母亲的病榻前。晶亮的阳光，四方的小木窗，飞舞的尘埃，如同一首提前奏响的安眠曲，这对母子俩的脸上，一种圣洁的宁静。
    成年后的秦可新，依然记得那日里，母亲对自己说的话。
    “小可，妈的病要好了，妈想你去上学，上完学就快快地回家来看妈，好吗？”
    少年的秦可新惊异地发现，母亲的眼里，透出不同往日的光芒，一种熠熠生辉的光，自她的眼珠深处生出，光耀了整个眸子的浑浊与黯淡。
    “小可小可，妈真的要好了，你今天给妈好好做一顿饭，妈想吃鸡蛋羹，你给妈做，好吗？”
    秦可新的母亲望着儿子灰静的眼睛如同暮色逐渐落下，晨霭逐渐升起，带着霞光，闪烁着一颗启明星。她看见了正从稚嫩却早熟的儿子心里冉冉升起的希望。
    “好。妈你等我。”
    秦可新终于抿嘴笑了，满脸霞光普照，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地望着他那果真要好起来的母亲，笑容亮堂得照亮了这整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的心。一个孩子堙灭许久，但本该一直存在的希望，终于再度燃起。
    在秦可新转身要去厨房时，他的母亲又伸出那支骨瘦如柴的细长胳膊，轻轻攥住了自己儿子那细瘦但依然滚圆而充满弹性的手臂，仿佛眼底倾泻出万丈无尽的深情一样，全覆盖在他脸上、身上，欣慰而微笑地咂巴着嘴赞叹：
    “多好！多好！我儿子笑起来多好！”
    “小可，答应妈妈，以后，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这样，笑起来，充满阳光，不怕任何的困难，用行动去改变困境，关心爱护爱你的和你爱的人，好吗？”
    他在那一刹那间，觉得自己在母亲凝视他的眼神深邃与深爱里，看见了永恒。母亲面对他的笑容，也比飞舞的阳光更晶亮，落在他身上，丝丝入扣地沁入到他的眼里、嘴里、喉咙里、脾胃里，他身体骨骼肌肉里，他那温凉得似乎感受不到的流动的血液，也在母亲的笑容里再度升腾起来，温热了他的全身。他从没觉得自己要死了，但这一刻，他感觉到了自己活了，是的，原来活着就是这样快乐的味道。
    他恨不得冲出门外，在阳光里打转，在草地上打滚，来向这个让他一度百思不得其解的天与地宣告，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因为，他的母亲也活过来了！绝望到希望后，才知道绝望是什么，希望是什么！这是一个九岁的小男孩早早就懂得了这大概有的人浑浑噩噩一辈子都懂不了的！
    他的母亲含着笑的泪花看着儿子急步走进厨房，虎虎生威的小脸蛋，虎虎生威的步伐身板，好像一下子长成个和她生病前一般懂得人生会做事的大人了。她也不要生病，尽管病还在，但她要病好起来，心先好了，病就会好的，她有这么好的一个儿子，不是吗？她有什么理由绝望呢？她要有斗志，她昂扬了，她的儿子就昂扬了，坚毅了。
    厨房里里噼里啪啦他做饭时的锅碗瓢盆的声音，劈材折棍的声音，划火柴的声音，火苗在炉子里吱吱响的声音，青菜下油锅的声音，菜味开始漫溢出香味，香飘出来的极微细的声音，菜上锅落入盆里的声音，他一盘盘端出来摆放在桌面的声音，甚至于阿姨过去好几次想给他打下手帮他，但被他倔强地用胳膊肘沉默地挡住的声音，他的母亲都闭着眼听得清清楚楚。
    “妈，饭好了，我喂你。”
    这是这餐饭所有的声音里最最动人的声音。
    他的母亲早已睁开了眼睛望着他！他没有意识到，他的母亲在他这一声爱的简单质朴的话语里，从此以后再没有悲伤和气馁！
    此时此刻，他们母子能这样相处，就够了，有这一刻，就够了，管他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呢！
    他很清楚地记得，他的母亲还说，所有的生活与疾病带给她的悲伤与心酸，就让它们在儿子对自己的盛满的爱中，先她而死吧！
    她不怕，她就要她的儿子不怕！
    她让他明白，她是一个母亲，就要以一个母亲的坚毅、阳光、希望、温暖和爱，传递给儿子，让儿子明白，他有一个像向日葵一样永不败落的母亲！
    她说，她就是要让他的儿子从她带给他的这场灾难中明白，一个人活着，生老病死自然流转不可避免，但豁达对待，就可以改变期限。就算改变不了期限，也会改变生命既定的时间与轨道的深厚度，无憾无悔地来过这一趟！他后来，就是看着自己的母亲，在她自己剩下了的日子里，活成了一朵她在院子里种的向日葵，让他的儿子沁润在她用尽生命的力量释放的生命光芒中。
    作为儿子，他也让自己的母亲最后放心，他已然明白，无论何时何事，只要达观，就精神不死，爱也不逝，他像他这勇敢的母亲一样不再惧怕生活的任何。
    母子心相通，都尽心竭力后，无论将来母亲在或不在，都会在，只要他在。
    在她听着儿子做饭这一过程的声音协奏曲里，她竟然在内心里挥舞着一把灵魂的刮骨刀，快狠准地将过去所有的脆弱和妥协、绝望，全都刮出来，扔得无影无踪了。
    当儿子对她说，妈，饭好了，我喂你！她的身心都已经能完全沉浸在这此时此刻当下的全身心的愉悦中了，这种全身心的愉悦瞬间激荡她的全身，让她几乎忘却了病痛，而是含笑，带着希望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