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州沈家,大越四大士族之一,天下第一豪家。
站在沈家朱色铜大门外头,摸着那两只不知是何种神兽的石像,此刻又恢复暗黄脸色的莫北辰拎着包袱傻傻地等。
刚才门口那个凶巴巴的看院说去通报一声,末了还用趾高气扬的眼神审视了莫北辰一番,似乎在揣量沈家何时有这种土里土气的穷亲戚。若非沈家素来规定要宽厚待人,那个看院的还真想立刻就把这个病殃殃的书生赶走。
等了大约两柱香时间,那个看院的才姗姗来迟,后面跟着一个满面富态的老大伯。这老伯一靠近大门,就立马笑容可掬地招呼莫北辰:“表少爷,您可来了,老爷等您很久了。”
旁边那个早先凶猛的看院正恭着身子一脸陪笑,完全看不出刚才那副威风凛凛的模样。
莫北辰也笑眯眯地回道:“想必您就是表哥口中的郑大管家,真是久仰久仰。”
郑老伯一听,笑容更加慈祥:“表少爷您客气了。来,这边请,老爷在云浮厅等候你。”接着板脸侧视,对那个看院喝道:“阿右,还不帮表少爷提包袱。”
“是,是。”那大汉忙点头哈腰,恭敬地接过莫北辰手中的包袱,眼睛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很是畏惧。
莫北辰心里一乐,意味深长地眯眼朝他微笑,满意地看到阿右的头一缩,冷汗从额头流下,这才施施然随郑管家进门。
沈家其实是一个占地数十顷的山庄,里面有山有水,天下各种灵秀的景致,这里都可以见到一二。
跟着郑管家慢慢绕,莫北辰默默记下里面的路,边走边忖道:想必沈家的下人们一定要有一样非常重要的技能,那就是,能够记得住沈家山庄里面的方位。
来到云浮厅,沈家族长沈来梵很快就迎上来,严肃的脸上带有罕见的笑意:“辰儿,你总算来了。你表嫂还念叨着怎么那么久没见到你的人影呢。”
莫北辰呵呵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路上遇到点麻烦事。‘表哥’你应该也知道吧。”
沈来梵眉头一皱,叹气密语道:“我刚派数十名好手随求援的人同去。皇帝受伤,沈家麻烦大了。”
莫北辰轻笑道:“表哥,你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你还是先把我安顿好,我可不想再见那些‘故人’。”
沈来梵点头,眼中忧意渐消,代之以释然之色,走近一位秀雅端庄的妇人,微笑道:“来,辰儿,快来拜见你表嫂。凝雪,这位便是我的远房表弟,宁辰。”
莫北辰抱拳一礼,浅笑道:“素闻绿篁才女澹台凝雪绝色无双,想不到今日一见,才知表嫂竟比传闻中还美上几分。”
澹台凝雪抿嘴轻笑,道:“相公说你最会耍贫嘴,今日一见,果然比传闻中还厉害几分。”
沈来梵搂住爱妻凝雪,眼中笑意藏也藏不住。
莫北辰无奈朝沈来梵瞪眼,张口叹气道:“表哥你还真会记仇。”
澹台凝雪温柔地望着沈来梵,两人相视一笑。
见到眼前这对郎情妾意的你侬我侬,莫北辰忍不住轻咳一声,知道你们夫妻感情好,也不要光把我这外人晾一边。
沈来梵神态从容地望向莫北辰,笑道:“我们已替你安排好住处。做些什么也帮你想好,你这段日子,就先帮表哥教导一下小三,这孩子又把他的西席给气走。”
教小孩子?!
这话刚一落,厅中后堂边的红柱处突然出现一个小响动。
莫北辰斜眼瞧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小脑袋瓜子正偷偷伸出来,乌溜溜的葡萄眼亮晶晶的,红嘟嘟的小嘴巴正不开心地撅着。
刚才进门时就发现红柱后躲藏着一个小孩子,莫北辰用脚趾头猜也知道是那个调皮机灵的沈小三。
沈来梵也发现了,装起严父相怒吼道:“小三,出来。躲躲藏藏成何体统。”
沈家最得宠的小三沈嬗这才拨弄着小胖指头一步三晃地走出来。
澹台凝雪蹲身轻揉小胖娃娃的脑门,柔声问道:“小三,怎么偷偷躲在柱子后面呢?”
小三嘟着嘴,奶声奶气地说道:“娘,人家才不要什么西席呢。他们又笨又丑,会带坏小三的。”
一听这话,莫北辰忙憋笑,这孩子,着实有趣。
沈来梵偷眼看向莫北辰,见他面无怒气,忙转头对小三怒目斥责道:“不得无礼。还不快来拜见表叔。”
小胖娃娃被父亲提到莫北辰面前,不甘不愿地拜礼念道:“嬗儿拜见表叔。”
见莫北辰没回话,小三抬起白嫩嫩的圆脸蛋瞧去,见这个外表很怪的表叔正噙笑注视自己,很是和蔼,不由心里咯噔一跳,心里小算盘啪嗒着:这表叔不好对付。
莫北辰瞧小三这模样也清楚,这个长得像小圆皮球的胖娃娃正转溜着眼睛算计自己。这孩子人小鬼大,短短两年已经气走不下二十位名师。
心里忽然起了兴趣,莫北辰嘴角一勾,正色对沈来梵夫妇道:“小三乖巧伶俐,表哥表嫂就放心把他交给我吧。”
沈来梵听了,心中喜悦非凡。少主愿意当小三的先生,小三应该会受益匪浅。不过,最重要的是,总算又给小三找到个治他的人,这下他们夫妻也可以好好安心上一阵。
“有劳辰儿表弟。”
澹台凝雪欠身一福,然后柔笑挽住丈夫的手臂,眼神脉脉望向他。
小胖娃娃愣愣地听爹娘几句话就把自己交给这个怪表叔,心里十分不乐意,皱起淡淡的小眉毛,哼哼道:“我才不要让这个黄脸怪教我呢。”
说完吐舌朝莫北辰扮鬼脸,拔起小胖萝卜腿咯咚咯咚地跑开,一路上留下咯咯的笑声。
“这孩子。”
沈来梵以手抚额,头疼地按压着。
澹台凝雪也无奈地摇头苦笑:“辰儿,小三还小,他的话你不必在意。”
莫北辰微微一笑,双眉弯弯:“小孩子天真烂漫,童言无忌。”
三人继续交谈一段时间后,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禀告说贵客临门。
沈来梵立刻命郑管家领莫北辰去下榻的地方,然后与夫人澹台凝雪出外迎接皇帝的御驾光临。
莫北辰和郑管家前脚刚离开,皇帝等人后脚就到。
不过此时沈家前厅已是人仰马翻,皇帝是被人抬着过来的,人已经陷入昏迷,龙体垂危。随行的几人除了靖侯夏泠然还算正常,其它几人要么受伤,要么就是哭得痴傻。
慢悠悠地沿山庄幽静的地方逛去,莫北辰不时与郑管家闲话家常。两人走了不下一里路,总算在山庄最为僻静的一处停下。
此处仍是竹林,幽深莫名,宁静异常。
沈来梵素知莫北辰的喜好,所以他帮莫北辰安排的住处与北斗宫的穹宇小楼相似。
竹林里道路迂盘,按“天坤四象阵”化道。
直到竹林尽头,只见一座清幽的小水榭,门楣上刻有“幻尘居”三个大字,娟秀却又凌厉。
郑管家引莫北辰进屋,屋内已有两名下人候着。郑管家朝那两人细细吩咐后便恭顺离开。
莫北辰在两人的伺候下,洗漱用飨。之后挥退走他们,走上二楼的房间美美地睡个大午觉。
睡醒之际,夜暮已至,竹林之上已是清月一弯。
大概是床榻太舒服,莫北辰伸了个懒腰后,身子还是软绵绵的。起身掀开帷纱,外面是个宽敞的竹制阳台。
竹林在山腰处,俯身望去,沈家已是华灯初上,各种纱灯将沈家山庄映照得如天上宫殿,远处近处,火树银花,交相辉映。
忽地,一丝凉风拂面而来,莫北辰不由得瑟缩一下。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莫北辰望着天上朗月疏星,山下歌台舞榭,心中凄凉一片。
水清微。
默念着这个名字,凉风习习,一时间,寂寞和感伤飘忽上心头。
情眷恋,
古往今来相看。
几度流光人更远,
伤离方寸乱。
回梦空传幽怨,
依旧尘缘未断。
碧落黄泉寻觅遍,
愁来天不管。
凉意更甚,莫北辰心中又酸又痛。忘不了,忘不了。一个情字最伤人。我有意,君无情,情愁滋味,尽付东流水。或许,这辈子只有师徒缘分。
思及此,莫北辰心灰意冷。
回屋,坐在床榻上,默运心法,胸口一丝暖流似有若无地在经脉中缓缓游走。身体不再寒冷。但是,已经冷掉的心,又如何温暖起来呢?
罢了罢了,大丈夫存于世,并非只重“情”。我若意逍遥,这些纷杂感情,便是累赘。
催动内力,真气在体内运转了几个周天,莫北辰一身热汗,但心中的石头已经落下,目光中的痛意不现,只有如梦方醒的通透。
浸湿巾帕洗净脸上的药膏,莫北辰拿起换洗衣物,走出“幻尘居”。
竹林南面的“少阳”处有一方药泉,泉水终年恒温,泉边长有各式药草,经年累月的浸泡下来,温泉吸收了成千上万的药草精华,变成了世间罕见的“药泉”。常常浸泡泉水,可以通经活络,养身保健,而伤重之人浸浴,更是能够治病疗伤,效果非常显著。
竹林上的月色清淡透亮,一片银光泻在这泓药泉上。
此处很安静,万籁俱寂,只有虫鸣和风动竹叶的声响。
药泉上烟气氤氲,丝丝缕缕,袅袅环绕在竹林的这个角落处。
莫北辰把换洗衣物放在泉边干净峭拔的岩石上,利落脱衣,解开发带,缓缓踏进温热的药泉中。
舒服地长呼一口气,温泉弥漫开的烟雾带着淡淡的药香,竹林处架设的紫檀灯在水气中晕染成一团,模糊得如同夜空低行的云。
莫北辰静静地靠坐在温泉壁上,遥望着苍穹。穹庐之际,只有明月清风,人生在世,就当是如此洒脱明朗。
放肆大笑,飞扬的眉,张狂的眼,明媚的唇。月下温泉的这幅画面,竟是如此的勾魂摄魄。
这幅惑人心神的画,令莫君琰半晌的沉醉。
昏迷了一下午,终于在傍晚时刻清醒过来。自己身上中毒已深,毒性如同黑衣人诡谲残忍的招式一样,令人招架不住。受诏赶来的沈家老三沈来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令自己苏醒过来。但这个奇毒,却找不出解药。
时日无多,沈来函束手无策。现在只能靠沈家的珍药和温泉吊命,希望还能多撑一段时间。
斥退手下,孤身一人来到药泉。自己狼狈的模样,不想任何人看到。
只是,浸泡在药泉后,竟然又有一人出现。那人泡进温泉,没有发现自己的存在。
很好奇他是谁,刺客,还是沈家的下人?
静静地屏息从另一边注视他,那人眉目很柔和,眼神却很清冷。
他抬头看天空,似乎在遥想什么,表情很温柔,接着,他肆意大笑,笑声爽朗洒脱。
他笑的时候更好看,因为这时他的眼睛也在笑,有了温度。
他的笑容,却有点熟悉,温暖明艳,很像记忆中那位逝去的女人。
有些恍惚,莫君琰眼神突地一冷,心也静下来。
他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走上前,趁那人不注意之时,莫君琰扣住他的手腕,冷声问道:“你是谁?”
莫北辰大笑完后心情舒畅,心结尽解。谁知,这一不留神之际,居然又看见莫君琰。
此时莫君琰正寒着脸用冰冷的声音问自己是谁。
冷笑一声,抬眼对向莫君琰阴晴不定的脸,奇道:“我是谁关你什么事?阁下这般抓住我的手是何道理?敢问阁下又是哪位?”
说罢,甩臂挥开莫君琰火热的手掌。
莫君琰手中失了那清凉的细腻触感,不禁握紧。
“这里是沈家重地,你是何身份?”
冷峻刚毅的脸上流露出威严,莫君琰似乎天生就有王者霸气,无论何时都拥有威慑力。
只可惜,莫北辰不是那个可以被他一个眼神吓傻的太子,在他眼里,皇帝此时只是一个毒入膏肓的病猫。
站起身来,与莫君琰平目而视,泉水漫住两人的腰线。
“我是何身份你不必知道。你只需知道,无论你是种何身份,你都无权过问我的事。”
莫北辰多年来对皇帝的不满尽涌眼底,当初刚出生时被他掐住脖子,在宫中日日夜夜的刺杀,装疯卖傻这么多年,即使是圣人也会怒火中烧。
不恨他们,无爱怎有恨,但怨气,肯定是不止一点点的。
皇帝的眼睛很深邃,很冷漠,但却有一丝丝的寻思。
近看之时,发现这个青年的眉眼与自己竟有三分相似,面前的他身姿挺秀,肌肤白皙细腻,透着柔光,面若清莲,俊雅却不失柔美。只是,眼神却如三秋潭水,清亮之中寒意尽露。
“你究竟是何人?”莫君琰越来越怀疑青年的身份,沈家出现如此绝色,的确可疑。
莫北辰见莫君琰对着自己的脸发怔,似乎在琢磨什么,猜测他可能发现两人模样相似,惊怒之际,清醒过来,怕被看出什么。
默不作声地给他一记背影,莫北辰转身欲离开。
刚一转身,却被莫君琰抓住肩膀,强压坐进温泉中。
“谁派你来的?你与今天那些刺客是同伙?”莫君琰的脸越来越冷,眼神愈发深沉,说到最后时竟是贴在莫北辰耳边轻问,低哑的声音带有隐隐的邪气。
伸出大掌抚住莫北辰细嫩的脸颊,唇角微微一扬,莫君琰总是威严冷酷的俊脸在月夜下竟有说不出的邪魅:“莫非是他们派你来诱惑我?”
莫北辰表情片刻僵化,眼里只有难以置信。
见鬼了,这还是自己记忆中比茅坑里的臭石头还冷硬的皇帝吗?
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平日里高贵冷漠的莫君琰竟会出现如此魅惑的神情?
这情形,不是自己来诱惑他,反而是他来诱惑自己。
皇帝只是在猜测,从他说“我”而非说“朕”就可以知道。这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如果我是来刺杀你,只怕你早就死得很难看。”赶忙镇定心神的莫北辰神态自若地回道。
心里同时暗暗骂道,老皇帝,你别得理不饶人。我们的恩怨,只是一场交易。我想存活,作为交换,只能十八年来当个傻子承受住你们的仇恨。宁越的预言,只是令你们莫家江山得以延续,我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个世界在星坠之时重归正常的轨迹。我并没有理由杀死你,更何况,我也不能杀。
莫君琰见眼前这人片刻瞪圆双眼,一副吃惊不已的模样,但很快又镇定自若,更觉他有可疑,忍不住面色微沉,捏住莫北辰的下颔,逼视他的脸,冷问道:“你有何目的?”
莫北辰全身被莫君琰欺身压制住,动弹不得。泉水本就暖热,两人的姿势很暧昧,赤袒的胸口相抵,莫君琰的身躯似火,令莫北辰心里感到更加燥热。
把身体贴近背后冰凉的岩壁,莫北辰心头才略有平静。
眯缝起眼,莫北辰冷笑一声,飞快挥手朝莫君琰颈侧一击,带了半成内力。
“我念你时日无多,不对你下重手,你却反倒肆无忌惮。”
莫君琰眼前慢慢发黑,耳边最后只听到这一句冷冰冰的话,接着意识全无,晕眩过去,瘫软在莫北辰身上。
把昏迷的皇帝扔在平坦的温泉石台上,莫北辰这才慢悠悠地起身穿衣。
拍拍衣袖准备走人,探首朝石台望去,发现莫君琰一身*躺在上面,莫北辰转念一想,好歹莫君琰也是个英明神武的一国之君,况且他命在旦夕,就这样扔下他似乎不大好。
帮莫君琰披上一袭长衣,莫北辰知道皇帝的手下肯定在不远处。跃起到竹林上方,朝地面大喊:“快来人啊,有刺客!”
连呼三声,听到半里外的响动,莫北辰这才带着似笑非笑地表情迅速飞离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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