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御用的离京密道,要比烽火连天的燕京城安全许多;但上到天佑帝周元庆、下到最普通的太监与宫女,对于这场战争的结果,都毫无底气和信心,心神也被忐忑与焦虑所占满。在如此紧张而压抑的气氛之下,皇后娘娘那平淡到近乎于冷漠的苍老声线,仿佛利刃刮过青石板一般刺耳,令人闻之倍感凄然……
俗话说的好,清官难断家务事;而天家的家务事,就更是不容他人置喙。似皇后训斥陛下这种事,也绝不仅仅是两口子打架、抬杠拌嘴那么简单;若是平日里哪个下人不小心听到,没准都会被杖毙灭口;更何况如今这回声震人心魄,莫说唐福全这个老妖精了、就算是再不懂规矩的宫女内监,也会把自己的两只耳朵,当成一个摆设;连神情都不敢漏出一丝端倪,生怕会被引火烧身!
待天佑帝从羞愧与懊恼之中回过神来、立刻用那汗津津右手,死死攥紧唐福全的手臂,虚弱而急促的低声呢喃:
“…去…把皇后请来!去……快去啊!!!”
一个小内监得令之后,匆匆跑向天子歇息之地;不肖片刻之后,又面色惨白的跑了回来。他连滚带爬地跪在了天佑帝面前,未曾开口便已泪如雨下;哽咽了一会,才刚刚发出一个音阶,便立刻被唐福全飞起一脚,封住了口鼻……
“狗奴才,不会当差!陛下的旨意分明,让你去请皇后娘娘过来见驾,而你这胆大包天的小畜生,怎敢孤身而返?”
骂了一句之后,唐福全蹲下身子,拽起那口鼻蹿血的小内监,双眼却连连闪烁;而这小内监也十分机灵,用那鲜血淋漓的嘴唇,以唇语无声的比出了几个口型……
原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皇后娘娘,哀斥过陛下一番之后,竟一头撞死在了那架金灿灿的龙椅之上!
唐福全挥手招来了两名御林军,将明显无法开口说话的小内监拖了出去;随后他来到天佑帝的身边,思忖半晌,这才开口说道:
“陛下!老奴方才……”
砰!
唐福全刚刚开口,门后便传来一阵响动;两名在石室中伺候太子沐浴的小太监,正奋力地抬着一架浴桶鱼贯而出;交给前来替手之人以后,二人这才双膝跪地,对天佑帝与唐福全回道:
“禀陛下、唐总管,奴才等已为太子沐浴更衣完毕。”
本身也没想好该如何报丧的唐福全,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急忙借势转移话题:
“老奴这就前去“请”皇后娘娘……”
天佑帝的心神有些恍惚,便木然的点了点头,转身走入石室。此时的石室当中,已然充满了浓郁的沉香味填满,此前的恶臭也一扫而空。发丝仍有些潮湿的太子,已然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杏黄色储君袍,正呆滞地坐在一张牙床上,木然望着正对面的方向……
被沉香那古朴的味道一冲,周元庆也稍微回过了神来。他见太子的情绪已然趋于稳定,略微斟酌了一番,便开口说道:
“永儿啊,这里也没有旁人,父皇也就有话直说了。你四弟的功劳虽大,但也落不到他一个人的头上。朕会大加封赏天佑军的有功将士,将这一场护国之功,尽可能的打散分化;而兵部尚书陈启昌,也会在天下承平之后,出面立主追查王克农战死沙场的原因,最后落得个不了了之的收场。至于陈士杰的叛国投敌之罪,朕也会留给你亲自查办;那狗贼虽是你母后的外戚,但毕竟他姓陈而不姓张;由你这个太子出面诛杀陈家的满门老小,也算是和这件事彻底撇清了关系……”
天佑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番,仔细注视着神情依旧呆滞木然的太子;借着室内微弱的油灯,眼神不济的周元庆,竟然隐约觉得太子的眼角与嘴角,好像浮现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于是,周元庆心中更加确定,自己这个儿子,就是在装疯卖傻!
“永儿啊,王法向不容于私情,你也不要怨父王心毒手狠;纵然你广揽三千食客,却也只搜罗到了一些攀龙附凤、阿谀奉承之辈,没有什么真才实学,更无法成为北燕王朝未来的栋梁柱石。永儿啊,你要记住;为人君主、选材取仕皆以苍生社稷为念,不能由着自己的偏好而来。凡适当之人、无论忠奸善恶、好歹贤愚,都有其作用;可这世上庸人浩如烟海、能臣却万中无一。父皇终此一生,也只寻到了两位挚友知己;你的授业恩师蔡熹、左丞相王放……永儿?你在听父皇的话吗?……”
周元庆一边讲述着为君之道,一边仔细盯着装疯卖傻、逃避责任的太子;也不知道是光线不足的缘故、还是太子的养气功夫,已经悄然修至炉火纯青的地步;饶是天佑帝如此掏心掏肺、却始终不见太子发生了任何情感方面的变化……
“永儿……是不是身子不大爽利啊?父皇帮你传太医来诊治一番……”
周元庆一边问询太子,一边探手上前、想要抚摸那颗饱满的额头,试试温度;可就在他的左臂、慢慢贴近周长永面前之时;这位呆若木鸡的太子,突然瞪大了双眼、禁起了鼻梁,张口便咬住了天佑帝的小臂内侧……
自打人过中年,天佑帝便自隐于两位执宰的光芒背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修身养性之上;每日清晨,他都要习惯行演一趟玄岳道宫的内家拳。天佑帝学拳,不为与人比武厮杀,只是为了舒筋活络、益寿延年罢了。如今左臂陡然被太子咬住;他左手下意识的挽出一道漂亮的云手、手掌一转、反推太子的右侧脸颊……
“畜生……松口!”
尽管应对得法、但周元庆毕竟是个七旬开外的老人,反应慢了一步,皮肉又早已松散。太子那“迎臂而上”的一口噬咬、再加上周元庆反方向的一推、生生扯下了一层衰老下垂的小臂皮肉……
“疯了,这孽畜疯了!”
身心皆是痛楚难当的周元庆,捂着自己那条血肉模糊的小臂,在太子那疯狂的大笑与咀嚼声中、跌跌撞撞的跑出了石室!那些为了避嫌、而远远躲开的侍卫与内监、一见天佑帝龙体受损,宝血横流、纷纷大喊大叫、乱作一团……
“全都住口!唐福全!”
“陛下,老奴在呢!这……这是……太医……快传太医啊!”
“慌什么!不过是皮外伤而已!皇后呢,叫那贱妇过来看看,这就是他教养出来的好儿子……”
“陛下,老奴该死……可事到如今,此事也根本瞒不住了啊!陛下,皇后娘娘已然殡天了……”
这个意外的噩耗,一举将天佑帝最后的一丝防线,彻底冲垮;众人只听“噗”的一声,便见这位已然风烛残年、余日无多的千古圣君、口喷鲜血,双眼一翻,便颓然地仰倒在唐福全的怀里……
由于天佑帝口喷鲜血、地宫之中立刻陷入一片混乱;而燕京城东南方向的庞青山所部,却已将二十五架巨型投石机,全部列装完毕,引弹待发。
解忧军主帅庞青山,深吸了一大口气,缓缓抽出腰间佩戴的将军剑,剑尖直指燕京城头!随着帅旗的翻卷与飘扬,东南方向的投石机阵当中,那些孔武有力的一等辅兵,抡起手中大斧,奋力向约束掷臂的兽筋砍去!一阵令人牙酸齿冷的崩弦之音传来,二十五枚足有碾盘大小的巨石呼啸而起,直奔燕京城飞去……
巨石击溃城墙与楼塔发出的声音、就犹如除夕夜的炮仗,可谓震天撼地;而庞青山的剑尖,仍然还在遥指正在垮塌倾倒的城墙楼塔,感受着大地反馈而来的震颤、欣赏着燕京百姓的哭喊与呻吟,只觉得心中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又隐隐泛起了一股悲天悯人的伪善……
“禀庞帅,大事不好!咱的投石车坏了!”
就在庞青山摆着烂俗的造型、品味着天下无敌、驰骋沙场的快慰之时,一名传令兵匆匆而回,打断了他的志得意满。其实器械战损这种事,在疆场上极其常见,也根本达不到“专程禀报一番”的程度。
投石车投掷巨石,本质就是不同形质、转化变形过后的杠杆原理。无论外在如何改进,基础原理都是一样的。兽筋也好,木质摇臂也罢,都是有其承受上限与使用寿命的;再加上解忧军此来乃是长途行军,此前又多遇搏杀私斗,对于攻城器械的日常养护工作,也早就被人抛诸于脑后了。
一路走来千山万水,能发挥作用,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至于出现战损,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被打断了思路的庞青山,闻言皱了皱眉,没好气地斥责对方:
“坏了就坏了,又不是我弄坏的,你嚷什么?投石机损坏之事,又不是没有先例可循,哪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庞帅,您听我说完再训不迟!……方才那一轮齐射,二十五架投石车、散了足有一十八架;断裂的衡量摇臂、砸死砸伤了咱几千名弟兄……这事,总值得大惊小怪了吧?”
“这……这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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