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季然起身后眼下有两片较明显的乌青,像是一夜没睡,一个人坐在大堂的饭桌前盯着那一大碗清粥汤水出神。
展隋玉收拾好出来时章栖宁已经靠在二楼栏杆上看了好一会儿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苦不知所来,覆水难收。”章栖宁嘴里轻声念叨,看着季然不禁摇了摇头。
展隋玉走过去喊了她一声,看着楼下失魂落魄的季然道:“那小子又怎么了?”
楼下有三四桌吃早饭的人,先来的一批已经吃完走人了,只见季白还坐在位置上发呆,手里拿着馒头也不动筷子,好像看看就能饱似的。一口没动地放下来,起身上了楼,看到章栖宁他们微愣了下,抬眸看了章栖宁一眼欲言又止,说了声:“早。我先回房了。”
他是想问陶雪戚的事吧,说好休息一晚就告诉他。既然他不来问,那自己也没必要赶上去告诉他。章栖宁转身反靠在栏杆上,心道:“你说他是跟陶雪戚过不去,还是和自己过不去?”
“季然。”展隋玉喊住他,道:“东西收拾下,你先跟我回岳阳。”
季然有些无奈地转身看向他,目光又转向章栖宁。展隋玉心里嘿了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满道:“我说的话,你看栖宁做什么?”
“陶姑娘的下落两天后才会传到我手上,季公子一起吧。”章栖宁笑了笑道。
季然眸子里闪了下,随着垂眸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点头应了一声,恹恹地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展隋玉看着关上的门不由皱了下眉。
“生而为人,习惯和信念都是可怕的。改变习惯尚且让人无所适从,那信念的改变对一个人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同时,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也是有习惯的。季公子经历了变故,有反常的地方是正常的,不要太担心了。”
章栖宁拉了拉展隋玉的袖子,继续道:“放心吧,季公子他现在心心念念的怕早已不是陶雪戚了。昨天他已经冷静了下来,短时间内不会有事的。”
展隋玉叹了口气,道:“查案的时候你知道碰上什么人最头疼吗?”
章栖宁挑了下眉,道:“在我看来除了那些肯乖乖认罪,将犯案经过能说清楚的犯人外,其他人都很麻烦。”
“...”这话说的也没错。
展隋玉:“可有时能将案情经过说清楚,来自首的并非是真正的凶手啊。”
“你是说...代人受罪?”
展隋玉点头,“我办的案子里这样的人也不少。有因为感情,自愿顶罪的,这类人往往是凶手的父母、恋人。有被逼无奈,只能被拖来顶罪的,这类人往往是地位低下,即便是顶了罪也没能力反抗的。还有一种,就是季然这样的。明明与他无关,却因为所谓的善良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
“善良、正义、不求索取、对你好没有任何目的,既不是因为亏欠,也不是因为喜欢,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是我一直想不明白的。”
章栖宁一手扶着栏杆道:“就算我读再多的书,模仿再多的人,能掌握的也只是更多不同人说话、做事、思考的方式,能更加准确地揣摩出旁人的心思罢了。”
她笑着看向展隋玉,有些无奈和挫败道:“在这期间心思越多的人我反而更擅长应对,而那些真正单纯,没有目的的人才让我不知该如何相处。
非神非圣,无缘无故对人好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我看来那样的人不是伪善,就是傻。神也好,圣人也好,就算被辜负也不会心生怨怼,不会感到伤心,更不会因此产生烦恼和痛苦,这是人做不到的。”
展隋玉不禁看向她,章栖宁说了一大段,总结道:“季然不是神,但他比一般人要大度善良得多,以前只是没遇到能让他伤心的人罢了。没受过伤的人和千疮百孔的人是不能拿来做比较的。”
展隋玉叹了口气,“栖宁,觉得你对季然好像特别严格,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章栖宁疑惑地偏了偏头,朝他无辜地眨眼,然后笑了。“是这样吗?我只是觉得本人不觉得开心的事算不上喜事,反之亦然。不过...”
“不过?”
章栖宁勾了勾唇,“不过人似草木,情难自禁,故向阳而生。”
她想陶雪戚看到季然的第一眼绝不会是喜欢,像她们这种心里能长出黑暗的人对光可是很抗拒的。
如今她已经有了自己夜空的月亮,展隋玉不像季然,他并不排斥自己的阴暗面,甚至是主动跨进自己的世界。
季然于陶雪戚而言不是烛火,也不是月光,而是太阳。阳光太猛,可会灼伤人,就像陶雪戚放火“烧伤”季然那样。
“有些事自己不做决定,别人是帮不上忙的。”章栖宁挽上展隋玉的手,踮起脚在他耳边突发奇想道:“我觉得自己比陶雪戚幸运很多呢,相公。”
最后一声相公带着少女缠绵上扬的尾声,丝丝清甜笑意如阳光下拉丝的琥珀麦芽糖,展隋玉不禁心中一动。
“调皮。”他笑道,心里一大早就被填满了。
*
三人准备好动身去岳阳,季然一人一骑,展隋玉、章栖宁二人共乘一骑。按这个速度,他们午膳后不久便可以到岳阳,展隋玉还要和章栖宁一同去挑选给展父展母的见面礼,于是让季然先去,顺便给二老一个准信。
“林昭,伯父伯母有什么喜好吗?”章栖宁问道。
展隋玉笑道:“别紧张,我爹娘都是极随和的人,我家又是江湖中人,没那么多讲究。”
章栖宁摇头,“展夫人未嫁前是京中的簪缨之族的小姐,礼是一定要讲的,绝不能失礼。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们,他们在不在意是一回事,我做小辈的用不用心则是另一回事。”
章栖宁说的不错,展隋玉便顺着她和她详细说了二老的喜好。章栖宁听后想了想,带着他往岳阳城内章家名下的铺子去了。就展隋玉刚刚说的,她想整个岳阳不会有比自家商铺成色更好的。
到了展府外,展隋玉见章栖宁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朝他点了点头,道:“我准备好了。”
他忍俊不禁道:“我向你保证,我爹娘肯定都特别喜欢你。”
“谢谢,但你说的不算。”章栖宁道。
“行了行了,我说的不算,那你自己去看总行了吧。走吧。”
展隋玉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敲了敲紧闭的大门。
“谁啊?”门开了,一位面相平易近人的老管家从里面出来,一看是展隋玉不由大喜。“公子!哎呀,原来是公子回来了!快快快,快进来。”
“陈伯,我回来了。你快看,这是我带回来给你们看的少夫人,漂亮不?”展隋玉搂过章栖宁,推到陈伯面前,同她道:“栖宁,这是我家的管家陈伯,平时可疼我了。”
章栖宁笑着同他道:“陈伯好。”
陈伯早就知道展隋玉这次回来要把心上人带回来,而且两家已经说好要定亲了,正着手办着呢,公子的庚帖还是他亲自去张罗准备的。
他之前就在想是什么样的姑娘让他家公子主动提出要去求亲,今日一见——嗯,不光长得标致,举手投足间家教也极好,眼眸清澈干净是个好姑娘,和他家公子站在一块儿简直极配!
“章姑娘,来来来,进来说。季公子先你们一步过来,老爷夫人知道你们晚膳前会回来,早就让人去准备了。章姑娘,老头子我照顾公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看他这么猴急地和老爷说什么事。我这一看啊就知道,他是真把姑娘放心了。”
章栖宁看了展隋玉一眼,脑海中想象展隋玉猴急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道:“我知道,他待我向来是极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陈伯领着人往大堂去,在外面喊道:“老爷,夫人,少爷回来了!”
“章姑娘请。”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多谢。”
“爹,娘,儿媳妇给您二老带回来了。快来看!”展隋玉一进门就提声来了这么一句,章栖宁脚下不由一顿,脸颊腾地染上一层彤红。“你,你注意点。”
展隋玉在自己的地盘彻底放开了,“我不,我就是要让府中上下都知道,本公子把未来少夫人带回来了。嘻嘻。”
章栖宁本来还挺紧张的,被她这么一闹什么紧张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能教出他这样子的父母怎么可能会是难缠的性子?
陈伯默默站到一旁,看着蜜里调油似的年轻人忍不住也点头笑着。
展父展母从里面并肩走出来,展隋玉有一副好皮相,展父和展母自是不差。
展父虽是江湖人,从身材到长相却并不粗犷豪迈,阳刚中带着一股经过岁月洗礼的温厚沉稳。
他一手揽着夫人走过来,展夫人虽人至中年,但保养得极好,不仅岁月对她极宽容,她自身也带着那种书香世家的沉静柔和。
两人走出来,看向展隋玉和章栖宁脸上一直带着温柔的笑意,在看到章栖宁后两人中途还对视了一眼,展母眼中闪过一丝惊艳,于是二人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些。
“回来了,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啊?”展母看着自家儿子,看了看章栖宁,不由眼神示意了下。
展隋玉自然心领神会,接过章栖宁手里的礼物放到一边,将人推到身前来,一脸自豪地同他们介绍。“爹,娘,这就是儿子的心上人——栖宁。你们快瞧瞧,这儿媳妇是不是特别好?”
“伯父,伯母。”章栖宁都要被展隋玉夸上天去了,难得脸上臊一臊,故作镇定地同二老打了声招呼。
展母拉过章栖宁的手嘴上一直说好,将人拉到跟前来好好看了看,果真是好。
自家儿子看上的,看他那猴急的样,展父当时就想长得肯定漂亮。如今看到了,这长得还真不是一般的漂亮!
腮凝新荔,琼鼻樱唇,眉似远山青黛,清丽秀雅;眸如空谷幽泉,沉静深邃。一言一行间落落大方,文采精华,见之忘俗。微微一笑,梨涡浅浅,发间的流苏轻晃,漂亮又乖巧,仿佛刚从画里走出来似的,灵动极了。的确像儿子先前说的——她是个好姑娘,他们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好,非常好,我年轻时在京中《美人谱》上看到的都不如眼前的这个好。”
展母年轻时京中盛行由画技高超的画师前往各地为美人画像,然后在其中挑选最美的百位女子画像制订成册,五年一更新,人称《美人谱》。
都说婆媳关系是一大难关,可展母看到章栖宁后确实真心喜欢,她怀展隋玉的时候本想要个姑娘,结果生下来是个小子。如今这儿媳妇简直就是按着她心里的闺女模样长的,她能不喜欢吗!
至于展父,姑娘是好姑娘,夫人满意,儿子喜欢,他当然没什么问题。这么好的姑娘,家世也好,他反而忍不住想怎么就看上自己儿子了?不会是被臭小子花言巧语给骗回来的吧?
不管了,骗回来那就是他展家的了。得赶快挑个黄道吉日让儿子把人娶回来,就算是骗也要让这小子骗一辈子,况且他看儿子这回是认真的,不然不会让他们做主。
展大侠心里想什么展隋玉尚不知,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要给他爹行大礼,诚心叩谢他爹的一片好意。
展母拉着章栖宁的手,道:“好孩子,今日你们回来该做的准备早就做好了,今晚我亲自下厨,为你们洗尘。”
亲自下厨这话一出,展家父子纷纷顿住脚,面色难看地看了一眼彼此。
展隋玉:“娘,栖宁刚来,你们俩,咱们一块儿说说话不好吗?厨房那些事交给厨娘就好了。”
“是啊,夫人。你和小姑娘说说话,厨房那为夫亲自去盯着。”展父忍不住道。
咦?他们这个反应,难道展夫人的厨艺——
章栖宁看向展隋玉,只见展隋玉一个劲儿地朝她挤眉弄眼使眼色,表情是从未有过的狰狞。
展母:“无妨,我不在,林昭不是还在嘛。栖宁啊,我这么叫你,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会,伯母您随意。”
“好。今晚你就尝尝伯母的手艺。”
章栖宁笑了笑,仿佛没看见展隋玉之前的暗示似的,点点头,乖巧道:“好。我来给伯母打打下手吧?”
“好啊,来。咱们去厨房,让他们爷们儿聊会儿天。”
“嗯。”
章栖宁挽着展母朝厨房走去,身后的展家父子渐渐在风中石化。
晚膳前。
“爹,没听见厨房有爆炸声,也没走水,今天的饭...应该能吃吧?”
“别问我,我怎么知道。去,把季然那小子喊过来。”
“噢。”
当饭菜端上来时,三个男人明显顿了下,就连季然都受不了,看来展母做的饭是真的不能恭维啊。
章栖宁笑了笑,“大家别愣着,尝尝嘛。伯母今天可是花了很多功夫哦。”
还是展父给面子,第一个转头正视了这顿晚饭,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不由愣了愣。展隋玉、季然紧接着看过来,不禁都有些惊讶。
“这是我娘做的?”
“是啊。伯母好厉害,我不过提供了几个菜单她就真的做出来了。”章栖宁笑道。
展隋玉凑过去小声道:“你做的?”
章栖宁摇头,“我怎么可能会做菜。我没做过,但看还是看了不少的,纸上谈兵没问题。伯母本来就蕙质兰心,加上厨娘火候把控的好,结果还算不错。”
分而化之,原来如此。
“主要是让伯母开心,至于过程...看着办就好。”章栖宁笑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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