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中有个人

第90章 恶火

    
    “至少我后面是干净的,没有东西咬着不放。”
    那时在宿州,陶雪戚是这么对章栖宁说的。
    世事无常,说话还是不能说的太满。你看在廖家界遇到那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后,她就又犯了另一个忌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那中年妇人故意撞上她,原本是想碰瓷讹钱的,故而当她近身时陶雪戚便感受到了因为金钱欲望而产生的的浅薄恶意。提前出手,侧身没让她碰到自己。但对方显然是个老手,一次失败后,紧接着还有其他继续下去的办法。总之陶雪戚在她眼里就是今天要宰的肥羊。
    “哎呦——”她动作浮夸地倒在地上,陶雪戚垂眸微微看了一眼这蹩脚的戏码。
    周围人没什么反应,都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仿佛对此都很熟悉了。
    照这么看来对方的确是个老手,而且专对外地来的生面孔下手。
    陶雪戚回头见季然还没注意到这,心想赶快解决了吧。于是弯身蹲下,在那婆子发出更大的动静前先一步开口。
    “大婶儿,你没事吧?”
    怎么没事自己撞上来了呢?
    清冷的声音仿佛飘洒在冰天雪地里的一段寒梅香,仿佛敲打在琵琶上的泠泠冬雨,美好中带着一丝刺骨的寒气,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冰碴给刺痛了,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那妇人心下犹豫了片刻,但一想到今天如果不拿钱回去自己将会遭受怎样的待遇,那一丝犹豫便立刻抛到了脑后。
    “你这丫头走路不长眼睛,我告诉你,这医药钱一文钱也少不了!”
    按照往常的套路,她是要先说出这句话的。但…
    她气势汹汹地抬起头,看见那张和二十年前记忆中不差分毫的脸,当即愣在了原地,身体僵硬,瞳孔发怔,嘴里只能不停地重复一个字。
    “你,你,你…”
    “?”
    陶雪戚不解地看着她,渐渐从她那张早就被岁月折磨得不成样的脸上瞧出些什么来。
    目光刮过这二十年的岁月。她原来是在自己身边伺候的丫头,叫什么来着?因为当年总是从她身上冒出对自己的恶意,在深宅大院中观察她也算是自己的乐趣之一,所以还有些印象。
    不过…
    她以为陶家的人都死绝了,竟然还有人活下来。看她的样子这些年过得并不怎么样。
    二十年前这人有几分姿色,还试图勾引家里的庶子想当妾室。怎么现在变成这样?
    逃离了火海,她这是又被推进了火坑吗?
    瞥见她露出的手臂上那带有惩罚意味的陈年伤疤,陶雪戚淡淡收回了视线,盘算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麻烦。她要是乱说话就不好了呢。
    留意到身后的季然朝这边看过来,陶雪戚眼中升起威胁的笑意,一根食指竖在唇边嘘声道:“不要多嘴哦。”
    那婆子也乱了。
    为什么当年应该烧死在火里的人还活着?为什么她的容貌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老?她推开季然,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什么也没说便惊惶地逃走了。
    看来身后的尾巴并不干净。陶雪戚心里这么想,听到一旁卖烧饼的人说:“又来碰瓷了,真当官府不敢怎么样?”
    裹着头巾的女人一掌拍在他后背上,掐着声音小声道:“专心做你的烧饼,多管什么屁事!官府剿匪你还要拿着锅铲帮忙不成?干活!”
    剿匪?陶雪戚心里一动。
    这廖家界闹山贼的事并不难打听,几乎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知道。那妇人是在山贼手底下的,不仅是她,还有另外几个和她一样的妇人常年在这一片讹诈生面孔,小孩子则是乞讨,拿到的钱都会上交给那些山贼。
    原本山贼靠山吃山,但这个寨子不养闲人。那些人老珠黄,没有姿色的女人除了洗衣做饭外还要出来碰瓷讹诈,拿钱财回去,不然不会有好下场。
    当人丧心病狂起来不仅要折磨一个人的身体,更爱粉碎一个人为人的尊严,能压榨便被是连血都要被榨出来。
    陶雪戚想,不用她做什么,一个人的恶意会主动将矛头指向她。
    也的确如她所想的那样,那妇人没有捞到钱,今日是上交钱财的日子,她将会受到惩罚。
    先是挨一顿鞭子,再带上栓狗的链子被扣在外面的柱子上扣上三天两夜,吃喝拉撒无论男女都只能就地解决。
    吃寨中最后一个人吃完的剩菜冷饭,不给你筷子只能用手扒着吃,活动的范围只能在一个小圈子里。如果超过那个圈子,谁看到了都得像教训畜生一样对你又打又骂,不然就会遭受和你一样的惩罚。
    她已经不再年轻了,那一顿带勾刺的鞭子打下来,她肯定就受不了了。更别说那之后的惩罚,有好些原先被寨中男人玩腻了丢去做粗活的女人受不了咬舌自尽,但立刻就被人发现了。
    她甚至亲眼看见过男人拉扯着女人的头发,用匕首割了那女子的舌头,随手拔起一把带泥的草塞进那人嘴里。女人满口是血,空洞的眼里流出的泪和血混在一起。
    男人说:“不想要,就割了吧。”
    从那以后没有人敢自杀,因为在这里你连死都不能做到。被发现后,你除了过得更凄惨外没有别的可能。
    她受不了惩罚,她更不想死…忽然想到山贼头头最近的身体似乎大不如前,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陶氏,她脑中闪过今天看到的陶雪戚的脸,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将那个秘密告诉男人前用水将脸洗了洗,用手当梳子把头发抓了抓,尽可能快的把自己收拾的干净了些。她照顾过有钱人家的妇人,记得她们的言行举止,有时脊梁比寨子中的许多女人都要硬得多。
    但当看到男人怀里的女子露出鲜活的身体时,她还是不由露了怯,因为自己现在的模样实在是不堪入目。一看到那女子她就想到容貌依旧,年轻优雅的陶雪戚,眼神不禁变得凶恶起来。
    那眼神吓到了男人怀里的女人,她不禁颤抖了下。男人被伺候的不舒服,皱眉一巴掌打上去,拎过一旁的兽皮衣裳披在身上。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滚。”
    男人打量着下面的中年女人,也许年轻时她也是被他尝过滋味的。
    “离远一点,太臭了。”男人无情道,“你要将功赎罪?说吧。”
    他也不再年轻了,这两年渐渐还开始胖了起来,将那张原本就普通,算不上英俊的脸显得越发猥琐卑鄙。
    “寨,寨主...不知您有没有听过太岁?”
    “太岁?”男人挑了下粗浓的眉毛,“就吃了能长生不老的那玩意儿?”
    “…是。奴以前是伺候郑州陶家嫡小姐的,后来陶家被您一把火烧了。奴以为小姐也死了,可我今日看到她了,长得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而且奴以前偷听到当家在炼什么东西,听见太岁什么的…她肯定知道!”
    “太岁…”男人眯起眼,想到自己最近有些力不从心。“人在哪?”
    “今天刚进廖家界,她长得…”想到陶雪戚的脸,妇人想到今日那模样清秀,和陶雪戚一起的年轻男子,又看了眼座上丑陋粗鄙的老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恶毒,道:“她长得极好,寨主让人下山稍微一打听就能知道。”
    她看男人一听到那句“长得极好”眼里就冒出的一丝精光,心道一声果然,随后又溢出得逞的快感来。
    男人让人下山去打听,山下的陶雪戚也在等。若是有人来找她,也省去了她的麻烦。眼见天色渐暗,那边还没什么动静。她想要是今日无人来,她也不想闹出什么动静,让季然发现就不好了。
    但入夜后,打听到她住处的山贼潜进了她的房间。
    两人潜进房间,却见陶雪戚衣衫整齐地坐在床边,黑暗中一双漆黑的眼睛亮的惊人。
    他们还没摸准方向,离陶雪戚也还有段距离,只闻得一声轻笑,不知是什么尖锐似刀刃的东西便同时抵上了他们的脖子。他们只不过微微动了下,皮肤便被割破,温热的血便顺着滑了下来。
    两人吓得一时再也不敢动,陶雪戚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山寨里的人?”
    将刀锋往前递了递,那两人被吓了一跳,忽然又不敢点头,怕自己动一动小命就不保了,所以只能动嘴巴。
    “是,是…姑娘饶命!”
    “小点声。”陶雪戚皱了皱眉,隔壁是季然,她不想惊动他。“别打扰别人休息。”
    “是,是。”那两人乖乖小下声音来。
    “要抓我走?”
    “不敢,不敢。”
    “那就走吧。”
    “是,是…啊?”那两人一直应声,陶雪戚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这话顿时傻了眼。侧目看了一眼彼此,不敢多说什么。
    原本来拐陶雪戚的人最终反被胁迫上山,这两人脑子里也糊涂了,只能乖乖照做。
    当陶雪戚进寨的时候,路过的人纷纷看着她,那妇人也看着她。旁人是奇怪,惊于陶雪戚的容貌,甚至还有一丝丝的好奇。唯独她紧紧攥紧拳,指甲掐进手心的肉里。
    她想象的是陶雪戚被人用极羞辱的方式强拖进寨子,她漂亮的脸蛋将成为毁了她的催命符,她想看她变得和自己一样。而不是看她轻轻松松、大摇大摆地走进寨子,仿佛游玩一般。
    就算她不是陶家千金,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漂亮,这么干净,从头发丝到鞋底无一不精致,无一不透露着她被人放在心上的事实,那神情仿佛坐在云端上,而她…就是她根本不屑一顾的臭虫。她简直快要疯了!
    她一直躲在角落,陶雪戚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走到一处后停下仿佛早就知道她在哪里一般,自然而然地抬眸朝她看过来,分毫不差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中年妇人忽然觉得无形中有股力量,在陶雪戚看过来的一瞬间抓紧了自己的心脏。
    “你,过来。”
    陶雪戚看着她轻轻开了口。在场的所有人都因为她这一句话而注意到了她,瞬间顺着她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她。
    被那么多人死死盯着,妇人觉得他有一瞬间快要感觉窒息了。仿佛看着她的不是那些人犀利的目光,而是一把把将要杀死她的刀子。
    她不想过去,可是腿脚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动了起来,一点点不由自主地朝陶雪戚走过去。因为这不受控制的举动,她慢慢穿过人群,走到离陶雪戚不远的地方,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小,小姐。”
    她本就是奴婢,这二十年待在这待人像畜生一样的寨子里,骨子里的那股卑贱不仅没有减少,反而与日俱增。
    陶雪戚勾唇笑了笑,轻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渺不定,如山间会吃人的美丽精怪一般。一边用动听的声音蛊惑你,一边看着你在愉悦中沉沦,一口一口将你带血的肉吞进肚子。
    “还记得我啊。你叫什么来着?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了。”
    中年妇人低着头,她不应该怕陶雪戚才对,但这种感觉是什么?仿佛被黑色大石压得喘不过气来,又像被什么控制了似的。原先的恶意一点点从身体里消失,剩下的恐惧也是一样,最后只留下一具什么也感受不到的空壳,在陶雪戚面前仿佛一个任由她摆弄的玩具。
    “我…我叫——”她咬紧了牙关,觉得不能把名字告诉她。她忽然想起有人可以用名字来对别人施加诅咒,她觉得陶雪戚就能做到。
    “小姐…”她低着头,手心冒着冷汗,意识飘远快不能感受到自己在说什么了。“寨,寨主在等你…他——”
    “关我什么事?见他?也不怕脏了自己的眼睛。”陶雪戚唇边勾着一丝笑,眼底一片冰凉。“你——怕了?当年山贼放火,把我锁在房里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让我猜猜…这次你也落井下石了吧?”
    “不,不敢…我…”
    “呵。撒谎。”
    陶雪戚撤下唇角的弧度,中年妇人不由一怔。
    “你拿什么出卖我的?哦…”陶雪戚拖着长音,慢慢走近她,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你是不是知道我的‘身份’?”
    “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一下子惊叫出来,这时候她才意识到为什么周围这么多人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看向四周,周围的人眼里都没有光,一下子仿佛被下了降头似的,神情木讷。像人偶一样站在远处,黑色的气从每个人的头顶冒出来,渐渐汇聚成一根线,最终抵达的地方就是陶雪戚身边。
    不仅如此,她自己头上,身上也有那样的线冒出来,缠绕着她。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些黑线慢慢升上天空,召来了乌云,一道黑紫色的闪电刺穿云层,轰隆如大山倾塌般的雷声乍然落下,黑色的闪电不偏不倚地劈在寨子里。雷声落下的地方紧接着便蔓延起黑紫色的火焰,然后渐渐变成寻常的火焰,瞬间将寨子变成一片火海。
    这场景她曾见过,俨然就是二十年前的陶家。
    陶雪戚挥手,一股大力将她推进火堆里,身后有什么缠了上来。当火焰碰到她时一瞬间又变成了黑紫色。
    “啊啊啊——!”
    二十年前的落网之鱼。逃,是逃不掉的。
    火光中,她听见陶雪戚的声音。
    这不是天灾,亦非人祸,而是——
    “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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