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6月7日晴
我开始同情眼前这个男人了。我从没想过鸿姨竟然也会如此的咄咄逼人,也会如此尖酸刻薄,也会像个暴躁的怨妇一样,指着眼前这个男人的鼻子破口大骂。以至于我这个看热闹的都有点难为情了。
我从刚刚就在神游,毕竟陵园里总有点神秘的东西,让你忍不住就会多想一想。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只听见了这个男人说的那句:
“你让我怎么和唐妍解释?”
“怎么解释?你现在想着怎么跟唐妍解释?那你有没有想过,要给我们这些被你置于死地而无望的兄弟解释?你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去的人也需要一个解释,想没想过那些遗孤、寡妇,谁给他们一个解释。你以为自己降个职,调个任,这事情就完了?就算谢罪了?你当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我们把命都交在你手上,你却问我怎么跟一个女人解释?难道你就不该给我一个解释么?
你看看我这张脸,你还知道我是谁么?你去翻翻日历,你知道我信你一句话,赔上了多少年么?还有那些把命都赔进去的,怎么说?你居然好意思问我怎么解释?
你就是混蛋,就是个懦夫,就是个自私自利,胆小怕事的懦夫,是个只顾一己私欲,持枪凌弱的赌徒。
这么多年,我有说过什么吗?我求过你什么吗?我现在只是让你做一个父亲,把这孩子领回去,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就算是你欠我的那么多年的青春,欠兄弟们的那么多条命,你觉得过分么?你还需要解释?”
鸿姨站在自己的墓碑前,恶狠狠的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双手握紧,松开,又握紧。看样子是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但显然是成效不大的。
我还真的是第一次进中国的陵园,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墓碑一排一排,非常整齐的、类似梯田一样的排列在山坡上。甚至连墓碑的形状,大小、色泽、纂刻的文字都是极为相似的。估计都是陵园提供的统一配套的服务。一般人活着的时候,不会留意这些,死了之后不会真的在意这些,只有那些日日面对死亡、面对尸首和骨灰的人,才会想出这许多的细节来,然后又觉得没有创新的必要,于是就整齐划一了。自然,这也是一种传统的仪式。
鸿姨的墓碑上贴着她穿着警服的照片,照片应该还是几年前拍的,那个时候的鸿姨还是个花季的少女搬的模样。墓碑的檄文应该是警队的同事写的,开篇是“挚友秦鸿伶生卒年1965年7月8日-1992年6月10日”墓碑前有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大理石石台,石台上放着一盏香炉,两个果盘,石台两侧各有一尊石狮子,一个宝瓶,瓶里还插着退了色的仿真花。香炉里没有香,估计也就是个摆设,因为刚刚上来的路旁有硕大的标语写着“严禁明火祭扫”。果盘也是空的,盘子里积了些陈年的雨水,边沿处一圈一圈的水渍的痕迹,挺脏的。
有人说人死亡是公平的,谁也逃不过死亡,但其实不然,有些人死了就死了,再无人惦记,甚至连个扫墓的人都没有,有些人死了却依然与这世界存在着牵绊,之所以不说是牵挂,是因为就算有人祭扫,也未见得有人挂怀,不过是做个样子,把慈父孝子的戏码做足罢了。当然也有真心缅怀的,但这怀念会越来越少,最后就变成了一种特定的程序。就好像元宵节要吃元宵,中秋节要赏花灯一样,清明节也是要扫墓的。
眼下看鸿姨这蒙尘的墓碑和空荡荡的杯盘就知道,她属于第一种。死了就死了,也没人惦念。这是让我没有想到的,从墓碑的署名看,似乎她也没什么家人。不过也难怪,她要是有其他家人,也就不会硬把我塞给眼前这个她所谓的懦夫了。
我蹲下来掏出手帕,沾着盘子里的雨水,象征性的擦了擦鸿姨的墓碑,和那快石板,然后又就着那点脏水,把果盘洗了。最后从背包里掏出出门前从酒店顺的两个苹果,一个盘子放了一个,聊胜于无吧。
“你不用这么激动,我也没说不同意,你总要容我想想吧。”
“现在就想。”鸿姨居然从身后掏出了枪,迎面指着这男人,这个过渡有点突兀了。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幸得不是什么重要的祭扫的日子,陵园的这一面山坡上,只站了我们三个人。
这就是我刚刚说的,祭扫最后会沦为既定日子里的一种既定程序,其他时候,这漫山的孤魂野鬼,便少有人叨扰。当然,这是中国人的习惯。
国外有另外一种习惯,人们会把墓碑和棺室修的形色各异,充分展示墓主人生前的个性或者丰功伟绩,甚至连墓志铭都会幽默诙谐。那种墓园虽然也有墓园该有的肃穆,但却透着那么一种跳脱的活跃。听说会有人在里面读书、散步,甚至约会。我也喜欢那里,因为可以在里面藏很多的秘密。
我坐在擦干净的石台上,看着眼前这个被鸿姨胁迫的男人。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鸿姨那把手枪对他而言,不构成什么威胁,最多也就是具有点逼迫的效用。他看上去有40岁了吧,方脸,浓眉,细长的眼睛,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看着倒还是个耿直的样子,竟然被鸿姨说的如此不堪。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叫什么?”男人看看我,应该是在琢磨怎么解释的问题和如何称呼的问题了。
“你想叫什么?”鸿姨也看看我,这种事,她倒是不介意让我自己拿主意了。
“那要看,我以后叫你什么?”我望着男人。他似乎还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自然是叫爸爸。”鸿姨没有等男人回答,抢在前面堵住了他的嘴。这就是她从一开始就坚持的,她想给我一个完整的家。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叫茹菓。”我盯着男人的脸看,鸿姨已经介绍过了,刚见面的时候,让我叫他茹叔,现在说到关键环节了,要改口叫爸爸了,那我自然是要姓茹的,至于茹菓,我喜欢这两个字,茹菓,如果……
“那就茹菓吧。”男人点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自己的称谓和我的名字。
“那茹菓今天就跟你回去,行李我已经带来了,就在车上。”鸿姨倒是干脆,一点缓和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你这么急,是要干什么?”
“做我没做完的事。”鸿姨放下枪,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推到男人身前。男人扶住我的肩膀,低头看着我,朝我笑笑。我回了个微笑给他。
“需要我做什么?”
“照顾好茹菓,保持低调,等我通知。”
“你不准备归队么?”
“有什么帮助么?”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你暂时不需要知道,有事我会联系你。没事你就当我死了。茹菓的一应费用,在这张卡里,你拿去,我希望你不要亏待了她,否则后果远比你想的严重。”鸿姨递给茹叔,错了茹爸爸一张银行卡,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最后一句是说给我听的,带着警告的意味。
“你会来看她么?”茹爸爸好像还有点不舍得、不放心的样子。
“那是我和她的事了。你不需要知道。”我明白鸿姨是准备消失一段时间的,一则是为了转换身份和角色,一则是为了验证这个茹爸爸的可靠性。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是她这个状态。我现在也不过是她抛出来的一个试金石,如果茹叔追查我的身份,泄露鸿姨的行踪,那么估计她会偷偷的把我接走,然后再寻一个更好的托孤对象。同时,她的死亡名单里,也就多了一个人。
“那你怎么联系我,我又怎么联系你呢?”
“电话或者其他途径,我打给你,你要是找我,可以让茹菓找我。”
“好吧,就按你说的做吧。你自己注意安全,这次没有掩护和配合,就全靠你自己了。”
“哼!哪一次不是?”鸿姨冷哼着,转身朝山下走,走到楼梯口,又回头看我。我连忙跟上去,茹爸爸跟在我后面,看来就剩最后一步的行李交接了。
所以,从今天开始,我叫茹菓,茹远高的女儿,13岁,因为生母去世,自幼便由小姨抚养,因种种原因,一直旅居国外,后来小姨因为工作和个人原因,不得不将我送回到父亲身边。从此从一名遗孤,摇身变成了一名私生女。
我对这个新身份,说不上满意,毕竟按剧情,我还有一个后妈要拜见。单凭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出身,估计就少不得会有一场争吵和非难。更何况,听说还有一个同父异母,大自己4岁的哥哥。我太久没有给人做女儿和妹妹了,还真有些无所适从。
未曾料想鸿姨能这么顺利的甩包成功,枉我还给自己提前准备了预案,那就是孤儿院。如果鸿姨一定要让我呆在她看得见,找得到的地方,那么孤儿院也不是不可以,那里也有普通的教育和普通的适龄生活。最主要,那里不需要向哪个女人解释,也不会激发什么家庭矛盾。
自然,这是我没有通关的情况下,需要自己独立去完成的一步操作,关键就看晚上的博弈了,可怜的男人,错了可怜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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