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对神机营来说,是个令人振奋的日子。
当今皇帝亲自驾临神机营,这是神机营自成建制以来,都是破天荒的一次。
此前几日如何庄重的安排,森严的戒备且不用多提,只说是日神机营主校场上,最南端高台上。
宁康帝巍然高坐,其下两边,分别是太子、三皇子以及昭阳公主和四皇子。台下,则是布列威严整肃的龙禁尉以及禁卫军官兵。
贾琏确认一切准备妥当,快步迈上龙台,以军礼请示:“启禀陛下,三门新式火炮以及三百块标靶已经布置完毕,请陛下下旨点火!”
宁康帝闻言,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站到高台边上,举目眺望。
在他面前百米之外,阵列着三架巨大的火炮,在火炮前方更远的地方,隐约可见一个方形的区域。许是常年累月的批阅奏疏,让他的视线不是那么清晰,只能大概辨别,那是插在地上的一块块标靶。
宁康帝就在那儿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他澹澹的吩咐道:“点火吧。”
随着他的话音,两边的禁卫军立马围过来一列十人,他们手持盾牌挡在宁康帝面前,显然是对火炮这种大威力但是他们并不熟悉的东西不太放心。
宁康帝见视线受阻,面露不悦:“让开。”
负责皇帝安全的将领连忙将人撤开些,警惕性不减。然后贾琏也才站到龙台边上,对着属下一挥手。
而底下得到贾琏命令的炮手们,这才立马压制住忐忑和激动的心情,飞快的动作起来。
“轰轰轰……”
“彭彭彭!
!”
伴随着三声巨大的声响,连大地都彷若震颤了起来。
连宁康帝都差点没忍住后退一步,旋即镇定下来的他,狐疑的看着远处那冲天而起的硝烟……
而贾琏见试验成功,面上也露出了笑容,随即吩咐台下左右:“去把毁掉的标靶,收集过来与陛下过目!”
“慢!”
宁康帝却叫止了,“朕亲自过去瞧。”
太子闻言立马道:“父皇,枪炮无眼,父皇过去实为不妥,还是让镇远侯将标靶收过来为是。”
“不必多言。”
在宁康帝的印象中,再厉害的炮,也不过是一个铁蛋打出去,对城墙能够造成摧枯拉朽的破坏力。但是像今天这种,打出去之后形成一片巨大的火光和漫天硝烟的场面,在他的意料之外。
因此他想要亲自去瞧瞧这种玩意儿的破坏力到底如何。靶子搬过来,能看出点什么?
贾琏对宁康帝的这种魄力十分钦佩,自然不会反对,只是命人将炮口调转,朝向西方。即便明知道误射误伤的可能性基本是零,但是将黑隆隆的炮口对准皇帝,就是大不敬的。
片刻后,站在还残留着火热温度的靶场中间,宁康帝神色深沉。而太子等人,却都已经不由自主的表现出几分目瞪之色。
只因环顾四周,那原本应该是密密麻麻的崭新靶标,此时早就是东倒西歪,甚至残破不堪。以三个没成阵型的漆黑圆坑为中心,向四面辐散开去。
虽然三百标靶看起来还有大半直立着,但是基本都有损伤,粗略估计,若这些标靶都是兵卒,这三炮下来,还能够保有战斗力的,应该不会超过一半!
看到这超出之前训练标准的成效,贾琏面上笑容更甚。
他也没想到,被他认为更难,所以先不着急研究的火炮,却比火枪率先有了大的进展!
这是一个意料不到的喜悦。也代表着,填装爆炸弹的火炮,要真正开始主宰未来的战场了。
说起来,爆炸弹以前并非没有出现过,但大多都是昙花一现,然后就以其极为低劣的发射方式或者说巨大的弊端,被弃之不用。
前不久,神机营火炮局下的一个工匠兴冲冲的找到他,说其已经想到方法研制出他以前说过的,那种发射出去,触地爆开,然后以其中的碎片杀伤成片敌人的炮弹了。
贾琏原本怀着质疑听他描述的,但是听了之后,却觉得当真大有可行度。
等到按照方法制作一批出来,更是发现,出乎意料的稳定!没错,开花弹,最重要的就是稳定,否则,还没打出去,在炮膛内就炸了,岂不尴尬?
据贾琏查阅来的史料来看,这种事是很多的,这也是前朝与本朝,都不采用开花弹的主要原因。
于是,在反复试验即便,觉得安全性有保证的情况下,贾琏也迫不及待奏明宁康帝。
因为贾琏觉得,凭借这一跨越式的进步,大魏,也足够像“红夷”(前朝和本朝对于葡萄牙、西班牙和荷兰这些早期海上殖民者的统称)那般,进行大航海时代利益的争夺了。
而一心也想成就一番伟大帝业的宁康帝,听到贾琏的郑重介绍,当即决定,他要亲自来看看。这才有了今日之行。
看宁康帝显然也被新炮的效果震惊,贾琏添火道:“陛下,如今此种新式火炮才刚改造完成,目前只有这三架。
但是陛下应该也看见了,就这么区区三架火炮,面对集中的敌人,便已经能够形成成片的杀伤。
如此不难推算,若是有这样的火炮三十门,甚至三百门,全部列开阵势,那么可以说,平原之战我大魏将再无敌手!不论是北边的瓦剌和鞑靼,还是极西之地而来的那些海上强盗,都只能在我大魏面前俯首称臣!”
】
贾琏的话,落在周围人的耳中,有形成巨大震动的,也有没什么感觉的。毕竟对很多人来说,大魏本来就是无敌的。
宁康帝并没有这么短见,他虽然每日深居深宫,但是勤政的他,仍旧能够大概知道,整个大魏的情况。
别的不说,只两广、福建的官员给他上来的奏疏之中,就有不少关于“红夷”和“倭寇”的情况。宁康帝,也早就有心思肃清海上匪患了,只是因为精力有限,一直腾不出手来。
因此听了贾琏的话之后,宁康帝沉默了一下,问道:“这新炮可有名称?”
“微臣奉陛下之命研制火器,未敢擅自更名,请陛下赐名!”
其实是贾琏根本没想到改名,因为此番也就是炮弹进行了一次升级,大炮还是用的以前最好的那一款佛朗机炮的底子略作改进的。
宁康帝便道:“你既然说此炮可震慑北方鞑靼、瓦剌,还有红夷匪盗,那么朕便赐名为‘镇远炮’。愿此物在我大魏手中,当真能够令四方臣服。”
“陛下圣明。”
看宁康帝说到最后,面上露出笑意,太子等人立马上来拍马屁。同时,也都神色复杂的瞧了一眼贾琏。
他们当然知道,贾琏的爵位,便是“镇远”二字,也不知道宁康帝此举是何意。但是想到这新炮本来就是在贾琏的手中弄出来的,宁康帝以贾琏的名号为名,也是合乎情理的。
返回龙台的过程中,四皇子悄悄走到贾琏身边,低声道:“你真不够意思,有这么利害的玩意儿,上次你却只送我那么一件小东西……这个炮我看着挺有意思,彭~~火花缭绕的,不如你再送我一门玩玩如何?”
“四弟莫要胡闹,此等凶悍之物非比寻常,怎能用作玩物。”
三皇子走了上前,轻声笑道。说完就看向贾琏:“镇远侯真乃我大魏的能臣,此番研制出来的镇远炮,必将扬我大魏国威,到那时,青史之上镇远侯又要再添一笔了。”
说到此处,三皇子突然想到,对贾琏而言,青史有名已然没什么疑问了。只凭他传遍天下的英雄事迹足以。
但他堂堂皇子,若是不能夺嫡成功,别说青史了,只怕史册中的记载都不会太多。或许,也就寥寥数笔诸如“魏阭,大魏宁康帝第三子,曾与某某帝(大皇子的皇帝尊号)夺嫡,失败身死”,如斯而已。
如此说来,他一个皇子,竟连个臣子都不如。所以,不论成功和失败,自己也要轰轰烈烈的干下几件事来,哪怕最后留下不尽是好的名声,也比无人问津的好。
而贾琏面对三皇子的恭维,立马谦逊道:“三殿下过誉了,为臣者能够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尽忠,已经是莫大的荣耀。至于能否名留青史,倒不太在臣的考虑之内。”
“哈哈哈,镇远侯高风亮节,尽显人臣气度。不像某些人,一天到晚忙着寻章摘句,干着些皓首穷经之事,却总想着青史留名,哈哈。”
太子也凑了过来。
三皇子便瞧着他,忽然道:“大皇兄说的不错。方才臣弟也说了,镇远侯不但是我大魏的能臣,还是忠臣,而且还是敢于直谏,不畏强权的忠臣。”
说着,三皇子看着贾琏,赞许道:“上次宗室子弟非议朝政,毁谤君父,若非镇远侯刚毅,坚持将他们交给父皇发落,只怕他们就逃过责罚了。直到如今,那些不孝子弟还在太庙反省,这一切,都是镇远侯的功劳,本王对此也十分钦佩,心想换做别的臣子,自是做不到如此忠直的。”
三皇子的话,令贾琏眼神一眯,自然明白,这是在给他在太子心里上眼药。
太子也是神色微变。宗室子弟非议朝政那件事,确实让他焦头烂额了好一段时间,甚至直到今天,他都不知道宁康帝心里对他的气消没消。认真算起来,这个麻烦,确实贾琏给他带来的……
贾琏都不用看太子的神色,就知道太子心里对他多少有些芥蒂。毕竟,当初他和魏显的矛盾,太子是出面化解过的,但他还是将以魏显等人为首的一干宗室子弟抓了起来,算起来确实是没有考虑到太子的颜面……
“三殿下谬赞。不说当日之事有四殿下在场,臣只是奉命行事,就算当时只有臣一人,或者是别的朝臣在,只怕结果也会一样的。
为臣者,以忠君为先,这是古往今来,亘古不变的道理。所以,也就是太子殿下当日不在,他若是在的话,想必都不用请示陛下,太子殿下自会亲自处置那些人,而且是重重的惩戒。如此算来,倒是那些宗室子弟好运,遇到的是好说话的四殿下。”
旁边,四皇子听着兄长们打哑谜,尽管不大听得明白,但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本王我,在贾琏心里,真的是很好说话的吗?嗯,大概是这样的,本王本来就是个善于纳谏,听话如水流的人。
太子此时也反应过来,不能着三皇子的算计,因此沉声道:“镇远侯说的不错,当日若是吾在场的话,定要叫那起子混账褪下一层皮来才解恨,如今只叫他们在太庙反省,确实是便宜他们了!”
三皇子微微一笑,转身退开去了。
见三皇子退避,太子也只勉励了一句作罢。倒是昭阳公主,在两位兄长的注意力不在之后,才悄悄对贾琏露出一个赞许的眼神,也不知道是夸奖他研制出了新炮,还是表扬他在两个皇子的夹攻之中,未落败局。
贾琏等人甚至都没注意,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前方的宁康帝有意放缓了脚步。
来到龙台之上,各自归位,宁康帝招贾琏近前:“朕之前偶然听闻,你家祖上,于海事也颇有建树?”
“回陛下,谈不上建树。只不过当初曾祖在世时,太祖爷厚待,在其年迈不能上战场之后,给的荣养职位,当时主要就是在两淮、两浙之地,修建海防,修理海塘,兼造船只。
后来曾祖辞世,我家也就逐渐澹出了海事。”
宁康帝闻言沉吟了一下,“朕之前听你说,那些红夷之所以能够从远在万里之外的极西,抵达我大魏海境作乱,所倚仗的,就是坚船利炮。还说,这火炮若是能够搭载在大船之上,才能发挥出其真正的威势,此话可是当真。”
贾琏听说宁康帝言外之意,心内有些按捺不住喜意,立马道:“回陛下,正是如此。火炮虽然威力巨大,远胜寻常的军用武器,但是其不但体型巨大,而且还异常的沉重。在陆战之中,搬移起来就是一个巨大的问题。
但若是将之安置到船上,则方便许多。天下只要有水域连通的地方,尽可去得。”
说着,贾琏进一步道:“陛下,如今那些红夷之所以仅限在南海边岛作乱,不入我大魏境内,不是因为他们不想或者不敢,而是因为他们远道而来,在我大魏卧榻之侧还没有集聚出有效的力量。
一旦我大魏放任不管,少则几十年,多则百年,这红夷必为我大魏大患!为大魏万世计,臣再次恳请陛下,发展海师,不求将红夷之患彻底根除,至少先剪除他们在我大魏周围海境的羽翼和根基!
”
贾琏这番话,当然有擅动的成分。
事实上,西方列强也不是一日就成的。这个过程,可以说很缓慢,慢到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英国这些列强,新旧交替,强弱更替,这个过程,足足好几百年。
而据贾琏就眼下的情况推测,这些小国家,想要有充足的能力对地大物博的大魏有威胁,至少还有二三百年的路要走!
当然,他这是根据前世的情况推测,并没有排除西方也出了什么变故,导致工业革命进展提前这个前提。
但不管怎么说,早做准备早好。说的快些,只是为了引起宁康帝等人的重视。
果然,不论宁康帝还是太子等人,都被贾琏说的皱起了眉头。宁康帝还好,不止听贾琏说过一次,他自己也多方考量过,但是太子等人就有些觉得贾琏危言耸听了。
红夷嘛,西方弹丸小国,传说人口不过百万之数……
不等太子等人提出质疑,宁康帝已经有了决断。
“贾琏。”
“臣在。”
“朕欲派你前往天津卫,修建海港,监造战船,不知你可愿意?”
“臣领旨!”
贾琏的回答速度之快,令宁康帝都忍不住道:“天津卫虽然离京不远,但来往也需一日的路程,你都不考虑一下?”
“能够为陛下效力,是微臣的本分,微臣只需要听从旨意行事便可,别的不用多作考虑。”
宁康帝鼻子哼了哼,尽管看出贾琏这有讨忠心之名的意思,但是能够这样做,也是很难得了。他岂能不知道,京中官员,就鲜有人愿意外调吃苦的,更别说贾琏这种勋门出身的富贵子弟了。
这其实也是勋门子弟难当大任,和他不喜欢勋门子弟的原因,一个个安富尊荣惯了。
于是补充道:“天津卫设有水师,朕即命你兼任天津卫水师参领,总理监造战船之事,一应所需之物,可向兵部调领或者直接问朕要皆可。”
宁康帝这话一说,所有人都静了静。
给贾琏加官也就罢了,这样能讨皇帝欢心,又有才干的臣子,加官晋爵不奇怪。令人注意的是后面,什么叫做一应所需之物,都可向兵部调领或者直接向他要?
这意思好像是,只要你要的,都给,兵部给不了的,朕来给,你不用操心!
这,父皇是认真的啊。
皇子们坐不住了。
三皇子首先出列:“父皇,虽然这研制火炮和用坚船利炮抵制红夷之事,乃是镇远侯所提,父皇用他无可厚非。
但是镇远侯身上毕竟已经身兼两职,若是再加派差使,就算镇远侯有三头六臂,也毕竟力有不逮。
若是父皇信得过儿臣,儿臣愿为父皇分忧,亲自往天津卫总领此事!”
仅从宁康帝对待此事的态度,三皇子就知道,这是个莫大的机会。
太子尚且有监国职责,他却在京无事。若是能够将这件事办成,或者说办的合宁康帝心意,则于大业有助。
见三皇子如此下本,不惜亲自去天津卫,太子更坐不住了。
但他是太子,肯定不能离京,因此忙道:“三弟未免太过心急了些。你自己都说,这镇远炮乃是镇远侯研制出来的,连那坚船利炮的说法也是镇远侯提出来的,如今你却赶在镇远侯之前强行抢下差事,未免有失皇家风范。”
“只要能够为父皇分担,把事情办好,又何谈抢不抢。再说,我这也是为了大局考虑,镇远侯若是当真一人身兼三职,还是两地,却因操劳过度有个什么差池,岂非我大魏莫大的损失?”
贾琏尽管也觉得三皇子这事干的忒不要脸,但是面对两位皇子的争锋,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只能旁边默默看着。
“够了!”
宁康帝本来听了三皇子的话也觉得不无不可。但是见两位皇子当场争辩起来,他立马就打消了念头。
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愿意争就在京城好好争,看他们能争出个什么名堂。
于是问贾琏:“你自己觉得如何?”
贾琏当然觉得身兼三职什么难度都没有,甚至想要越多越好,毕竟又不是按时上班的活计。
但是三皇子都那么说了,他还是诚恳道:“愿听陛下安排。”
“既如此,便就如此。若你当真感觉力有不逮,再上书与朕便是。”宁康帝如何不知道,贾琏身上的几个职位,除了兵马司那里或许有些日常公务要处置,其他两个,都是看他自己安排的。
这点统筹能力都没有,也没必要让他下这么多期待了。
而原本以为至少要被掳去一个职位的贾琏也高兴起来,叩谢道:“微臣遵旨。”
见宁康帝似乎已有离去之意,贾琏又道:“微臣还有一个请求。”
“说。”
“陛下想要发展水师,建造足够的战船,则火炮、火枪等至关重要。
如今神机营内占主要地位的,还是弓弩、战车等,微臣提议,不如将神机营内其他项目全部迁出,只保留火枪和火炮,或者将火枪和火炮单独迁出神机营另成一军,如此两方有利。”
宁康帝想了想道:“就把火枪和火炮迁出神机营,成立火器营,归在……归在禁卫军之下,具体的建制需要,你写成奏疏与朕。”
“是。”
从宁康帝的选择中,还是能够瞧出,宁康帝并没有全盘接受他的火器为王的理念。不过这样也好,总有一天,他要在战场上用火器改变世人的观念,让他们在优劣中做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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