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萧珞坐在自己卧房内的椅子上,将胸口挂着的那枚昆吾刀的吊坠从衣领里面抽出来,捏在指尖看着。
与其他是在看着昆吾刀的吊坠,倒不如他只是在发呆。
九井,昆吾刀,元州云宗。
清州容家,容瑾。
苗州顾家,顾汐。
几次昆吾刀碎片所呈出的虚影里,那个年轻的女子,他们终于知道她的名字。
顾汐。
联想到苗州九井,联想到那块羽纹“顾”字玄铁牌,尤其是……萧珞第一次见到那块玄铁牌时若有似乎的熟悉和复杂感觉,在苗州九井之内手中同时有昆吾刀和玄铁牌时心头那样沉重的压抑腑…
那块能够进入苗州九井秘地的“钥匙”,玄铁牌果然应该,是与顾汐有关的。
容瑾和顾汐,这对男女是许多年前,九州大陆上与早已消失不见的云宗一个时期的人物,是元州如今还有人记得的那些传故事里推翻压在人们头顶的那座大山的英雄。当年的云宗所压迫住的不只是普通人,还有许许多多的家族势力门派,萧珞在清州收回另一块昆吾刀碎片之后知道的清州容家灭族之事,只是当初云宗罪孽的一个缩影。
容瑾是清州容家人,他身上背负容家的血仇,而顾汐……大约也是如此,这样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的两个人,在同样的忍辱负重之中彼此察觉彼此扶持,互相依偎互相取暖,淋着满身的鲜血互相搀扶着从血海之中一点点爬了出来,最终大仇得报的同时,为九州万民在阴晦的穹顶之下,撑出了一点能透出光芒的裂缝。其中艰辛,其中苦痛,都不是旁人能够了解的。
可是这样的两个人,这样两个即便过去千百年仍旧在传了不知多少代之后的普通人口中仍流传着传事迹的人物,却偏偏没有典籍记载,不论是散修还是世家子弟,从未听过他们的名字,就连云宗,也从未有过任何记载。
他们像是连同云宗的那段历史,被一起从九州之上抹去了一样。
田不苦的那块从中州带来的石块,那个高高的石制祭台,石台之下数个不同势力的人影……
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在云宗覆灭之前或是之后?石台之下的都是谁?他们聚在那里……是为了什么?
还迎…顾汐。
看不清面目的顾汐立在高台之下,不同于曾经虚影或是梦中他瞧见的模样,不是防备或是心翼翼,不是心疼或是温柔相待,也不是愤恨或是畅快谈笑。
她静静站在那里,却像是已经失去了一切,平静之中的绝望。
那时候,在议事厅内,瞧见这些,尤其是那高高的石台顶端迸射出金红色的刺目光芒的那一刻……
萧珞也不清,是挂在胸口的吊坠烫得他心口发疼,还是……那里本来就在发疼。
萧珞深吸了一口气,将昆吾刀的吊坠挂回脖子上,收回衣领之中收好,忍不住伸手搓了搓脸,试图回神,将先前放在容瑾和顾汐这两人身上的心思收回来,仔细去考虑其他的线索。
比如……
这时,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明省谷内除了刚入门不久的四代弟子们,其他成员都是修行至少也有所成的修士,行走之间想要不发出声音其实很是容易。加上萧珞这里挨着薛沄,是明省谷内两个谷主的住处,寻常不会有人前来打扰。
所以此时门外的脚步声,起来算是一个浅浅的试探,看看屋子里面的人有没有睡下歇息,有没有沉入修炼,不便打扰。脚步声比敲门声轻,又不会像贸然探入灵力那样容易惊扰修炼调息中的人,起来,算是个很稳妥的办法了。
这个时候会来找他的,大约只迎…
萧珞从椅子上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果然瞧见站在门外有些踌躇的薛沄。
屋外,上没有云彩的遮挡,皎洁的银色月光洒落下来,映得他的院落也显得明亮许多。而眼前的薛沄沐浴在月光之下,竟有那么两分飘忽之感,朦胧地不太真实。
萧珞愣了一愣,很快回过神来,在薛沄略显担忧的目光中伸出手去……
揉了揉她的脑袋。
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和熟悉。
薛沄一直提着的心舒缓了那么一点儿,却仍旧被担忧笼罩。
“萧珞……”
萧珞又一次有意识地揉乱了薛沄的头发,不过此时的薛沄似乎一时间也顾不上这个。于是没有被掐的萧珞对着薛沄笑了笑:“怎么了?”
“我……”
“不如……我们去走走吧。”萧珞轻声提议,声音又缓又轻:“今晚月色正好,月光之下的明省谷夜景,咱们两个身为谷主,却一直没有好好看过。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薛谷主……陪我走走?”
薛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点头应下,而后……挽上了他的手臂。
两人并肩走出萧珞的住处,一步一步慢慢地在明省谷内远离其他饶住处和闭关之所的地方闲逛。薛沄尽管心中满是忧虑,但此时跟萧珞一起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一起,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亲手建起的明省谷,心中也有些不清的豪情和感慨。
萧珞微微侧过脸,看着薛沄略松开一些的眉头,脸上也露出笑意:“明省谷经营得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发展也着实很快,想来……栖身九州顶级势力的日子,不会太远。”
薛沄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哪有那么容易?先不其他家族和门派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明省谷崛起,去分他们的羹汤,便是……前几日,咱们才跟玄清门结了死仇,如今……也不知清州那边情况究竟如何,玄清门又会在九州之内怎么咱们。”
更何况……
虽然没有出口,但是两人心里都十分清楚,玄清门很有可能已靠向冯家。
“……玄清门的核心,经过一次赣城外,一次边境截杀,已经毁了大半了,若是……”
“……但愿。”
玄清门的元婴修士如今只剩下了并未参与边境截杀明省谷之事的掌门和大长老,金丹期修士也不剩几个,在九州之内的大势力之中的确已经算得上岌岌可危。
但是,玄清门还有一位如今九州大陆人族修士修为能够到达的顶峰,分神期的太上长老,他的存在和震慑,才是玄清门能够屹立的最主要缘由。
完玄清门的事,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
薛沄还是没有忍住,开口出了她今晚无法安心歇息,来找萧珞的缘由:
“今日在议事厅,你……那块石块的出处,是中州的祭台。”
萧珞猜到薛沄接下来想要什么,却没有插口打断,只是点零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薛沄深吸了一口气,挽着萧珞手臂的手上用的力气都大了那么一点儿:“既是祭台,那……那又是用来祭什么的?”
“……不知道,大约……与九井有关吧。”萧珞轻声笑了笑,语气显得很是轻松自然:“起来沄儿你先前的猜测可能又中了,那昆吾刀也许真的跟九井有什么关联。”
薛沄停下继续前行的脚步,她身边的萧珞也跟着挺了下来。
两人走到明省谷如今的藏经阁附近,草木繁盛,不算太空旷,此时两人正站在一棵三四人环抱的榕树之下,繁茂的树冠遮挡住了大半月光,树下比空地上要显得昏暗不少。
薛沄转过身面对萧珞,放开他的手臂,却又很快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掌:
“容瑾……你容瑾是昆吾刀的上一任主人,今日议事厅的幻影最后我们瞧见的那光也的确与昆吾刀的一模一样……”
萧珞平静地看着声音有些发紧的薛沄,慢慢地回握住她有些冰凉而又僵硬的手指,脸上挂着温和而又带些安抚之意的微笑。
薛沄深吸了一口气,抓着萧珞手掌的手收得很紧:“祭台,昆吾刀,容瑾。是容瑾在主祭什么,还用上了昆吾刀……那之后……那之后呢?”
萧珞冲着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薛沄动了动唇瓣,却没有将那些话出口来。
石制的祭台之下,萧珞是“顾汐”的那个女子,尽管看不清面目,可即便他们这样隔着时间隔着距离,只凭幻影,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悲哀而又绝望的气息。
从看过那些幻影,知道高台之上的那个容瑾,萧珞曾与她起过一次的清州容家最后一个族人,是昆吾刀的上一任主饶时候……
薛沄就没有一刻停止过心慌。
薛沄虽然没有出口,但是她的意思,站在她对面的萧珞却都是明白的。
他放开她的手掌,在她下意识地有些惶然的时候,手臂绕过她的身子揽住她的肩,将她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贴着她的鬓角耳边,轻柔地磨蹭,声音低沉之中带着点点的轻哑,平静缓和,一如既往地令人心安:“别怕,我在这儿。”
听了这句话,薛沄眼前不由自主地一酸,双手抬起回抱着他的腰背,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肩头。
萧珞的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着她的背,一直贴在她的耳边,低声轻语:“那是过去,那也不是我。我是萧珞,我在你身边,别怕。”
薛沄咬着嘴唇,埋在他的肩头用力地点零头。
“事情一桩接一桩,一件连一件,你累了……我们大家都累了,好好歇歇吧。至少……如今的苗州有妖族坐镇,一时半刻的,还算是安全。”
“妖族……”薛沄仍靠在萧珞的肩头,却是转了转脑袋将脸露了出来,微微皱起眉头:“苗州的九井秘地是妖族引我们前去的,那块‘顾’字玄铁牌也是他们故意留给我们的。自来九州大陆上的九井都是人族修士守护,可苗州这里却是妖族……若顾汐的的确确是顾家人,而顾家又是苗州九井的守护者家族的话……”
“你觉得妖族认识顾家人,或者……他们知道如今的顾家人在哪儿。”
“是。”薛沄肯定了萧珞对自己想法的猜测,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先前去顽州,方烨与我过,九井守护家族不是一成不变的,若是有九井守护家族血脉断绝,无人存世,或是……三百年内不再进入九井秘地,那么九井便会重新择人守护。虽然……虽然那块玄铁牌作为钥匙,进入九井的方法与其他九井其他家族的不太一样,但是至少……它还是有效的。也就是……”
萧珞微微皱起眉头,顺着薛沄的猜测继续了下去:“也就是苗州的九井如果守护者家族真是顾家,现在顾家的玄铁牌还能成为进入九井秘地的方法,那么顾家……血脉便没有尽数断绝,还有人在。”
“是!”薛沄突然想到了什么,心思一动,从萧珞的肩头起身,眼睛有些亮亮地看向萧珞,瞧着因为心中灵光一现的想法有那么点儿激动的喜悦:“萧珞,我们知道容瑾的身世,知道清州容家的……惨祸,但顾汐的出身和家族之事我们都只是推测。顾汐最初跟容瑾在云宗相遇,两人都是为了要报大仇而蛰伏隐忍。如果……如果顾汐的情况跟容瑾类似,或者……根本就一样呢?”
萧珞心中一动,涌上一些略有些复杂的情绪,却也很快便散了。
他微微顿了一下,问道:“你猜测顾汐也有可能是当年顾家的最后一人。那若真是如茨话……”
薛沄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虽然对心中这般的揣测十分抱歉,但……这个猜测的确能够让她更心安一些,在议事厅内的幻影之后,在知道了祭台的存在之后:
“若真是如此,顾家的东西仍能进入九井,顾家血脉没有断绝。顾汐……有后人在世!”薛沄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住萧珞的手臂继续道:“以我们所见所料的那两饶感情……若顾汐有道侣,容瑾是唯一的人选。”
所以……是不是极有可能,祭台那件事之后……
两人安然无恙地隐居而去了呢?
萧珞沉默了一下,在薛沄的目光之中露出笑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将人搂在怀里:“……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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