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王烈枫阻拦不及,手中银枪才方挑起对方衣角,那具身体就猝然倒下,仿佛瞬间变成了石头,瞬间就变得坚硬紧绷似的——即使是人突然暴死,至少也要缓冲,可他却好像是灵魂被抽离,生命痕迹被完全剥去,一旦丧失了灵魂,就是真真切切的死亡降临,而他的巨大可怖的灵魂不断往上爬,往上升,在脱离了身体控制的一瞬间,嘭地一声喷射似地飞往天外。
——最为奇怪的是,这种景象居然被王烈枫亲眼“看到了”。他诧异得难以置信,一刹那甚至怀疑是自己在多次的死去活来之间,不知不觉陷了沉睡,做了一个广袤的噩梦似的。
但是他哪怕再疲惫,都没有真的不受控制失去意识过。这是他的自制与不安,他绝不容许自己在不是被人袭击的情况下突然昏迷的,那样有失尊严。冷风刮到脸上是疼的。所以,他没有做梦,他清醒得很。
他的目光跟随着这个可怖的灵魂游走,这个灵魂的飞速极快,倏忽消失不见。
他确定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个异象。他的余光瞥见了士兵们,以及远处匆匆忙忙走出来的太后,以及她身后的刘安世和邵伯温:刘安世想要抓住这个灵魂的影子,与王烈枫一样死死盯着它;而邵伯温没抱期望,只是眯眼看着倒在地上的——简王赵似,刚才被华阳教主占据的躯体,童贯在他身前蹲下,将他的身体抱起,试了试他的呼吸,一惊,抬头对太后说了些什么——
“太后——”童贯的声音略带喜悦,道,“简王殿下有呼吸。”
说罢,童贯又低下头去,手指在赵似鼻尖下一探,弯曲过来掐他的人中。赵似双眼紧闭着,在这一掐之下,眉头微微一皱,平静的面庞上露出轻微痛苦的神情,唇间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喟叹。
“有反应,太好了。”邵伯温道,“他的灵魂没有被摧毁,而只是被暂时占据了。简王殿下年纪虽小,意志还是非常顽强的。”
太后走过来,也是俯下身来,看着赵似,温柔而焦急地唤道:“似儿,你听得见吗?”
赵似的身子微微一动,一股力量凝结在身体里化不开,努力想做出反应但很轻微。但是有反应就够了——他活着,他即将醒来。他的嘴唇嗫嚅着要说些什么似的,童贯将耳朵凑过去,问道:“简王殿下,您想说什么?”
而此时在场唯一紧张的就是刘安世了。他的表情非常紧张和惊恐地看着远处。
邵伯温见了他的表情,淡淡道:“你看到了?”
刘安世点头道:“我当然看到了,我这人一身正气,这辈子从未见过鬼,如果连我都看到了,那么所有人就都应该看到了才是。可是这是什么?是人的魂魄,还是妖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咽了口唾沫,道,“还有,这里的天气,又是怎么回事?”
邵伯温抬头,看见空中风云变幻,黑云逐渐笼罩天空。现在的时间也许是深夜,也许是凌晨,在这个白夜之中谁也说不准。但至少,天应该是愈来愈亮才是。
可是天空中的黑暗变得密集,仿佛是一夜未睡的人在濒临极限之时不可避免的昏沉。昏暗昏暗,沉眠沉眠,云底变黑,云山簇拥,浓密得化不开,隆隆的滚雷在云层背后低哮挣扎,终于重重地一响炸开,逼近到耳边,就连室外的士兵都被震到大骇。
紧接着,一道红色闪电猝然劈开天空,仿佛一把折断的刀子,断裂口迸裂出火星,烧得摧枯拉朽,烧到地面的时候,雪粒飞扬起来,待到散去之时,一团黑色雾状的凝结物缓缓腾起,朝着禁军方向逼近——它的身后拖着淡红色的阴影,周围呈现深棕色的光轮,如同一只烧红了的铁球,越滚越快以至来不及躲闪,它滚进惶乱的人群之中,轰地一声爆炸,黑色火焰伴随着灰色烟雾窜天而起。
“小心!”王烈枫道,“别碰到它!别……”他微微一怔,什么奇怪的东西入了他的眼,他抬头看着远处,只见在黑暗的云层缝隙之中,一轮浑圆、硕大、虚晃的光球逐渐显现,几乎与太阳别无二致,可光芒却没有那么强烈,甚至没有改变这愈发黑暗的走势;渐渐地云层拨开,又是一个太阳跳出来!——两个太阳都投射着幽暗苍白的光,实在诡异至极。
这时候,宫中的侍卫们赶到,走到太后面前行了个礼,道:“太后,此处凶险,不宜久留,请太后随我们出宫规避。”
“出宫?”太后淡淡道,“哀家这就跑了,皇上可怎么办呢?”
“皇上……”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复又开口道:“我们尚未知道皇上目前是否治疗完毕,能否移动。”
“皇上不能动?一个人又不是一碰就碎了,哪有不能动的道理。这话不是哀家说的。”
“回太后,这是林……林大夫说的。”
“啊……”太后皱了皱眉,道,“那就听她的吧,等到‘治疗’结束了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好了。皇上所在的位置,也是非常安全,这一点不必担心。”
童贯欲言又止。安全是建立在“正常情况”下的——他们预见了大部分可能发生的危险,但没有想到会有现在这样魔幻的事情发生在现实之中,而这种不可预见的结局,仿佛超越了“内容、时间、空间”的三个维度,此时此刻,空间时间内容全都被算计,那渺远的不可诉说的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沉眠的怪物正在苏醒。
“太后——”于是童贯冷汗涔涔地提醒道,“奴才想着,既然华阳教能够制造出这样一个覆盖全汴京的‘幻境’,也未必不会看到皇城之下所隐藏的世界啊。”
“皇……”这时候,赵似的眼睛慢慢掀开一条缝,他嘴唇张开,气若游丝道:“皇祖母……”
“你醒了,似儿。”太后欣喜万分地捧起他的脸,惘顾他正在努力说出的话,道,“似儿,哀家这就给你叫御医。你不要怕,你不会有事的。童贯,把他……”
“太后。”童贯道,“简王殿下似乎有话要说。”
“等到把他治好再说吧,。这孩子刚醒,不清楚状况也是正常的。”太后语气浅淡,态度却不置可否,“别出了乱子才好。哀家最怕人胡闹。”
“我……我害怕……”赵似似乎是竭尽全力地说话,尽管很无力,太后终于还是在他的语气中听出了恐怖。
太后顿了一顿,柔声问道:“怎么了,似儿?”
“皇祖母……”赵似眼神木然,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滴,他僵硬地,用稚嫩而嘶哑的喉咙重复道,“鬼……火焰的身体,烧我的心……他要害我,我逃不了……”
太后抱住赵似的手颤抖着,她低下头,表情痛苦道:“……为什么,你会和皇上说出同样的话来,难道说,你们都被同样的东西‘入侵’了吗?似儿?”
然而赵似只清醒了这一瞬间。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些话,眼白往上翻,脖子一软,重新陷入了无意识的深渊里。
邵伯温叹道:“幻觉变成真实,地狱变成人间……华阳教来了。”
童贯听得头皮发麻,赶忙道:“太后,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这里太危险了。刘大人,邵先生,你们也是。还是说,你们要留在这里?”
“这是……怎么回事?”刘安世没有理会童贯的话,而是看着空中景象,惊叹道,“这样的场面前所未有倒未必,但实在是恐怖至极。”
“哦?”邵伯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轻柔问道,“‘不是前所未有’,那么,它曾经也出现过吗?”
“我没有见过,但是有听说。”刘安世冷汗涔涔地点头道:“这种现象,存在于过去的书籍里,存在于太祖皇帝的传说里,那些帮助他赢得胜利的援兵,就是这样,在两个太阳之间,在幻觉之中撕开大门……”
与此同时,在遥远处,楼台城廓正逐渐浮现,绝不可能是汴京任何一处的景色:它陌生,妖异,邪恶,渺远,若隐若现,亦真亦幻;而那巨大的虚幻的城门在惊雷声中逐渐打开,如战鼓擂响,一寸一寸地撼动着人的心。
城门打开的时候,身着铁黑色铠甲的陌生部队,如潮涌一般从城门之中鱼贯而出。
他们与在场的属于皇宫的禁军一样,受过良好的训练,而且极有可能拥有超越普通人类的奇异能力。他们的武器千奇百怪,人也生得千姿百态,他们口中毫无感情地念叨着人听不懂的古怪咒语;而在场的妖兽,看见了城门之中到来的人,仿佛是见到了主人的小狗,叽叽喳喳地掉头跑过去、飞过去,包括混沌与穷奇,但它们身姿巨大,没法乘骑,便飘飘悠悠地分列两边;长着蝙蝠翅膀与尖锐獠牙的马在一个兵士面前一停,那兵士便翻身上去,妖兽发出一声古怪嘶鸣,像是半夜时窗外铁链拖过的噪音,索命的黑白无常,魑魅魍魉。
他们自梦魇之中出现。他们是有组织的,有首领的。他们是华阳教的梦魇军。
而他们的“首领”,就是刚才华阳教主对王烈枫所说的,他的几个小男孩们。
看着这率先拥有妖兽坐骑的三人,王烈枫心想,大概是华阳教主活得太久了,看谁都是小孩子,包括这三个高大英俊、散发着浓重戾气的年轻男子。
第一人黑发浓密,有一双鹰一般凌厉的眼睛,眼中有红色光芒闪烁,气场极其暴力血腥、浓烈可怖。他身材强壮,尤其上半身与手臂无比结实,大概没有人会愿意与他在腕力臂力上较劲。他的坐骑是一只金翅大鹏,展开的双翼庞大无比,身后拖了六条尾巴,它一歪头,发出女子笑声般的鸣叫。
第二人的气场则是明显阴柔了许多,然而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这种阴柔仿佛是冥河的水,一旦跳进去就沉默,根本无法可救。阴恻恻的,冷到彻骨的,血腥之气一缕一缕地蔓延至全身上下五脏六腑七窍的。他顺滑的长发披散至宽阔的肩膀两侧,他微微一抬头,仿佛是决定人生死的阎王。他的坐骑是一条六脚巨蛇。
而第三人——这第三人,英姿勃发、气势汹汹,比起前两人来更多了一分若有若无的正气;若说是前两人是令人恐惧的死神,挥舞着巨大镰刀收割在场的人头的话,那么他的眼睛里有了几分隐约的人性,似乎是可以沟通的——但能不能听进去可就难说了。他的坐骑体格如同老虎,长毛随风飘摇;它的脸近于人形,口中长有像野猪般倒翻而出的獠牙,尾长足有丈八尺,一甩就能卷起千堆雪。
童贯正掩护着太后转身离开的时候,又转头看到这第三人,诧异道:“啊,这不是……刚才就出现在皇宫之中的,那一次‘幻觉’之中的人吗?我记得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叫‘贪狼’。贪狼星的名字。”
“啊,的确是这小子,哀家记得。”太后回想起来也颇为头痛,轻轻揉按着自己太阳穴,道,“一个人杀了那么多侍卫,连银风都在这一战中死去。光是一个人,就能造成这样大的破坏,这次还来了三个,三倍的力量,真是要把这里夷为平地不可了。”
“贪狼为祸福之主,乃桃花之星宿,在数喜乐,为放荡之事。与这个‘贪狼’并列前行的两人,大概就是‘七杀’与‘破军’了。七杀为孤克刑杀之星宿、亦成败之孤辰,在数主肃杀,专司权柄生死。破军又名耗星,在数为杀气,与七杀皆为紫微帝座下之二大将军战将……”邵伯温看着远处朝皇家禁军逼近的华阳教军队,缓缓道,“七杀、贪狼、破军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即所谓‘杀、破、狼’——所谓‘不可避免的动荡与变化’,就在此刻。”
刘安世冷笑道:“可不吗。是个人都能看见大祸临头了,还用得着去推演吗?”
邵伯温的笑容依旧温柔和煦。他看着刘安世,唇角上扬道:“刘大人看见的是表面的东西,但我可以看到它的‘本质’,可以知道,要怎样才可以改变结局啊……”
“难不成你还会对付这些怪物不成?”刘安世苦笑着拍拍他肩膀,把他往旁边带,口中道,“它们没把你吃了,可就谢天谢地喽。走了啊,别看了,王大将军能应付这些。他很厉害,从来不会出错。”
“是吗?”邵伯温道,“你听到刚才太后说的了吗?他们其中一人的实力就非常可怕,何况是三个默契十足的杀人机器呢。他所要面对的,是这变化万千的无数凶险可能,是恶劣环境之下拖着疲惫身躯的自我折磨,更是一次残酷无比的绞杀;他所要面对的,与禁军所面临的状况别无二致,都是处于不能更弱的弱势,从身到心都会有非常巨大的伤害——依我看呀,到时候能捡回一条命来,就已经是极其的幸运了。”
刘安世听得脊背发凉,推了推邵伯温,提醒道:“行了,但是我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你不走吗?太后让咱们走呢,快点。”
邵伯温摇头道:“我得和王大将军说上话才行,不然是没有胜算的。”
刘安世又惊又怒,道:“你疯了!你的脑子到底正常吗,邵伯温?看在你父亲受人尊敬,我们又是故交的份上,我一直在忍你的这些胡言乱语,我想你是精神不正常了,至少不影响到别人,那也行。可是你现在居然还想留在这里,真是疯了,不要命了吗?你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现在这样的疯子啊?”
“我选择留在这里,是我自己的事情,关别人什么事呀?”邵伯温笑眯眯道,“这么说,你是想留下来陪我帮我找到王大将军那边了?”
刘安世被梗得哑口无言,赌气憋了好一会儿,道:“行吧。反正留你一个人,肯定会死。童公公本来是随口一问,给个活命的机会,如今已经错过了,那我也不喜欢死皮赖脸重新黏上去求他们。算了,我刘安世……”
邵伯温非常温和地笑着抬手打断了他,道:“现在可不能怪我了,这是你自愿的。”他的笑容渐隐,朝着王烈枫的方向看了一眼,脑海中顿时演绎起不同的规划来。
沉默了一小会,他开口道:“我们先去楼台那边。”
“我的天啊。”刘安世翻着白眼感叹道,“端王殿下都没你疯。”
“端王殿下比我疯多了。”邵伯温道,“我曾经看到,他会是个非常疯狂的人。说起来,既然这幻觉是与皇上密切相关的,是不是也说明,如果将皇上医治得好,这里幻境的力量就会减弱许多呢?”
刘安世道:“皇上的情况如何,你比我更清楚,之前说过的话,你又忘了吗?”
“啊,”邵伯温微笑起来,道,“但是现在还活着不是吗?太后都不曾放弃,你怎么就率先缴械投降了呢?”
“现在活着,待会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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