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确活着,并且治疗也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林珑在温暖阴暗的地宫之中,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然而思绪依旧是控制不住地胡乱飞舞。一个月以前,她大概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能有这样跌宕起伏的时刻,从见到王烈枫开始,将军,王爷,一直到现在,连皇帝的尊荣都被她瞧见,实在是——实在是有些紧张。她咬住嘴唇,让自己的手不再乱颤。旁边的小火炉烧得通红。
“林大夫,您要的药给您抓好了方子煎好了。”雪蚕将一碗药呈上来,身后小太监低头收回盘子。
林珑头也不回道:“用什么煎的?选材对吗?”
雪蚕点头道:“按照林大夫的意思,将雄黄、蒜子、菖蒲三味煎开,再兑开水吞服,有泻去恶毒之功效。怕来不及,奴婢让火烧得更旺些,但力道控制得很好,与长时间煎出来的并无差别。林大夫如果觉得可以,那奴婢就给皇上喂下了。”
“好。”林珑说着,仍未抬头,平静看着雪蚕舀起药来放进皇上的口中,脑海中迅速开始回忆父亲曾经向她演示过一次的‘下一步’。她记性很好,闭上眼睛就会自动播放起当时所见。只有在涉及自己专业领域的时候,她才会暂时远离恐惧情绪,但是自卑很快又缭绕而上。
到底是在皇宫,无论什么药材都能轻而易举找到,贮藏的能力很强,煎药的速度也可以超出常理地快,一切先进的东西都在这里,治疗什么病都是快刀斩乱麻。但是这里的节奏太快,而且一切都有着不容置疑的奇异的规矩与陷阱,太后说是将一切交由林大夫定夺,但这个“林大夫”显然是针对她的父亲而言的,她一个小姑娘,自然不会被完全放心,因此叫了雪蚕来服侍她,实际上是起着催促和干扰的作用,更何况她周围立着七八个御医,都对她的治疗能力持有怀疑态度。
一个御医眯着眼睛撇着嘴盯了王初梨半天,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小姑娘,你究竟会不会治病?你开的这个方子,根本只能起到稳定安神的效果。说白了,就是民间的所谓赤脚大夫,用来骗人的把戏啊。”
除了大宫女雪蚕以外,这里没有更高身份的人,于是时常卑微惯了的御医们,渐渐地对这个无来头的苍白少女产生了怀疑与鄙夷来。何况雪蚕虽不是皇亲国戚,自小也在宫里长大,是绝不会站在这个来自平民甚至是贫民女孩这边——她果然一言不发!
于是他们也就放心大胆地开始嘲讽了:骗人骗惯了,都敢招摇拐骗到皇宫了;女孩子就该在闺房里待着,怎么到处乱跑这么没规没矩没脸没皮;治不好皇上是要死的,民间自以为是的村野莽夫们赶着趟地来送死,真是可笑至极……
“我是汴京城传说中的‘木先生’,林惊蛰的女儿。如果世上所有人都治不好皇上的病,那么,我父亲一定可以。”林珑淡淡说道,“他原本奉命进宫医治皇上,然而就在启程的前一个时辰死于谋杀。时间紧急,又是奉端王之令,便由我替代他进来。如果我因医治失败而被处死,那么接下来,你们也一个都逃不掉。”
御医们一个个听得瞠目结舌、面面相觑,想不到这小姑娘竟然是这样的来头。讽刺之声瞬时停下,空气无声凝固。
林珑再次抬起皇上的手查看了一下腐烂的程度,脑海里“咔”地一声有了答案,她闭上眼睛,略微缓了一缓,道:“所以,我建议你们少说两句,也不要大惊小怪,免得乱了我的心神。都给我仔细听着,我来告诉你们皇上的病因究竟在哪里。”
雪蚕转头对几个御医道:“都挺好了,一切都要听从林大夫安排。既然太后将皇上安心交给她,就必定是不容置疑的,违抗她的命令,就是违抗太后的意思,后果你们自负。她有什么需求,首先就要满足她,你们现在就是她的助手。煎药,端药,别让那些个下人去做,他们不懂这些,出了差错非常不好,刚才的药就煎得太快。也得亏是用于稳定镇静的药,才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换作别的,说不定就变了质,服了危险。你们几个,听懂了吗?”
御医们惊讶无比,又迫于这等压力,只能慌乱道:“听懂了,一切听凭林大夫吩咐。”
雪蚕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林珑道:“你要什么,随意取用,需要助手的话,喊他们便是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就好。”
林珑感激地看了雪蚕一眼,道:“好。鸡蛋拿来了吗?”
“啊,好了。我去让他们拿过来。”雪蚕反应过来,御医们又忍不住开始嗤笑。就在刚才,林珑刚开始对皇帝实施治疗的时候,就说想让御膳房那边给她一个鸡蛋,鸡蛋要放在水里。雪蚕估摸着她可能是饿了,随口应着,叫人端来了一盒点心放在林珑旁边,可是林珑一块都没动。雪蚕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想,大概林珑是真的很想吃而,且只愿意吃白煮蛋。鸡蛋放在水里,应该就是不许加料的意思吧。
——莫名其妙,难道还怕他们害她,在糕点里下毒不成?宫里的毒有的是无色无味瞬间毙命的存在,要加在白煮蛋里也是轻而易举的啊。
在侍女将一大碗、足有十几二十个、热气腾腾的囫囵的水煮蛋端过来的时候,林珑也被吓了一跳,哭笑不得道:“一个生的鸡蛋就够了。给我拿个生鸡蛋吧。”
雪蚕皱了皱眉,道:“好。”
林珑看出了雪蚕的鄙夷,反而笑道:“这是用来给皇上治病的,可不是用来吃的,十万火急,哪里有心情吃饭呢?劳姐姐费心了,还给我准备了这么多酱料来蘸鸡蛋……等我有空了,一定一个一个尝过来。”
“治病……?”雪蚕道,“吃一个鸡蛋,皇上就会好吗?”
“当然不会了。”林珑笑道,“鸡蛋是,解蛊必要的步骤之一。”
雪蚕骤然变了脸色。“解蛊”这个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皇宫里。这是违禁的词语,是要被当做妖邪乱朝惩罚的,因为这个规矩非常久远,以至于大家根本不会想到这个方面,如今一经林珑说出,不可思议的恐怖感顿时就冒出头来,雪蚕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小姑娘会不会是个疯子。
但是太后绝不会叫一个疯子过来,也不会轻易地相信胡言乱语。这些时日皇宫出了许多奇异的事,她虽未亲身经历,但也觉得非同寻常,怪力乱神之事似乎也被默认,它似乎对现在,对皇宫造成了一些影响,这从那些从外面出现的宫女脸上的表情和身上的伤就可以见得,她在入口处对接的时候,有一个宫女一转身,整个后背都是血,然后倒了下去。
雪蚕努力忘掉这些事情。太后给她的任务是看好这个地方,让林大夫好好治病,别的,她现在无需关心。可现在好像不能不提起了。
“皇上是中了蛊?”雪蚕道,“你能把蛊,从他身上清除?”
“如果是的话,我就能。”林珑说着,从左手边的工具箱里抓起一把细碎的木屑来,洒到皇帝赤裸的胸膛上,照理说什么都不会发生,然而顿时,皇帝的身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鞭炮一般的巨响,吓得御医们低呼起来,有一个气急败坏,指着林珑大喊道:“巫女……巫女!”
雪蚕冷汗涔涔道:“闭嘴!”
是不是巫女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将皇上治好——希望她真的在治!
林珑没有说话也没有解释。她换了个方向,将身旁小火炉上一直烫着的的一根银针拿起,雪蚕这才注意到她要火炉并不是为了取暖,那上面躺着好几银针呢。她拿起一根滚烫的针,在空中甩了一下,捉起皇帝的手,用针在他的手背上挑,才不过三下,银针就弯成了卷曲的一团——皇帝的皮肤不同于平日,在昏迷之后逐渐变得绵而坚韧,以至于用针都难以挑开。林珑皱眉,在还剩下三根针的时候,终于将皮肤挑开,血滴出来。
林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生鸡蛋送来了,她抽出一根银针来,插入鸡蛋的大头部分,拿起鸡蛋,放到皇帝的嘴边——啊,皇帝真是一个苍白无比,又俊朗无比的美青年,如今身体已经腐烂了大半,实在可惜。
但是好在还有气。林珑掰开皇帝的嘴,将鸡蛋放在他口前,等着他虚弱的气呵出。她盯着皇帝的胸口的起伏,一次,两次,三次。好。她将鸡蛋顺势滚到皇帝的脖子处,一路滚下去,一边揉着,一边用听过几遍,勉强记得的苗语低念道:“人类可不好吃,肮脏,腥臭,但是鸡蛋又香又软又好吃。天蛊,地蛊,所有蛊,虫蚁蛊,蟆蟆蛊……都来吃鸡蛋。”
她神神叨叨地低念着,将鸡蛋在皇帝身上滚了好一会儿。随后,她轻舒一口气,道:“帮我把这颗蛋煮熟。请务必保证是这颗蛋,也要保证完全熟透。”
“好。”雪蚕面色苍白道,“一定会完全按照你的想法来。”
“蛊其实并不罕见。在有些地方,蛊又被称为‘药’,而拥有掌控这种‘药’的能力的女子,被称为‘药婆’。她们多在中原边境处聚集,一旦离开那里,展露出能够控制‘蛊’的本事,往往会被当成妖女,从而流离失所。但如果她们愿意做一个逆来顺受的普通人,说不定也没有那么多灾祸临头,只可惜这世上的苦难太多,如果有能力反抗,没有人会强忍着不使用这种能力。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听父亲描述给我听这些,我也不会相信蛊的存在。但是我父亲认真对我说话的时候,说出来的都是真话,就像他对他的病人所说的那些话一样。扯远了。
“蛊有许多种。蛇蛊、犬蛊、猫鬼蛊、蝎蛊、蛤蟆蛊、虫蛊……种类之多,让人瞠目结舌。而传说中的制造毒蛊的方式,有非常多种,一般是将带有剧毒的毒虫放进同一个器皿中,让它们互相残杀吞食,最终唯一活下来的毒虫,就是‘蛊’,那时候它表面上看起来是有型之物,实际上已经超脱了生死边界,它的‘灵魂’能够离开身体,来无影去无踪,听凭施术者吩咐,朝着目标飞游而去,根据法术的不同,给被施术者带来各式各样的困扰,让人变成腐烂的傀儡,甚至是直接走向死亡。
“虽然我之前说,蛊主可以选择不使用蛊,但是真正做到的微乎其微。蛊虫很少有只养一只,那就像是嚼槟榔上瘾,不会轻而易举就放弃的。蛊虫繁衍多了,形成以后又没有具体加害对象,等于没有吃食,于是就会向着蛊主发动进攻以索要食物,这种痛苦,大概是痛彻心扉,以至于蛊主无法忍受,就将蛊放飞出去,加害谁都可以,只要别缠着蛊主就是。蛊主通过各种‘媒介’,如头发,如食物,蛊就会自动地去寻找那个指定的目标,在他身上扎根定居。
“中蛊的人会有各类不同的症状。起初会腹胀、浮肿、全身发痒,紧接着精神萎靡,整个人一下子病倒,什么都吃不下去,吃什么都会吐,身体迅速消瘦到皮包骨头,尸斑逐渐浮现出来,几乎可以等死。但是用寻常的看病的手法去看,去治,又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像皇上一样,他的身体一直不好,看起来是长期的无法消化食物,因此逐年累月地消瘦,全靠各种补品苦苦支撑。中蛊后三年以上没有解开者,抵抗力就会大大下降,而皇上体内的蛊,甚至可以追溯到出生以前……”
林珑抬起头,道:“当现有的知识无法解开谜团的时候,就应该跳脱开去,考虑这类怪力乱神事件的可能性。就像世界之外还有世界,现实之外,还有幻觉。”
林珑眼神清澈无比,闪耀着机警又善意的光。她抬头的时候,御医们才注意到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少女,年轻美丽,稚气未脱,这些神神叨叨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都变得可信了好几分,恐怖感也减轻。——当然得相信了,林珑想。
她抬头是因为鸡蛋煮熟了。
她站起来,纤细的手指轻轻揪起已经煮熟、泡在冰水中冷却的鸡蛋,道,“在冷水里跑一会儿,倒是方便剥开……”她就地开始剥壳,肉色的蛋壳一片一片掉在地上,软嫩弹滑的蛋白一下冒出了脑袋。
雪蚕紧张道:“你是饿了吗?”
——如果林珑把这颗经过诡异仪式的蛋给吃了,那她雪蚕也要怀疑她是不是个巫女或者妖怪了。
林珑笑着摇头道:“姐姐想什么呢……除非我疯了。”
——和雪蚕说话还是有点紧张,于是林珑低头,专注地把鸡蛋拿起来,放在手中细细观看,然而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垮了下去。
而雪蚕和御医们都瞪大了眼睛,表情难以置信。
只见雪白的鸡蛋上,有着什么东西啃食过的痕迹,一个一个的小洞——
“果然是中蛊了。”林珑低眉道,“如果鸡蛋中缺失过多,以至深入蛋黄,那就证明中毒很深。皇上的毒——”
她举起鸡蛋来,在屋内几人眼前一晃,雪蚕惊得捂住嘴:这些小洞几乎将鸡蛋戳成了筛糠一般,何止是深入到了蛋黄,而是将整颗蛋全部贯穿了,千疮百孔,破碎到不可修复。
林珑摇头自言自语道:“太惨了,真是太惨了。我都不知道是皇上惨还是我惨。当年我爹给皇后解蛊的时候,毒都没有这样深入骨髓啊。爹,你运气可真不赖,又逃过一次大劫,把这个烂摊子交给我……行吧……”她抬头对几位御医道,“各位,我需要几味药,不知你们有没有见过?”
一人道:“你要什么?”
“我需要三样东西。”林珑顿了一顿,道,“第一样是班蝥,也就是俗称的‘放屁虫’;第二样是大戟;第三样,是端午节时采摘的,桃树根的白皮。将这三种东西打成粉末后,再用米汤和成小汤丸大小——按部就班,此毒可解。”
那四十多岁的御医沉默一阵,忽然暴怒,指着道:“你疯了,你疯了吗?!这三样东西,全都有剧毒。班蝥性极毒,必须要去掉头、足、翅以后,再加麦麸一起同炒熟放置待用,即便如此,还是剧毒,不能直接使用,它的毒性会腐蚀人的皮肤和五脏六腑!要解毒,就得用甘草,可是另一味大戟也是禁忌毒药,而且与甘草相克,一旦与甘草同用,毒性更烈;桃白皮,更是从未听说过能够入药……你是哪里来的疯子,邪恶组织派来的奸细,你是想害死皇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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