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异闻录

    
    在虚无黑暗之下，斜也陷入了罕见的、短暂的低落里。但因为林珑与他初次见面，因此也只当是普通的震惊，问了句：“你和那个人……认识吗？”
    “完颜晟？认识。”斜也迅速地回过神，点了点头道：“他是我一直在找的人。他和我同是女真人。”
    “他不记得你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以为他只是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没想到这么严重，他竟然完全不记得我。”斜也说这话的时候，心口有些抽痛。真是少有的感觉。
    林珑认真分析道：“如果不记得你，大概得了失心疯。起因可能是思虑烦多以至劳成心疾。人到异乡总归会不适应。他是之前也受过打击吧？”
    斜也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叹道：“不该这样。在我们女真部落，死亡不可怕，思想的懦弱和湮灭才是无可饶恕之罪。若是因为受了打击而得了这样的疯症，我们认为他的心灵被魔鬼侵蚀，变得不再忠诚，只听凭内心未知的恶灵的摆布。被恶灵操控的人，已经不具有任何的‘价值’，是要被就地处决的。”
    半空中飘过来一只妖兽，它的脑袋毛茸茸的，手感柔软舒适。林珑伸出手来摸了摸它，像是在摸一条厚厚的温暖的毯子：“也许中原的恐怖远超想象。在如今的幻象出现以前，他有可能看到了类似的，甚至更可怕的东西。”她的手微微一颤，妖兽照着原先的方向漂浮而去。
    斜也顺着林珑的目光看过去，开始来回踱步，道：“我无论如何，也要把他变回原来的样子。但是他实在不该这么脆弱，他不可能吓到‘失心疯’……他曾经孤身潜入荒原追捕野兽，三个夜晚都没有把他吓到；他从小训练，接受了无数身心的折磨锻炼，依旧非常顽强地挺了下来，承受能力更是日趋顽强，不恐惧孤独也不恐惧死亡。他什么都不怕。他不可能会发疯的。”
    林珑想了一想，低下头，看着手里微微发光的鼠符。似乎只有在这个虚无幻境之中，它才会长亮着，有微弱而永不停止的光。她缓缓道：“或许，有什么东西侵蚀了他的‘心’，将他从里到外地摧毁了。就像是皇上那样。要解决问题，首先就要从‘心’开始。我觉得也许还有救。”
    斜也歪头道：“所以，你成功将皇帝救了回来吗？”
    林珑道：“你是向我打听他的下落吗？现在问已经来不及了，但我还是不会告诉你的。”
    斜也略一沉默，笑道：“你的‘直觉’，确实非常准确。”
    “直觉？”林珑道，“只是靠直觉，解决不了任何事情……”
    斜也突然折回身来，大步上前，一把从她手中夺过鼠符，高举在自己手中仰头端详。他刻意仿照林珑刚才几次开启‘门’的时候，无意识做出来的动作，他捏紧了鼠符，并且举到了高空中，如果它能够发亮的话，就——
    林珑一惊，短促而平静地质问道：“干什么？”
    ——但是鼠符只是微微地闪着钝而温柔的光。没有神迹，没有更强烈的光，更没有“门”。鼠符在他手中，就只是一块会发光的有异象而无用的石头。
    “我很好奇这一把‘钥匙’，所以忍不住想看看。”斜也优雅温柔地笑着，道，“还给你。”
    林珑道：“你最好忍住。”她接过鼠符，声音顿了顿，沉重地笑道，“难道鼠符失效了？怎么办，我们也许会永远留在这里了哦。”
    斜也道：“那我也会努力一直活下去的。不会没有办法的。”
    “希望是。”林珑回过头，表情更加凝重，“这样的玩笑可不好玩。小心些，还不知道接下来的这一扇门，会通往回去的地方，还是通往另一个新世界。如果是后者的话，我们不知要猴年马月才能回到原来的世界，搞不好直接去了阴曹地府也说不定哦。你不会怪我刚才把你拉进来吧？”
    “我不会，你继续吧。”斜也笑道，“你很相信阴曹地府吗？”
    林珑笑了笑，道：“你们那里死后，会有怎样的说法？”
    斜也道：“我们死后，就变成风。”
    “风？”
    “风。人死了，钻木取火，烧得灰飞烟灭，就会变成风。风在荒原吹彻，可以带来人的讯息，但是它只是媒介，无能为力。我一向相信人死了以后，就什么都做不了。死了就是完全的消失，只有活着才能。‘死’，与‘直觉’一样，解决不了任何事。”
    “所以你无论如何都要清醒地活着，是吗？”林珑不等他回答，便以手握住鼠符，道，“走吧。”
    白光在斜也面前爆发的时候，斜也心想，大概鼠符也是认主人的。
    一个白色洞穴在前方的黑暗之中出现，仿佛是一道银河，仿佛是口袋被撕裂，外面的光透进来。与之前的黑色旋涡截然相反，它具有“推力”，在空中漂浮的东西在接近洞口的时候，又被一股神秘力量重新顶了回来，出不去了。但是外面没有东西进来，似乎这个洞，只作用于他们所在的这一空间。
    林珑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回头对斜也道：“我明白了。走吧，回去战场了。”
    “好。”斜也点了点头，“我跟着你。”
    重新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妖兽的突然袭击也是让斜也猝不及防；他赶忙挡在林珑面前，飞出三刀驱散妖兽，并且为自己刚才的慌乱而更加慌乱：这些妖兽居然还是这样坚强，居然还是没死，简直不可思议，简直太可怕了。
    林珑道：“刚才这个地方的妖兽不应该被消灭了吗？”
    “消灭还是会前赴后继，除非是光，你刚才那样的光，是可以让它们在短时间之内不会再攻过来的，它们怕光，怕得要命，而且光有持续的破坏力，将幻觉顶端撕开一个口以后，那个地方的光就会源源不断地照射下来的……”斜也突然惊觉，抬头看了看逐渐被妖兽拥堵住的天空，又看了看周围军队，紧接着否定了自己，“——不对！我们刚才不是在‘这里’……”
    “我也发现了。”林珑紧张道，“大概是我们刚才‘移动’过，无论我们在哪一个世界移动，重新出现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也会相应地变动位置的！所以，如果我们要接近目标，就应该从另一个世界进入。”她举起鼠符，开出一个黑色旋涡来，半个身子走了进去，转头呼唤斜也，“走吧，直接从终点出现吧。”
    “好，我先确认一下方向——”斜也朝远处望了一眼，看见了金翅大鹏，于是心中默默规划了一下路线，闭上眼睛道，“好了，拉我进去！”
    在进入虚空之境以后，斜也变得非常的小心翼翼，依旧闭着眼道：“跟在我后面别跟丢了，也不要乱碰我，我是闭着眼睛凭感觉走的，要是把我撞得偏离了方向，把你带到妖兽堆里了我不负责哦。”
    但事实上，女真人的方向感可比中原人强得多了，大多数中原人辨别东西南北还是靠周围的建筑朝向，而女真人天生就有方向感，所以睁眼也没有关系。斜也只是想确保万无一失。
    “但是我有鼠符呀，我有光。”林珑讥诮道，“倒是你的处境比较危险。”
    斜也纠正道：“妖兽怕光，但是梦魇军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类，他们可不怕光。——你还真的推我，想看看我能不能找到方向？”
    林珑抬头看了看，失笑道：“我碰不到你脑袋的，是妖兽撞到了你啦——”
    “啊……”这是斜也第一次感觉到窘迫。
    一边走，林珑一边问他用了多久混进的华阳教。在得知只是一次会面就成功获取信任之后，林珑惊叹于斜也既不是中原人，又不信教，纠结于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因为，”斜也道，“对于新近加入的合谋者，女性往往比男性宽容得多，不受固有的等级的判断，而只是在意当下的表现。所以，‘女性’是我的突破口，也是我的‘靠山’。”
    “这样啊。”林珑又跟着他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等一等……你是一直跟在炎莺身边吗？”
    “要是一直跟在她身边，我哪里有时间潜入到战场上呢？”斜也含糊措辞道，“所以我急急忙忙地来叛变了呀。”
    “是吗……”林珑略带失落，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她低低道，“叛变的人是要被就地处决的吧？”
    斜也微笑道：“如果我本身就不相信这个说法，那它就不存在，也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影响。——好了，应该就是这里了。”他停下脚步，睁开眼。
    “好，那我现在把‘门’打开。”
    林珑说着，就要将鼠符举起，斜也赶忙一把按住她的手，神色紧张道：“等一下！你先听我说……”
    “好吧。”林珑内心疑惑，但非常温驯道，“我听着。”
    斜也被她的温柔震慑住，以至于反应也慢了一拍，道：“待会可能会出现意外情况，所以，我们得先想好对策。照着刚才的位置来看，我们现在进入‘梦魇之境’，所到的位置是一片森林……那个地方非常危险，停留一久，人就容易产生幻觉，所以，等你出去以后，必须马上重新打开门进来，再开门，我们才能安然无恙地抵达。”
    林珑点头道：“我记住了。那‘回来’的时候呢？”
    “啊……王烈枫刚才在和华阳教的‘三煞星’战斗……那三个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刚才看见其中一个的坐骑金翅大鹏，那至少还活了一个，三个全部存活也说不定……那也尽量快一些好了。”
    话音刚落，林珑直接举起鼠符开了个洞，身子径直往洞口处走。斜也见状赶忙跟上，做好了飞速将她带离此地的准备，幻觉森林真不好待；然而林珑依旧停留在洞口，只是将握着鼠符的手伸了出去。
    斜也紧急刹车，站在门口一愣，只见黑色旋涡之外有一白色旋涡，白色旋涡之内，有一男一女两人的背影，正站在一个白色旋涡前驻足观看。
    ——是时空扭曲。他面前的，正是由梦魇之境通往的虚无之境的道路，仅有一步之遥！
    斜也恍然大悟道：“啊，你在这个门外面，直接开了一扇新的门，距离很小，直接跨过去就可以了……”他不禁为她的操作应用能力而叹服，“你用得还真是熟练，如果会武功，大概也是厉害的角色。”
    林珑表情凝重，但声音带着几分得意，道：“我是大夫，知道一个东西之后必须马上学会运用，然后用去救人。都是逼出来的本事。走吧。”
    在走出去的瞬间，距离极短的那一条路径之中，斜也突然感觉到有个熟悉的身影从旁边掠过，他总觉得是幻觉，可是那种感觉无比熟悉，他又实在无法说服自己，以至于表情凝重到林珑疑惑地问他怎么了，他摇了摇头道也许是幻觉吧，我们走。
    “你确定位置没错吧？”林珑道，“好了，我们回去现实吧。”
    “等一下。”斜也道，“这次换我先出去，有什么状况也好及时解决。你先待在里面不要动。”
    他刚一踏出去，贪狼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材遮天蔽日，英俊的面容宛如塑像，他冷笑道：“你的动静还挺大呀，真是好大的胆子。”
    在第一次使用“门”的时候，贪狼就察觉到了远处的异常。毕竟他的能力不像七杀、破军那样需要逐个针对，他随意地一使力，蜂拥而上的士兵就像是一盆水似地被泼洒出去收不回。这样的战斗于他而言实在是很轻松，所以他有空观察周围的状况，比如，破军被王烈枫击败了。这一点，七杀根本不曾察觉，他一杀就杀红眼，根本无暇顾及周遭人事。不久以后，突然从远处闪现出一道夺目的光来，虽然遥远、短暂、一闪而过，但这种明亮程度根本无法忽视。这就引起了贪狼的兴趣，他企盼着能再次出现什么征兆来，果不其然没过多久又是强光闪过。于是他起身朝着光源走过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贪狼可不知道“守株待兔”是什么，更不知道他的行为无限接近于守株待兔，可是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还真的就被他等到了猎物，这罪魁祸首还就是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斜也：有金色眼睛的异族人总是这么讨人嫌！
    贪狼盯着斜也，道：“你这是在原地表演消失吗？你后面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斜也的笑容迅速地爬上他的脸。斜也一笑，贪狼就怒，因为这个笑容里包含的真诚基本都是无，唯一的作用就是干扰人心。
    一念及此，贪狼准备直接朝斜也动手，他双臂交叉于胸前，斜也一见便明白他要对自己使用力量冲击了；这可真是不好办，光是远远地被冲击到就得吐血，这么正面直接挨一下不得把命也丢了？刀也不好用，发出去的刀在贪狼浑身的铠甲包围下起不到作用，再一道冲击波直接倒戈刺向自己。
    中原人怎么说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在贪狼的冲击波轰然而至，在他的第一根发丝被震得往上飘起之时，他倒退着重新回到了黑色旋涡之中，整个人蓦然消失在贪狼面前，贪狼的冲击波震得黑色旋涡微微一震，其余的力量统统被它吸收了进去。贪狼咬牙低骂了一句，盯了旋涡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在黑色旋涡消失之前，大喝一声扑了进去——竟是整个人直接进入了“虚无之境”里！
    而斜也一退回来，林珑就赶忙宣告自己的结论：“我知道了……刚才，我们根本就没有动。在这个虚无之境里无论走多远，在另两边的世界都不会有所改变，因为它始终就是‘无’。时间是‘无’，空间也是‘无’，在这里面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存在、不算数的。”
    斜也点着头，喃喃道：“所以，我们走过的路程，也不过是原地踏步罢了。那么，我们刚才前往梦魇之境的时候，我所看见的身影，就是完颜晟了。完颜晟……一直在周围徘徊，我们首先就要面对来自他的攻击。真是糟糕了，一边是完颜晟，还有一边是贪狼，两条路都不好走，现在几乎就是身临绝境了。”
    林珑道：“那么两边，你拖住哪一边会比较容易些？”
    斜也道：“非要回答的话，是——”
    然而他把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不远处的“入口”，刚才他逃命的地方。
    “是哪个？”林珑见他突然不说话了，也跟着他看过去。
    贪狼站在虚无之境里，踏踏实实地、有呼吸地站在那里，旋涡在他背后消失。他像是即将扑上来的野兽，死寂与死寂之间即将发生一场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