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异闻录

第八十七回 桃源归路 2

    
    她微微张开嘴,发出嘶嘶的声响。颗粒状的声音破碎地一节一节地吐出来,光是叫一个一无所知的人听,就觉得毛骨悚然。
    赵佶这个时候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经过初步的推断,自己应该是吓傻了,双腿有如灌铅,大脑顷刻停滞。他看着面无表情的颠倒的那张脸,尽管面前景象可怖至极,赵佶也是头皮发麻到几近炸裂,但他还是非常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长叹道:“小妹妹——你怎么可能不是鸣心呢。——如果你不是鸣心,又为什么又能在刚才预知我的行动,提前来阻止我呢?”
    那倒悬着看他的女鬼,在听到他这些话的时候,突然之间形态扭曲,整个面庞非常不自然地被拉扯到极大,紧接着,轰地一下散开成烟雾,萦绕在赵佶身上的冰冷压抑之感顿时消失!
    ——果然是鸣心!似乎她失去了原本的记忆,而变成了另外的什么东西!
    虽然还没想明白,但这来之不易的轻松让赵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忙从地上站起来,虽然还没想好往哪里跑,但跑起来,总比待在原地好,还有——手埙吹起来!
    “嘶——”
    赵佶才吹奏出第一个音符的时候,就感受到了情况的不妙。
    比起在“真实世界”的吹奏,似乎在这里,在此刻,吹奏的声音要微弱了太多太多。
    而微弱的原因是,这里的空气,突然之间变得稀薄无比,稀薄到呼吸困难,稀薄到无声无息——赵佶再一次感到头皮发麻,千万只的小手抓挠肺叶,将他的身体揉成一个蜷缩的圆,坍缩,坍缩,坍缩。
    即使如此,也要继续。赵佶坚定了这一个信念,在越来越少的空气与越来越困难的呼吸之中,他用并拢的手肘猛力敲击自己的腹部,将里面仅剩无几的空气排出来,断断续续地吹向双手之间的小小的缝隙中去,发出声音,发出声音来啊。
    “呜——”乐音若出谷清泉,在漫长空灵的渺远呜咽之后,清澈的泉水落入潭中。
    有了!赵佶几乎要喜极而泣,而此刻他的忍耐也快要抵达极限了。好在手埙的效果非常好,在这个世界里,几乎就是一出现就有效的,很快地压过耳畔缺氧的低鸣,一下子嘹亮起来,他也立刻就能够呼吸了,于是他赶忙猛吸一口气,他从未感受到空气竟能够如此甜美,如此重要;于是他一鼓作气,再次吹响手埙!
    呜呜,呜呜呜。
    等一等。这不是他的手埙声。
    会呜呜呜的不止这一种乐器,也不止是乐器。
    呜咽的,还有可能是,鸣心。
    是鸣心的哭声。是赵佶一开始就听见的,鸣心的哭泣。
    由远而近而远,由大至小又大,扑朔迷离,在幻觉森林里反复回响,回响,回响,是压抑的啜泣,是疼痛的唏嘘,是一个小女孩幽幽然的低语,是死不瞑目,一遍一遍地煎熬,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只留下痛苦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泣诉。整个森林,都充斥着她的哭声,凄惶恐惧,不忍卒听,然而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抗拒,他松开手去捂耳朵,可那声音还是尖锐地,尖锐地从他身体发肤之中割出耳朵来。
    “鸣……鸣心。”赵佶颤巍巍道,“是你吗?你在哪?你还……好吗。”
    顿时,一阵强烈的情感如泰山压顶般地朝他压来,与之前被鬼魂浸透时的冰冷死气不同,这一种情感是活的,悲怆的,沉重而痛苦的,是让他血液凝固、心脏剧痛的,仿佛一把锐利的刀扎入身体,扎得他五脏六腑破碎,让他痛苦万分,他倒抽一口凉气,忍痛道:“鸣心,我知道你的痛苦,但是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听不懂。如果你不能说话,就让我‘看到’……”
    轰地一声,赵佶脑子随之一震,他的眼前一片混沌,当浓稠的未知之物散开之时,他看到周围的景象,都变得更“高”了。
    他立即反应过来:是他自己变“小”了。
    他看到的——是鸣心所看到的。
    “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并且给了你们最清晰、最有胜算的指点,但为什么,你们始终不能让我满意?”
    在拥有高大王座的凛冽宫殿之中,华美的纹饰散发着冰冷光芒,一如王座之上的荆棘刀刃,一旦坐上去,就免不了鲜血淋漓。王座左右各立一男一女,男子傲然屹立着,眼中是虚无和冷酷,这样的眼神只能够属于赵佖;女子身形曼妙,眼神凌厉阴寒,面容美艳绝伦,正是炎莺。
    而那声音,乃是自王座上空出现的一个黑色旋涡之中传来,闪亮星沙与冰刺的亮光被旋涡吸收进去,而它始终没有变成清晰的人形,只是虚浮着旋转着,力量忽大忽小,低沉苍老的人声从中传来。
    鸣心跪在他正前方,费力地抬起头,只看见这不可名状的黑暗;但她并非孤身一人在此,在她身后,风雪呼啸之中,一个小男孩的声音轻轻地传递过来,这声音直接进入她的思维:鸣心,鸣心,这里很危险。
    鸣心以意念回复道:怎么了?
    教主很生气,我们得走。颜殿下道。
    教主大人经常生气呀——鸣心道,申王殿下从来不生气,可是他总是在杀人。
    颜殿下道:这次可不一样,我感觉得到……
    “——怎么回事?”教主道,“为什么,你们总是一次一次失败?皇帝的命取不到,端王的命也夺不去,甚至,连鼠符的下落都找不到?”
    炎莺走过去,跪在那黑色旋涡之前,垂头道:“教主大人,是我的错。我没能找到‘鼠符’,又让‘鼠符’被人拿去,实在对不起教主的一片苦心。”然而她在垂头之时抬起双目,在纤长浓密卷翘的睫毛之下,寒冷的光芒从眼中析出,明晃晃的是毫无悔意。
    教主的声音顿了一顿,道:“道歉得那么快,我可爱的炎莺,可是你心中并没有恐惧,甚至还带有三分的不屑,五分的愤怒,怨我错怪了你,是吧?”
    这声音低沉阴郁,震撼且有回响,换作普通的华阳教的教众听来,必定是吓到屁滚尿流不知所措的,然而炎莺岂是寻常角色,教主所说正与她心中所想别无二致,这正合了她的意,于是她干脆抬头笑道:“教主大人神机妙算,炎莺正是这样想。因此炎莺不懂,教主大人为何动怒。”
    鸣心的视线被炎莺挡住,她动了动身子,想要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颜殿下道:鸣心,别让教主注意你。
    鸣心听话地停了下来,道:为什么?
    颜殿下道:我刚才弄错了,教主不是‘生气’,是‘有杀气’。
    鸣心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喔!
    颜殿下道:我可不是吓唬你。你得找机会离开这里。
    鸣心道:我不会离开申王殿下的。
    鸣心听到颜殿下叹了口气,还在疑惑不解着,颜殿下便接着说道:待会我会掩护你。
    颜殿下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鸣心想。
    教主苍老的声音响起:“不懂就对了。你所知道的信息,一向与‘局外人’知道的相同。只有这样,你才会更乐意去做这些事,而不会自己多想,多考虑所谓的后果,而替我做出决定。”
    炎莺昂头冷笑道:“那我真是该多谢教主大人的不信任,也很惊喜教主大人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看得这样重,记得这样牢。因为一个女真人,而失去了对于我的信任的话,那么事到如今,您总可以将‘真相’透露给我了吧?好歹,我也是华阳教的圣女,可我还不如这位申王殿下,来得受到您重视更多呢。”
    这时候,赵佖轻悠悠地走到她身边,慢慢地蹲下来,在她耳边道:“圣女大人在与我争宠吗?”
    炎莺哼了一声,道:“我根本不需要。”
    这话似乎把华阳教主也逗笑了,以至于他苍老阴沉的声音之中都带了奇异的笑:“是啊,炎莺,你何必纠结于我究竟会不会重视你。你是华阳教的圣女,拥有唯我之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小到任何小喽啰,大到华阳教三煞星,全都能够听你号令。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忠于我,遵循我的道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女儿,我怎么会不疼爱你,炎莺。”
    然而炎莺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黑色旋涡,道:“我再说一遍,教主大人,如果您觉得每一个被您的思想所操控的躯体都是您自己的话,那我也无话可说。”
    华阳教主笑道:“你还是这样喜欢耍小性子呢,炎莺。”
    此时,赵佖笑微微地抬头,对着王座之上的黑色旋涡,道:“教主大人,我想,您以这样的姿态与我们交谈,毕竟是太庄重了些。小的之前为您找来了一具‘躯体’,是小的还有端王赵佶的皇弟,简王赵似。虽称不上是顶级的尊贵,但毕竟也是与皇室沾了边,若是您不嫌弃,倒不如先用着试试。”
    华阳教主道:“果然还是你懂我……”
    在鸣心抬头所见的视线范围里,在王座之上,星屑的飞散聚集之中,在简王赵似昏迷不醒的躯体被按上了华阳教主的灵魂而睁开了眼的时候,炎莺忍着恶心,不耐烦道:“可以开始说了吗?”
    华阳教主这一次声音是少年柔弱纤细的声音,而内核是极为冰冷和残酷的:“好了,各位,这一切是为了让这些被大宋除名的英雄和普通人,能够更有尊严地活着,因此,就需要华阳教能够永远存在下去。我们是被驱逐的人的乌托邦,是一切怪力乱神事件的温暖的家。而要让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前提,就是,‘我’,华阳教的教主,能够得以永生。我的存在,就必须要以‘皇帝的身体’作为容器,以他们的生命,作为‘动力’。”
    鸣心抬起头,出神地听着。
    颜殿下道:别这样。教主盯着你了。
    鸣心道:你闭嘴啦,颜。
    华阳教主拨了拨额前柔软的头发,笑了笑,缓缓道:“以被选中的人的身体作为容器,来维持梦魇之境的运转,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直到他的灵魂被啃噬干净。没有人愿意做这种事情,因此,我们就只有通过‘谎言’,即是,以‘梦境’的方式,将大宋几代皇帝的灵魂困在里面,让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未来,要去改变,去拯救,从此这成为贯彻他们一生的连续的噩梦,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除了到‘这一代’,不对,应该是‘上一代’,英宗的时候,他们逐渐觉醒。是找了一个名为邵雍的人来推演,才发现所谓的未来,不过是个海市蜃楼,真正的未来,是存在于‘现实世界’之中的,是不可控的。等到发现的失火,就是下令斩尽杀绝,都来不及了。”
    赵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脸上仍微微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他们跑了……”
    “事情的败露是让人不快的,所以,我要挽回啊。”华阳教主打了个呵欠,慵懒道,“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力挽狂澜不及,只能将一切都推翻摧毁了。这也是申王与我们合作时,所达成的一致的思想呢。申王,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太好了。我所承诺给你的,事成以后绝不会亏欠。”
    “等一等。”炎莺生硬地打断华阳教主的话,声音变调道,“对于皇室,并不是去‘威胁’,而是真的‘摧毁’?你们是不是疯了?”
    “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华阳教主笑道,“放出‘妖兽’,本来就是准备清理整个汴京城啊。”
    炎莺猛地站起身,诧异道:“这——”
    “但是你做得都很好,你做的这一切,都让我非常满意。”华阳教主没给她说话的机会,道,“从捕捉完颜晟,到在丰乐楼遇见端王赵佶,再到去皇宫,再是寻找鼠符……端王赵佶照着我所规划的道路,一步一步地接近所谓‘真相’,实际上是渐渐地,向着‘献祭’的结局靠近。我想得没错。如果你知道了‘真相’,只怕是不愿意做了。我知道你的脾气。”
    炎莺怒道:“教主大人!那你至少——至少让我知道,鼠符是必须要拿到的,我就会采取更强制的措施去取得它,而不是随便吩咐个人去了!”
    “鼠符的作用,是作为端王的来到这里的必经之路,是一道‘门’,只是给予他你们每一个人都能够拥有的力量而已。如果给了别人,其实也问题不大,而且,多半不会被发现真正的用法。无所谓了。”
    “是吗……”炎莺忽地想起林惊蛰来,苦笑道,“那又何必让我参与这一场闹剧呢。”
    华阳教主的眼睛望向了她:“你觉得是闹剧吗,我的女儿?事实上,没指望女人可以做成事。我只希望女人可以不要背叛我,炎莺,你也是。”
    炎莺一愣。
    “炎莺,你真的有照着我说的做了吗?”简王赵似的年轻又阴沉的声音缓缓道,“在整个‘任务’过程中,唯一违背我指令的,就是和他们‘交流’了。交流,可以是日常的聊天,也可以是,甚至可以是逃过我的注意的‘暗示’。本来我想,鼠符是可以顺利取得的,但是莫名其妙地失败了,这一切,似乎在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如果发生了这一切,都是在有人‘指点’的情况下,而潜移默化地改变了结果的话……炎莺,说实话,在完颜晟将你扯入湖水之中的时候,你明明就可以可以自由进入梦魇之境,抛弃他,让他淹死在水中的,可为什么,你偏偏就一路带着他进入了?”
    炎莺道:“教主大人曾经吩咐过,他不可以死,要留一个活口,因此炎莺只得出此下策。”
    “是吗……”教主道,“你的记性可真好。”
    “教主大人,若是我有一点背叛您的思想,必定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炎莺狠狠道,“当然,挫骨扬灰对您来说,根本就只是一个肉体的湮灭罢了。但我只有这一个身体,如果死了,绝不会逃到另一个里去的,甚至连转世,我都不愿意。这是‘炎莺’的专属的诅咒。”
    现场陷入了罕见的沉默。随后,华阳教主大笑起来:“好,好,那就好。炎莺当然不会背叛我。炎莺,我并非刻意隐瞒你,这一次,你负责‘明’,申王负责‘暗’,只有这样完美地配合,才能够将可能造成威胁的人全部铲除,让端王只能孤身一人前来。”
    炎莺倒吸一口凉气,道:“孤身一人前来是什么意思?端王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极难对付,难道……”
    赵佖轻悠悠道:“只是可惜了,教主大人这样苦心培育的苏灿,竟是个忠于皇室的奸细。”
    炎莺着实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苏灿死了?”
    华阳教主看了她一眼,道:“一个连思想都由我控制的人,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监视。不过,我也很吃惊就是了。只是可惜,我无法完全控制‘现实世界’的他,因此,一直等到他接近‘门’的地方,才开始剥夺他的能力。也多亏了申王,在哪里率先布下埋伏,也是牺牲了一只年兽,才勉强拖住他呢。”
    “教主大人现在已经不必担心。”赵佖奇异地笑道,“他被烧得一点不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