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刘氏一族沉冤得雪,上书请旨驻守金明寨,抵达之日,忆之与众人早已在寨前恭候,她抻着脖子,远远见了秀瑛,不觉快步跑上前,秀瑛见了忆之,赶忙溜下马,朝忆之跑了过去,二人会面,四手紧握在一处。
忆之红着眼道:“你好不好?”
秀瑛红着眼摇了摇头,问道:“你好不好?”她仿佛想到,又讪笑着说道:“你必定还不错的,老天总是垂怜你。”
忆之垂下眼,按捺了半日,又强笑了起来。
温婉听见声儿,掀起车帘也想要下车。刘宜荪赶忙下了马,招呼仆人继续前行,入寨子卸箱笼,打点俗务,又快步从丫鬟手中接过,亲手扶温婉下车。
秀瑛沃了沃忆之的手,又拉着她去见温婉。
几人会了面,皆是满腹话语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苏子美,富良弼上前与刘宜荪叙旧,众人说了一会话,这才往寨子里走。
忆之见刘宜荪一路搀着温婉,嘘寒问暖,关心备至,不觉在人群中寻找小姚氏,找了一会,只是不见踪影,不觉有些纳罕。
苏子美,富良弼,欧阳绪等人帮着刘宜荪打点,众人谈话间,忆之这才明白,原是温婉有了身孕,刘家尚还在孝里,虽过了百日,到底不能声明,唯亲友几人知道罢了。忆之心里想着章元,不觉满腹疑虑,又一时如同翻了油碟,酱碟,糖罐,盐罐等,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忆之陪着秀瑛从箱笼取出器皿擦拭,忆之问道:“秀瑛,怎么没见小姚氏?”
秀瑛往后看了看,只见温婉挺着背脊,坐在高椅上,两眼望着别处,时不时指点一二,这才低声对忆之说道:“别提那小贱人,差点没把我们全给气死。”
忆之不觉纳罕,问道:“倒是发生了何事?”
秀瑛又朝着温婉那处溜了一眼,说道:“黄老狗想诬蔑我父亲,大哥哥听到了风声,赶忙让家中防备,又写了两封休书请我转交给大嫂嫂和小姚氏,劝她们快些避开祸端。大嫂嫂一听这话,当场撕了休书,要与刘家共患难。她又说,小姚氏已经怀胎五月,倘若真的不好,好歹给刘家留个后,遂将所有嫁妆尽数交给了小姚氏,请他们一家快跑,搬到一个无人认得的僻静之处。”
秀瑛说着,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大哥哥回京后,见大嫂嫂没走,二人大吵了一架,大嫂嫂嫁进来这样久,我从未见他们红过脸,那日吵地何其利害,随后禁军便到了。”
忆之感慨道:“想不到,大嫂嫂平日温声细语的,竟有如此刚烈的一面。”
秀瑛抽噎了一声,又说道:“待我们洗去冤屈,回头去找小姚氏,竟如何也找不着,又有人悄悄同我们说,那日小姚氏回了家门,不过半日功夫,他家就请了稳婆来,直闹到半夜才离开。我们又去找那婆子打问清楚,果然是落了胎后,才举家搬走的。”
秀瑛红着眼,对忆之道:“我父兄血肉之躯,以一敌百毫不畏惧,黄老狗一见西夏的百万大军吓地掉头就跑,唯恐事情败露,还要反咬我父兄一口。你说这世上,为何有些人能大义到不畏生死,而有些人却狭隘地只能想到自己?”
忆之思忖了半日,讪笑道:“这大概就是,君子谋国,小人谋身吧。”
秀瑛又哽咽道:“平反后,我继母听说了父亲的死讯,夜里悄悄吞了金,跟着一起去了。大嫂嫂给小姚氏的那些嫁妆里,还有她母亲的遗物,如今下落不明,我知道她心里牵挂,只是面上不露,反而还安慰大哥哥。”
忆之缄默了半日,苦笑道:“这就是患难见真情吧。”
秀瑛不觉发怔,又说道:“从前我总怨天尤人,如今替她想想,我继母有我这样的孩子,实则,也头疼的很。”
忆之握住了秀瑛的手,笑望着她。
她顿了一顿,又说道:“还有好事,从前我见哥哥嫂嫂好,好地没有人气儿,如今见他俩好,好地却很踏实。”
忆之纳罕道:“这话从何说来?”
秀瑛道:“唇舌尚且打架……”她又呆了半日,讪笑道:“不提了不提了,你呢,这一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忆之苦笑道:“你真想听啊……”
秀瑛点了点头,握住忆之的手,双目恳切,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痛就是我的痛,我如今就在这儿,哪些混账忘八羔子欺负过你,一笔一笔都要记清楚,一位一位都要认过来,但凡有机会,我决不轻饶!”
忆之心里发酸,又红着眼笑着说起这一年来的经历,她想起曾将经历说于钟世衡听时,每到痛处,都要哽咽一回,这时,却能坦然面对,适逢温婉听见了声儿,朝二人走了过来,也在一旁坐下倾听。忆之下意识略去了章元,只用宋人内侍官代称。
末了,忆之又悬着心儿,问道:“秀瑛,你会不会怪我,与你的杀父仇人有牵扯。”
秀瑛想起父亲,不觉又悲恸了半日,好不容易才止住,说道:“你也有你的无可奈何,我若这也不能体谅,倒成了什么东西了……又如何说呢,嵬名元皞虽然可恨,到底是明辨的人,他赏识我父亲,又放了我哥哥,也是他将我父亲的骨灰送回宋廷,大赞他忠贞坚毅,此事才得以了结,与他一比,都中那群畏首畏尾,只顾着结党营私的狗东西,反倒叫人恶心。”
温婉冷笑道:“这世事……难就难在,并不是非黑即白的。”
秀瑛又感慨道:“只是可惜了你与文二哥哥这段良缘,说来,若非文二哥哥费劲心思,使尽手段,只怕等不到嵬名元皞的澄清,我刘家满门早就冤死了。”
忆之只觉心头微颤,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温婉缄默了半日,两眼眺望着长空,笑着说道:“无论是谁都有遗憾,也无论是谁,都会有一段不合时宜的感情,在大局面前,该放下就得放下。”
她又垂下眼,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道:“人可以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必须要知道,什么不能做。一辈子不长不短,不能只图自己痛快。”
秀瑛听后,不觉垂下了头。
忆之听了,两眼望着温婉,心头渐渐亮了起来,愈发觉得温婉可敬可爱。她不禁握住了秀瑛,说道:“这边不比都中,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河里的鱼倒是多地很,我教你如何炖鱼汤,闲时就炖给嫂嫂喝。”
秀瑛蹙眉啊了一声。
温婉忍不住笑了起来。
秀瑛对温婉陪笑道:“好嫂嫂,可真不是我懒,我且有的忙呢!”
忆之笑着啐道:“你有什么可忙。”
秀瑛圆睁起眼睛,说道:“这儿的女人大多都是的羌族,一看就是敞亮的人物,我打算组建一支娘子军,叫西夏,吐蕃,辽国,回鹘那些蛮族都知道知道,宋国并非软弱可欺,便是女子,也能独当一面!”
忆之与温婉相视一笑,忆之道:“还当真是件大事!”
温婉道:“你既有这等大志,我可不能因为一碗鱼汤白耽误了你,只是有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就罚你日日炖鱼汤。”
秀瑛忙道:“那是自然!”
一时间,刘宜荪与富良弼走了过来,刘宜荪问道:“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秀瑛道:“忆之说要炖鱼汤给咱们喝呢。”
忆之双眼微微圆睁,说道:“我几时说的?”
秀瑛朝刘宜荪递眼色,又朝温婉努努嘴,刘宜荪会意,感慨道:“倒确实有日子没能尝到忆之妹妹的手艺。”
忆之见这兄妹二人这番做派,忍俊不禁道:“好吧,好吧,为了刘大嫂嫂,也只能勉为其难了。”
刘宜荪连忙作揖,又俯就再三,又叮嘱庖厨仔细跟着忆之来学。
却说忆之与秀瑛厮混了几日,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前那无忧无虑的时光,不觉闲时光阴易过,倏忽就至回京之日,范忠彦一家老小,刘宜荪携妻妹,石杰,韩玉祁等人在埠头挥手相送,乌泱泱站了满地。
忆之捧着晏纾的骨灰坛,与麦提亚,苏子美,富良弼,欧阳绪站在船头,眼看埠头渐行渐远,天水之间,众人只剩星星黑点,才恋恋不舍回到船舱中,她将晏纾的骨灰坛摆在供台上,在团蒲上静奉了半日,睁开眼,只见船舱里映着水光,越过窗牗往外看,河面辽阔,水波荡漾,闪着亮光,空气中一股软糯潮湿之春气。
一行人乘舟而上,乃至都中,但见埠头肃清,站着两翼禁军,两翼内监,一列粉衣宫女。几人不觉面面相觑,弃舟下船,为首的大内监作揖道劳累,苏子美认出此人是御前内监衍文袁,悄声提醒众人,众人还礼不迭,
众人又说了一会话,得知皇帝听闻忆之回京的消息,特派那衍文袁来埠头接她入宫面圣。众人皆不敢有二话,忆之忙随衍文袁入宫。富良弼与欧阳绪留下打点俗务。
乃至大内正门宣德楼,衍文袁扶忆之下马,忆之不觉望门,只见玉门金钉朱漆,壁皆砖石兼甃,镌镂龙凤飞云之状,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下列两阙亭相对,悉用朱红杈子。
她并不是没有入过大内,只是惯常只走掖门,从未走过正门,又兼此番西夏一行,不觉另眼相看,西夏崛起之迅猛,势不可挡,但到底略显浮躁,不比正统的皇城有灼见不凡之底蕴。
忆之又上轿辇,一路过左长庆门,左银台门,宣右门,常见禁卫,时刻提警,足足走了半日,才至崇政殿。但见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偌大的宫殿禁卫森严,宫人屏气敛息,只有几人走路时窸窸窣窣的衣裳响声。
又至殿内,衍文袁引忆之入大殿,二人走了一射之地,衍文袁又朝前一摆手,留守在原地,忆之只得独自上前,但见不远处天香影里,丹墀之上,一团影子猫着腰,从侧边含烟素纱垂幔中走出,竟是当今天子赵臻。
忆之忙行九拜大礼,礼毕仍是伏在地上,不敢轻举妄动。
却听天子道:“你……就是晏大官人的姑娘?”
忆之垂着头,朗声应答。
又听一阵衣裳响动,黄金殿上至尊至贵之人说道:“你与朕想象的不一样。”
忆之不觉呆了半日,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子又道:“朕以为,你当有倾国倾城的绝色之姿。”
忆之忍不出,噗嗤笑了出来,忙又摁了下去,屏息敛气不敢造次,又听他说道:“抬起头来吧。”
忆之这才缓缓抬起头来,却见他已在御叽上坐下,双手拄着下颌,推挤着脸颊上的两团嫩肉。他又说道:“你只比我大几天,我却就要叫你一声皇姐。”说着嗟叹了一声,又朝忆之招了招手,说道:“上来吧,不必拘礼。”
忆之只得谢恩,她虽然站起了身却并不敢踏上丹墀。
赵臻蹙眉道:“我听钟世衡回禀时,你可是个无畏的人,既都回到家中了,怎么反而变得畏畏缩缩?”
忆之呆了半日,说道:“回禀圣上,这儿是皇宫,是容不得忆之造次的地方。”
赵臻蓦然变了声调,说道:“朕已册封你为公主,你是朕的皇姐,这儿就是你的家。”
忆之不觉发怔。
赵臻道:“朕会下旨,让晏大官人葬入皇陵,配享太庙。封晏夫人为一等国夫人,封你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自由出入三馆一阁,国宴协理,并赐你宫院一座,往后就长住在宫中,伴在朕的身边。”
忆之一时呆望着赵臻,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赵臻笑道:“怎么,高兴地连谢恩都忘了?”
忆之又呆了半日,这才叩谢圣恩,须臾,又笑道:“忆之实在是受宠若惊,想着又何德何能,能得如此殊荣。”
赵臻陷入了缄默,半日才说道:“你对朕,有大用。”他顿了一顿,才说道:“历经此事,朕才知道,朕的天下并不强盛,满朝文武,有一多半都是只会空口白话的花架子,满口兵书策论,当真打起仗来,能派用的,寥寥无几。”
他长叹了一声,说道:“刘屏的女儿字字珠玑,骂我骂地极对啊!”
忆之不觉赧然。
赵臻道:“你知道这一年,朝廷支出了多少军需吗,只陕西一带已高达三千三百六十三万贯,是平年的三倍。边戍的百姓备受战火荼毒,还要支付倍增的各种税赋。”
他继续说道:“旁的不论,当指三川口,好水川,定远寨这三场最大规模的战役,近乎全军覆没,那都是我大宋铁骨铮铮的好将士……可他们也是他们爹娘的好孩子,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就这般,说没就没了……”
他满眼悲戚,恸了半日,蓦然瞳光一聚,射向忆之,对她道:“眼下,不仅是辽国,连吐蕃也蠢蠢欲动。皇姐,不能再打下去了。”
忆之的身子微微晃动,须臾,定了定神,笑道:“嗯,我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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