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天子赵臻果然下旨择吉日,将晏纾葬入皇陵,配享太庙。封晏夫人为一等国夫人,并给忆之赐居玉雨轩,院子小小巧巧,前庭后舍俱全。
过了午时,封她为尚仪局司籍兼任司宾的丹书又到,忆之谢过恩典,御前内监衍文袁特意向忆之道喜,说道:“陛下仁厚,特准晏夫人午后携两名女亲眷一道来谒见公主殿下,并可带一些从前的旧物,公主殿下从前的女使也可入宫两名,听公主差遣。”
忆之听了忙谢恩封赏。
衍文袁带着大小内监去后半日,忆之坐在高椅上,看着宫女扫洒除尘,只觉索然无味,捱到午后,宫女来报,道一等国夫人苏氏与忆之的舅母,三司副使夫人李氏及儿媳映秋已至宣右门,不觉心如爪挠,乃至苏氏,李氏映秋入玉雨轩,苏氏见了忆之,不觉淌下两行热泪,颤着手儿扑上去抱忆之,一时哭地肝肠寸断,满口呜咽,喊着我的儿啊。
忆之红着眼,连忙俯就。
李氏一面拭泪,一面宽慰苏氏,说道:“妹妹你这又是何苦来的,如今之丫头不仅回来了,又是何等荣耀加身,该喜该贺才是,却又哭的如此伤心做什么。”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这儿是禁内,可容不得造次,妹妹快些止住吧!”
苏氏听了这话,一面点头,一面捏了捏忆之的手臂,说道:“瘦了。”又摸了摸忆之的脸,说道:“看着也沧桑了不少,那边是不是苦地很?”
忆之笑道:“自然和家里没得比。”
映秋红着眼,笑道:“姨妈偏疼忆之妹妹,我看她就好地很,小脸分明愈发出相了。”
苏氏双眼饱含着泪,握着忆之的手,说道:“都中那些说书的人,这般说的也有,那般说的也有……好孩子,你只告诉你……你是否真的……”一时双眼炯炯望着忆之,却不敢再往下说。
李氏不觉望向她的儿媳,映秋与她对望了一眼,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皆低下了头不语。
忆之苦笑道:“母亲到底想问什么?”
苏氏张了张嘴,觉得难以启齿,不觉悲从心来,又恸哭了起来。
忆之只得俯就道:“母亲放心吧,我不是好生生在您面前吗,如今又贵为公主,咱们过好自己的,比什么不强?又管人家说什么呢。”
苏氏忍着泪,笑道:“是啊,是啊……”却又鼻腔酸楚,说道:“自你失踪,又重现,流言蜚语满天乱飞,你父亲自请上了前线,又……我这天,就跟塌了似的,倘若不是你舅父舅母看得紧,我真是要随你爹一起去的。”
忆之红着眼,说道:“母亲,您就舍得丢下我一个人啊。”
苏氏哽咽道:“我当真全是为了你啊……偏如今,你被留在了宫里,也难得能见一回。”
忆之少不得宽慰再三,又一时想起,问道:“父亲去世,那晏府是官邸,眼下如何了?”
苏氏道:“自你父亲去了延州,我没法一个人在家呆着,就搬去了苏府,如今你父亲没了,那府邸被收了回去,赏给了新晋的宋公,听说他大兴土木,重建了一番,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说着,嗟叹了一声。
忆之听了,心中想到,没想到,父亲没了,家也就没了。又怕勾起苏氏伤心,不敢表露半分。
苏氏抽噎了一声,蓦然想到,说道:“自你失踪后,蕊儿丫头也不见了,那杏儿丫头成日打扫屋子,说不能落了灰,否则姑娘回来该骂的,怎么劝也不肯走,我就放在身边留用,如今官家特许你能带两个从前使惯了的丫头入宫,我且把她还给你。还有一位,是你表哥举荐的,看容貌好像是回鹘人,叫什么……什么来着?”她一面说着,一面望向映秋。
映秋忙提醒道:“麦提亚。”
苏氏道:“对,对,就叫麦提亚。”
忆之心中一动,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倒是极好。”
适逢宫人送来忆之舅父苏长春与表哥苏子美的名帖,忆之想到男眷不得入后宫,只能留在宣右门,送入名帖,权当见过一面,不觉十分感伤。
苏氏又压低了声音道:“你父亲就是怕你一入宫门,骨肉分离,才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去选秀女,如今却又成了这般,可真是世事难料。”
李氏低声说道:“你这人,我也不怕你恼,说起话来,就没有一句能叫人听去的。忆之既是公主,官家留她住一阵子,也就让出宫择婿了。如今她尚在服里,外头又什么闲话都有,倒不如就呆在宫里来的清清静静。官家封她做女官,历练个一二年,他日出去了,满是见识,又体面又尊贵,多少人家想不来呢……”她私下望了望,更压低了声儿,说道:“你倒是还嫌弃。”
苏氏抹着泪,轻声道:“这些道理,我能不懂?只是,我宁可不要这泼天的荣耀富贵,但求我们娘俩能守在一处,即便粗茶淡饭又有什么。”
李氏斜了苏氏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有内监来请回,众人依依不舍,只得抹着泪儿去了。
忆之感怀着,又独自垂了一阵泪。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杏儿与麦提亚一袭宫女的打扮,从尚礼局归来,又至屋中。
杏儿见了忆之,两眼热泪,飞扑了上来,哭喊道:“姑娘,我快想死你了,往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一步也不敢落下!”说着,痛哭不已,忆之又是哭又是笑,只得一叠声俯就,杏儿哭了一阵,才渐渐又能说能笑。
适逢太监抬了装着忆之旧物的箱笼进来,杏儿一一开了箱子,询问忆之哪些要拿出来摆放,那些就先收着。
忆之见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往日的衣裳,妆奁匣子等,遂命人抬入屋中,杏儿跟进屋去打点。又见另一只箱子里装的是往日爱看的书籍,还有自己纸笔与晏纾的文房四宝,及一些字画手稿,遂亲自来拣,又打开了一只笔匣子,里头躺着一张熏了香的花笺,上头只写了两个字——宽夫。不觉回忆翻涌,恍若隔世,一时望着花笺,看入了神。
忽听衍文袁来请,说道赵臻在崇政殿召见忆之,她回过神来,忙整了整衣冠,跟随衍文袁上辇舆,往崇政殿去。
将要到时,天上蓦然飘起了蒙蒙细雨,使忆之想起了去年与韩玉祁等人踏青之景,愈发感慨万千。
待至崇政殿中,丹墀下,忆之行过叩拜大礼,赵臻又用双手拄着下颌,将脸颊上的两团嫩肉推挤开,说道:“皇姐,你久在边陲,又历经数战,你认为边陲如何?”
忆之不解其意。
赵臻又说道:“我国军队管制,有总管、铃辖、都监等级别,其中总管额定带兵为一万,铃辖带兵五千,都监三千,作战时由低级军官率领弱旅率先出战,高级将领率精兵压阵。此乃惯例的战术,范忠彦却上书申斥,要求改制。”
忆之思忖了半日,说道:“正经想来,如此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实地作战时,却需要审时度势。”
赵臻不觉抬眼去瞧忆之,忆之接着说道:“陛下,《孙子兵法》只怕满朝文武,无人不是烂熟于心,说道‘兵不厌诈’,谁又不知。可如何诈,又如何防诈,却大有学问,就好比一本教你如何做菜的书,它会记载有食材,佐料,火候,食材倒先不论,只是佐料多少,火候分寸就十分关键,也是极难掌控的要领。”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譬如书中所说,大火熬煮半个时辰,可作者的锅与我的锅大小不一,岂不是有了偏差。《孙子兵法》虚实篇又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所以,忆之个人拙见,边戍用兵在于提警,视情况而定。”
赵臻不觉抱胸沉思。
忆之想了想,又说道:“陛下,金明寨为何能叫人轻易攻破,李大官人大意失荆州,无可厚非,关键却还在那制度上,就地采用投诚的降军是一直以来的惯例,惯常到连西夏人都知道。李大官人也曾提点过老范官人,将投诚的西夏军别处安置,只是老范大官人并不采纳。”
赵臻点了点头,笑道:“你倒是颇有见地。”他顿了一顿,又说道:“陕西四路那几位领军人,有了分歧,各执一词,韩玉祁打了胜仗,愈发气势泼天,频繁上书请战,认为宋军之所以被动,全因兵力分散在各大小营寨,给了他们逐一击破的机会,倘若五路大军齐发,便能一举荡平西北。”
忆之听到荡平西北四个字,不觉心内一颤。
赵臻又说道:“范忠彦认为以不变应万变,西夏太穷,只要多修营垒,坚守阵地,不给元皞任何可乘之机,用不了多久,西夏叛军自己就撑不住。”
忆之低头细想了一番,笑道:“玉祁哥哥血气方刚,范叔父老成持重,各有各的道理呢。”
赵臻道:“可不是。”他笑了笑,又说道:“陕西路经略安抚使夏松认为,众人皆是新官上任,虽各有成就,到底应当持重自保,不可妄动。”
忆之听了这话,不觉出神。
赵臻见忆之半日无话,问道:“皇姐可有什么想说的?”
忆之蓦然讪笑了一声,回过神来,又眼望着赵臻,说道:“我恍惚想起一些关于夏大官人的事。”
赵臻道:“哦,是什么事?”
忆之道:“我在清涧城时,曾遭野利荣万率领大军攻城,我们抵御了数日,眼见弓矢一天少过一天,钟城事向夏大官人请求驰援,却听侦探回报说,那夏大官人应是应了下来,只是还没来得及下令,又被他的小妾派人请了去……总之,知道野利荣万撤军,我们到底没能等来夏大官人的援兵。”
赵臻不觉蹙眉,说道:“关于他内帷之事,我倒是……略有耳闻。”
忆之颦笑道:“我当时还纳闷,赴前线不是打仗的吗,怎么还能带着小妾去。”她踟蹰了半日,又说道:“我还在西夏军大帐里时,元皞就不怎么睬我,只派他的内侍官偶尔来看看我,即便我病得快要死去时……总之无论如何,皆以军心为重。”
她冷笑了一声,说道:“却又说来,大局当前,难道不应当如此吗?”
赵臻渐渐面带愠色,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嗟叹了一声,说道:“夏松……他的德行虽亏,倒是有些才干,满朝文武,又有几人比他更了解边戍,更懂元皞。暂且先用着吧。”
忆之思忖了一番,说道:“陛下,我今日整理旧物,还发现了父亲留下的手稿,其中有部分关乎朝政,忆之不敢妄言,还请陛下过目。”说罢,从袖兜中取出奉上。
赵臻道:“皇姐,上来吧,不必拘这些礼。”
忆之踟蹰,又下定了决心,捧着手稿,拾级而上,走到赵臻身旁,恭敬奉上。
赵臻接过手稿,又推了推身边的团蒲,说道:“皇姐请坐。”
忆之服了服身,这才坐下。
赵臻展开手稿,只见纸上写着几行草书,读道:“撤消内臣监军,使军队统帅有权决定军中大事,审时度势,应机而动;召募、训练弓箭手,以备作战之用;清理宫中长期积压的财物,资助边关军饷;追回被各司侵占的物资,充实国库。”
他细品了半日,紧紧蹙着双眉,喑声不语。不觉又红了眼眶,扶额叹息道:“我好想夫子。”
忆之心内一动,望着赵臻,渐有酸楚之意。
赵臻哽咽了一声,说道:“你下落不明时,他曾数次请辞,想去边戍找你,是我苦求他不要离开,我不能没有他……我听闻他病重,即令他马上回京养病,他却迟迟不肯回来……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在等你的消息。
父皇去的早,晏夫子,就如同我的父亲一般……皇姐,我又再一次,失去了可以依靠的人。”他开始瑟瑟发抖,两眼泪光,望着忆之,说道:“皇姐,我好害怕。”
忆之笑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大宋是您的,您不必害怕。”
赵臻冷笑了一声,说道:“先时,他们说尚美人是红颜祸水,淫乱后宫,逼着我把她送走。后来,我想念郭氏,去看了她几次,她提起回宫的事,我正想与他们商量,忽然传来她暴毙的消息。他们想让我立的曹氏,我一眼都没见过……我说不要打西夏,他们骂我昏聩软弱,我说打西夏,他们又骂我不懂战火荼毒之苦……至于我的身边,好像每个人都有所图谋,其心并不纯粹,皇姐,这样的九五之尊,你觉得有趣吗?”
忆之呆了半日,她恍然想起了元皞,不觉内心波涛翻涌,又见赵臻泪眼婆娑,一时心软,她握住了他手,笑道:“别怕,还有我在。”
赵臻微微打颤,他咕哝道:“我不喜欢打仗,我真的不喜欢打仗……”
忆之不觉轻叹了一声,说道:“陛下,没有人喜欢打仗,可我们并不能,叫人欺压到头上,还笑着说他不过是淘气啊,陛下,且要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才成。”
赵臻懊恼地不住摇头。
忆之想到章元曾将宋夏比作虎与猫,如今看来,她竟一时不能分清,究竟何方是虎,何方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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