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院

番外二 灵弼良韵

    
    新嫁娘独坐红鸾春帐内,好不容易盼回了新郎官,没好气呢喃道:“你们宋国成个亲,规矩怎么这样多。”
    富良弼裹着一声酒气,笑道:“不多,不多。”
    灵芸指着精巧的凤冠说道:“能摘下来了吗?”
    富良弼连忙道能,又亲手替她卸下。他见她气鼓鼓,不觉问道:“你怎么了?”
    灵芸淡装素抹时清丽脱俗,浓妆艳抹时明媚动人,是难得的绝色,再配上她那微微有些鲁莽的爽朗性情,更显得尤其珍贵,她说道:“不知道啊,从一大早开始,心头就突突直跳,总觉得要发生什么大事,不安地很。”
    富良弼有些怀疑,这个曾经嗤笑过自己一把年纪没碰过女人的女孩,到底通不通人事,他先踟蹰了一声,又试探着问道:“前几日,大内派了位老嬷嬷来教你。”他顿了顿,觉得可以迂回一些,他又说道:“大婚礼仪,夫妻和睦之道等诸事,你学得如何?”
    灵芸挑起眉眼,说道:“你说呢,那老嬷嬷说话,就和你一样,十句话里头,有一句听得懂就不错了。又端地方方正正,听得我呀,是昏昏欲睡。”她走出春帐,在镜台前坐下,抿着嘴左右侧脸,看了看,又对着铜镜嘻嘻笑了起来。
    富良弼跟着一起笑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灵芸道:“不过她后来说夫妻周公礼的时候,我是听得懂的。后来啊,还留了好些戏本子,画本子给我看。”
    她摘下在耳朵上打秋千的坠子,转过身来对富良弼道:“才子佳人动不动就一见钟情,羞羞答答,又或者什么当夜就做夫妻。”说话,又笑着转过身,将耳坠放入妆奁匣子,又去摘另一只。
    富良弼见提到这份上,可以再往下引导引导,他说道:“你觉得如何?”
    灵芸朝镜子里的富良弼眨了眨澄清的眼睛,说道:“什么如何?”
    富良弼语塞了半日,一时,双手一起摆动了起来,说道:“就是,什么体会。”
    灵芸起了兴致,她站起身,朝富良弼道:“你们宋国的护卫也太差劲。”她又说道:“譬如我,每回出门,明卫十人,暗卫十五人,除非本公主喜欢,否则什么公子官人,便是武林高手都近不了我的身。”
    富良弼忙道:“宋国讲究些的人家,出门也是丫鬟婆子媳妇团簇着,轻易也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灵芸道:“那忆之小蠢蛋怎么就被人掳走了呢。”
    富良弼呆了呆。
    灵芸断言道:“松懈,你们就是太过松懈。成日把居安思危挂在嘴上,却不落到实处。”
    又道:“你看汴京城,酒肆茶坊鳞次栉比,彩门欢楼富丽堂皇,街巷道衢人声鼎沸,你再看看关口,都没几个在把守,要么擅离职守跑去关扑吃水饮了,要么就是懒懒散散,心不在焉。”
    富良弼赧然道:“因循积弊,官滥者多,使天下州县不治者十有八九。这也是陛下将范夫子,玉祁还有我召回汴京的用意……”他张了张嘴,蓦然想到,偏题偏地有点厉害,此刻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你看过嬷嬷给的图册了吗。”
    灵芸掌不住笑了出来,小跑着跳到富良弼的怀里,两只手臂挂在他的肩头,笑盈盈道:“你怎么总喜欢有话不直说?”又瞠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看。
    富良弼一时没了主意。
    灵芸踮着脚去亲他,啄了一下又一下,笑地脸儿飞红,又说道:“你们宋人说话为何都喜欢有话不直说,非要旁敲侧击,又要揶揄,又要暗涉。”她皱了皱鼻子,说道:“你往后别老是引经据典地铺垫成吗,成吗?”
    她握着他的大红新郎袍,轻轻摇晃他,笑得愈发荡漾,说道:“你就说,把衣裳脱了,咱们要洞房了,我立马就脱了。”
    富良弼已经说不出话来。
    灵芸解了罗裳,只剩一件薄薄衣裙,见他还是怔怔的,又笑着道:“你们清明院的男人一个比一个呆,一个比一个有趣。还是,你们宋国的男人都是这样有趣?我只是还没见识到而已?”
    富良弼能说话了,他说道:“不,不,只有我最有趣。”他将灵芸往春帐里抱,压着她,望着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灵芸笑道:“都夸你聪明,都夸你什么都懂,这会怎么傻呆呆的?”
    富良弼被撩拨地直冒火气,他本能地去寻找,去试探,越显得笨拙,灵芸越是咯咯直笑,说道:“我可抓着你的把柄了,千万别惹我不痛快!”
    灵芸越是坦然,富良弼越是拘束,他的心里如同压抑了一团火,怎么也释放不出来,灵芸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没事,我听崇元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碎嘴,好像是惯常,倘若心态不好,就会有的。”
    富良弼听了这话,更加沮丧了。
    如花美眷在身边,他却什么也做不好,灵芸拥有自然的吸引力,美艳的相貌,爽朗的性格,无论走到何处,都能招蜂引蝶,无数雀儿鸟儿绕着她唧唧喳喳。
    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每回一见到他,无论人多人少,是在闹市还是在家中,总会提着裙裾,高喊着富良弼,洋洋洒洒往他怀里扑。她越是热切,他越觉得自己无能。
    他的苦闷不知道可以同谁诉说。
    韩玉祁?
    在这类事上,这个家伙恐怕还不如我。
    欧阳绪?
    万一他吃多了酒,写到词里去怎么办。
    只剩忆之了……
    丢人!
    灵芸越是开怀的笑着,他越是郁结成心疾。索性每日布置百字叫她学习来限制她外出,美其名曰:你是我秘阁学士的妻子,不可连汉字都不认识。
    欢脱的灵芸根本坐不住半盏茶的功夫,她摔了笔,拎着一张弓大喇喇往书房里闯,彼时,他正在整理手稿,她猛地一开门,灌入一阵秋风,吹起宣纸缤纷,吹毁了他一个下午的成果。他薄怒道:“为何不敲门?”
    灵芸瞠圆了眼睛,道:“你再逼我写字,我就回辽国了!”
    富良弼本想霸气十足地说,你再不读书知礼,我恐怕要把你送回辽国去了。但望着那俏生生的脸蛋,他说不出口,他怕她一怒之下真的就走了。
    他只得说道:“你得读书知礼。”
    灵芸道:“早知道嫁给你这么烦,我就不嫁了。”
    富良弼整理手稿的动作顿了顿,须臾又恢复了过来,并未置一词。
    灵芸气鼓鼓道:“咱们来比射箭吧,你赢了我,你让我写多少字,我就写多少字!”
    于是,富良弼曳满弓,对着院里的靶子,飕飕飕射了好几箭,正中靶心。灵芸惊讶地瞠目结舌,她拊掌道:“富良弼,你好厉害啊,你怎么这么厉害!”
    富良弼沉着脸,放下弓,说道:“这下满意了,肯好好写字了?”说着,沿着游廊径自往书房走去。
    灵芸很雀跃,一路追着他喊道:“富良弼,你看着弱不禁风,肱力还挺强啊,你还有什么绝招我不知道的?”
    富良弼郁结的那团邪火猛地烧了起来,他骤然转身握住灵芸的肩膀,将她按在墙壁上,断喝道:“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就是弱不禁风,我什么都不行,你满意了。”他看见她的眼睛,颤巍巍充满了惊恐,失去的理智蓦然都回来了,并且狠狠刮了他一耳光。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你生我的气吗?我又说错什么了?……”灵芸问道。
    你没错,错全在我。
    富良弼松开灵芸,爆竹似地蹿了出去。他满院子飞走了一圈,心中愤悔不已,又扭身回去找灵芸,待他回到屋中,灵芸正背对着他,盘着双腿,伏在案上写字,她听见声音,往后回望,笑道:“欸,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富良弼望着那明媚的笑容,顿觉又羞又愧,他暗恨自己不仅无能,还阴晴不定,他觉得自己伤害了这个像秉性同太阳一样敞亮,心思像月亮一样皎洁的姑娘。
    他缓缓走上前,在另一只团蒲上坐下,整顿了一番思绪,接过她的笔,搁在笔搭子上,又沃着她的手,低声说道:“你不想写就不写了。”他赧然了半日,沃着她的手,又握紧了些。心海似波涛一般的翻涌。
    灵芸歪着头看进他的眼睛,疑惑道:“富良弼,你到底怎么了?”
    富良弼抬眼将她一瞧,又迅速低下了眼睛,他又觉得,自己多看一眼,对她都是一种玷污,他讪笑道:“没有,没什么。”
    灵芸道:“怎么可能没有。”
    她见富良弼不说话,微微有些发怒,说道:“我们都说好了的,不铺垫,不暗涉,有话直说。”
    又等了半日,不见回应,遂嗔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说道:“不说算了。”说罢,又去执笔写字。
    富良弼见她又去握笔,愈发羞愧,他握住了她的手,又顺着臂膀往上,握她的双肩,将她的身子轻轻扳了过来,直面自己。
    此时的他仍然有口难言,心思好一番天人交战了,才讪笑道:“我怕我无能……我怕你嫌弃,我还怕你被别人抢走了。”
    灵芸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真的啊?”
    她见他为难地点头,顿时笑了起来,又乐呵呵往他怀里钻,她将脸埋在他的臂弯里,闷闷地说道:“我汉字都不认识一个,我就从不觉得自己无能,你这么聪明,怎么还老说自己无能。还有忆之小蠢蛋,还有韩玉祁,欧阳绪,明明都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一个个总嗟叹自己无能。要我说,你们就是读书读地太多了,读昏了头。”
    富良弼笑了起来,不觉心痒难忍,掬起她的脸来吻,越发亲吻,越发缠绵,越发缠绵,越发沉沦,愈发沉沦,愈发想要探索更多,他蓦然之间无师自通,残存的理智使他止住了欲望:“不成,不成,这是在清明院,这是在书房。”
    灵芸满眼春色,脸红发乱,喘道:“你怎么这么讲究。”
    他拉着她回屋,什么非礼,什么君子,什么修身,什么养性,通通都抛之脑后,郁结的邪火得到了合理的释放,灵芸疼地皱眉,说道:“我知道会疼,不知道这么疼啊。”
    富良弼笑着去摩挲她的脸,脸颊上春潮未退,还有些热热的。
    她翻过身,趴在富良弼的胸膛前,问道:“我可以不用再练字了吧?”
    富良弼道:“你不是练得挺好的?”
    灵芸急了道:“富大官人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富良弼道:“我说你不想练就不练,没说你就可以再也不用练了啊。”
    灵芸道:“那我总是不想练呢。”
    富良弼望进她的眼睛,里面是一片澄清的湖泊,波光闪烁,他忍不住又掬着她的脸来亲嘴。
    灵芸当真是坐不住,富良弼不管她的时候,更加满汴京城撒欢,有时同人拌两句嘴,一脚将人蹬到河里。又时还同人抢歌妓,打得人面目全非。嚣张跋扈之名愈发远播,众人都扼腕叹息,富粉候这样的好儿郎,一世英明,一生清白,就毁在了这只胭脂虎的手里。
    灵芸偶尔也收敛,她看着忆之与富良弼联袂煎茶,对吟诗词,暗涉之语一点就通时,就会励精图治上一段时间——可惜,所谓的励精图治,也不过是埋头在书堆里打瞌睡,呼噜震天响,天凉时,富良弼得给她披衣裳,天热时,富良弼得一手执书,一手给她打扇。
    清明院屋子这么多,她就喜欢和他共用一张书案,所以他也没辙。
    心里发慌的时候,还要缠着他讲经讲史,虽然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两眼星饧望着他。富良弼当然注意到这一点,时不时就要考问她一番,她就插科打诨,胡乱搪塞,实在混不过去,就宽衣解带,拉着他沉溺女色,不思正务。
    富良弼渐渐学会与她博弈,当然结果都是无用功的。
    所幸她也很识趣,公务繁忙的时候从不打扰,反而守在身边,斟茶递点心,体贴入微。能叫她动手的人里头,也有一多半都是在背后闲言碎语,败坏富良弼或清明院中某一位名声的。倘若真惹了他动气,就跑去找忆之学着下厨,诚心诚意地赔礼道歉。
    总之和和美美,美中略有不足,不足之处却又能一一添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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