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院

番外三 贝遇文则败

    
    青天一面晴空一面落雨,北山子茶坊账房的窗牗里射进日光,在地板上照成一个四边形,窗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打在院里的芭蕉叶上,噼里啪啦作响。
    空气中弥漫着水雾气。
    汴京城茶行行首王言善正在与亲随谈论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一桩公案,行内两名素日亲厚的茶商为了各自的儿子对簿公堂。
    韩姓茶商的小哥儿是个使钱如土的秉性,成日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家中无法约束他,只能限制他的钱银,他在外头被人叫惯了大爷,窘迫时便四处借钱来充门面。
    他没有进项,又花钱如流水,朋友问他讨债时,反要被他奚落,实在缠不过,就拆了东墙补西墙,一来二去,就再没有朋友愿意跟他有金钱上的来往——除了胡姓茶商的小哥儿。
    却说胡姓茶商的小哥儿是为愣头愣脑,实心实眼的秉性,有一是一,有二是二。又是个没嘴葫芦,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叫他画一个圈,他能画地光洁溜圆,绝对想不到多添补点什么。
    两位小哥儿从穿开裆裤时玩起,一个院里玩耍,一间书塾念书。大了些,胡小哥儿跟着韩小哥儿四处厮混,沾了不少光,兄弟有难时,也帮了不少忙。
    当惯了大爷的韩小哥儿,东墙岌岌可危,西墙危若累卵,他的名声无法再借到银子,他就怂恿胡小哥儿以自己的名字借银子给他使。
    胡小哥儿信赖他,没有愿意的,于是一借再借,不在话下。
    金钱上的窟窿越捅越大,胡小哥儿日日算账,慌地肩背俱凉,他不断地提点韩小哥儿,彼时入了魔的韩小哥儿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拍着胸脯保证,如此日复一日。
    等他终于正视这个问题时,巨额的利息已经将原有的债务滚地面目全非。这才慌了神,他苦思冥想了半日,说道咱们平摊吧,我带你四处吃吃喝喝时,你也花了不少,又说来,这里多少是我借的,多少是你自己借自己花的,也未可知。
    王言善听到此处,只是笑着摇头,
    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信人莫信己,防人毋幸念。
    他侧目去看正在煎茶的外孙文延博,越发觉得面如冠玉,一表人才;又是难得的持重内敛,脚步稳健,从来没有出过错。遂笑问道:“你说你想娶参知政事晏家的大姑娘。”
    文延博双手奉茶,恭敬嗯了一声。
    王言善接过兔毫盏,徐徐吹了吹,吃了一口,说道:“嗯,不错。”他顿了顿,放下兔毫盏,又望向文延博,笑道:“那样的清流门户,恐怕瞧不上咱们这等商贾人家。”
    文延博挺着胸膛,温厚平和地笑着:“外祖父且放宽心,一切皆在外孙掌握之中。”
    他素来行事平稳,即便有十分把握,也带三分谦和。
    可这一回,他却大意了。
    攻打贝州,文延博率领靖边军修筑的城墙,被贝州城城墙楼上的流矢带来的火种点燃了夯土中的草木,熊熊烈火连烧了三天三夜,文延博再醒来时,已是满眼焦土,他身上酸痛,腿上有剑伤,一眼又看见老陈,几乎要捶胸顿足。
    他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朝他丢了过去。
    老陈正用两块石头,将不知名的草药捣成泥,他的两手忙活着,不时抬起眼来看狼狈的文延博,见他丢了块石头来,遂微微挪了挪身子,躲了过去。
    文延博累得气喘吁吁,他顿了半日,问道:“良弼如何了?”
    老陈说道:“回来了,他没叛国,是都中有人要陷害他。”
    文延博道:“我从来不相信,他会叛国。”
    老陈正在笑,文延博又握起一把泥土朝他掷了过去,怒道:“我是将军,即便死,也要和我的兵死在一块!”
    老陈一缩脑袋,又躲了过去,笑嘻嘻道:“你外祖和你娘培养你不容易,且得留着命。”
    文延博仰天长叹,说道:“我的兵看见他们的将帅跑了,该如何作想,没了势气,军心涣散,还谈什么打仗。”
    老陈道:“那时候乱的很,逃的逃,死的死,谁还注意你。”
    文延博呆了半日,淌下两行热泪。
    从何时开始,我什么都做不成了。
    他望着长空,天光清亮,卷云随秋风吹送,遍野是在汴京城里没有的岑寂。
    “我想把她抢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角带着泪光,正要柔情缱绻地阐述心意,老陈捧着草药泥往他的伤口上糊,钻心一般的刺痛,霎时大嚎了一声,又被老陈满是泥泞的手握住了嘴。
    他那双粗粝的老手,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味道,烂泥的味道,草药的味道,火药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臭。
    文延博拨开了他的手,腹中翻滚,就要吐出来。
    老陈为他包扎,手上的动作不停,嘴上也不停,说道:“回去后啊,我得弄上只炙烤肥鸭来吃。”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肥鸭外焦里嫩,咬上一口,满嘴流油,再就上一碗农家腊酒,这个滋味,美啊!”
    他的拇指和食指弯曲,作成握酒杯的姿势,放在唇边,眯着两只老眼,笑出了满脸褶子,仿佛已经就着肥鸭喝美酒。
    文延博泪流满面。
    上元节,她遗失簪子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被迷昏掳走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她落入地下城,又被带往西夏,忍辱负重的时候,他不在身边。君子党遭遇横祸,她的处境堪忧时,他不在身边。
    为何要紧的关头,他总不在身边。
    他何尝没有努力过?
    原来当真是命不由人,有的时候,努力真的不如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我想把她抢回来……”他再次喃喃道。
    老陈道:“想呗,只是想想,也没人拦得住你。”
    文延博想起了苏子美的话,不能了,你也好,我也好,都不能了。
    他又想起她是宝津楼与辽皇太弟兄妹二人博弈,我们还在原地时,她已日行千里,变得遥不可及。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会耍耍小聪明的小仕女,她忽然就长大了。
    他两眼直直望着长空,呢喃道:“这一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老陈感叹道:“还是做女人好,但凡有点姿色,都有平步青云的机会。不像我们男人,一步一坑,都要靠自己走。”
    文延博道:“靠妻家帮衬的起势的男人也不少。”
    老陈点了点头,说道:“倒也是,我老陈怎么碰不上这等美事。”
    文延博斜睐了老陈一眼:“你还嫌不足?”
    老陈咂嘴道:“你以为我这把年纪还在外头奔波拼命是为什么,我家那婆娘认钱不认人,不上缴银子,孙儿都不让我见一见!”
    文延博道:“谁让你当年抛下她,她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珠胎暗结。这么多年背负骂名,含辛茹苦将儿子养大,又助他成家立业,才有的你孙儿。要你点银子也不为过。”
    老陈细想了一番,说道:“倒也是。”他缄默了半日,又说道:“我也有我的苦衷,不是不小心打死人了嘛,否则也不能做这刀口上舔血的勾当。”
    文延博冷笑道:“难道是谁握着你的手去杀的人?”
    老陈回忆着往事,笑道:“那时候年少气盛啊,只以为兄弟情谊大如天,却不想想,人家有老子撑腰的,做错了事,自有人给他收拾残局。”说着,神色愈发落寞。
    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信人莫信己,防人毋幸念。
    文延博又添了一句:“成事享其功,败事委其过,且圣人弗能逾者,概人之本然也。”
    老陈笑道:“你啊,他日必定成大器。”他又侧着手,拍了拍文延博的屁股,说道:“飞黄腾达的时候,别忘了我老陈的救命之恩。我可是从死人堆里把你扒拉出来的……对了,你渴不渴,饿不饿?”
    文延博缄默了半日,说道:“我要把她抢回来。”
    老陈急的跳脚:“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抢回来,抢回来,你抢地回来吗,啊?人家为什么不搭理你了,就是因为不想毁了你的前途,话又说回来,也保不准,姑娘起了别的念头,这做王后,是要比做文二夫人更威风。”
    文延博怒道:“她不等贪慕虚荣的人!”
    老陈满眼嫌疑,说道:“贪不贪,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况且,凭她的名声,倘若不是嫁给西夏国主,也是活不成的。你看那刘屏将军的副将史元苏,多少人弹劾他苟且偷生,要官家将他赐死。他尚且有上阵杀敌之功……嗳呀,别想了,有什么好想的,想多了,脑仁都疼!”
    “我可以带她离开汴京,我不要仕途了,我们去江南,做点小生意,跟子美一样。”
    老陈怒其不争,大喇喇往地上一躺,望着卷云流动,缄默了半日,说道:“这女人一旦破了身,可就说不清到底被多少人碰过了。”
    文延博怒吼了一声,吼得面红筋浮,青筋暴起。
    她确实添了从前没有的风韵,那是通晓人事之后,举手投足里自然流露的姿态,这姿态不是我为她增添的,而是别的男人为她增添的。
    文延博哽咽了一声,说道:“我可以不在乎,我只是心疼她委屈。”
    老陈两只脚的脚尖摆了摆,说道:“或许她并不委屈。”
    文延博想起她说的心甘情愿,一时怔怔的。
    “不过有的时候,女人并不会因为全心在爱而愿意献身,而是因为献了身,就得全心去爱了。
    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被混小子甜言蜜语哄得了手,到底爱不爱,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是被那份悸动牵着鼻子走,丢了身子后,又出于各种考虑,什么名声啊,什么什么什么啊,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只得用爱来掩饰。”
    老陈将两手枕在脑后,继续说道:“凡事有一就有二,日积月累下,再清醒的姑娘都会昏了头,不爱也变成爱了。”
    文延博道:“胡说八道。照你这样说,那些姑娘都这等随便,情郎哄两句就随意献身了。”
    老陈嘿嘿笑道:“世上多的是你这样的正人君子,也多的是道貌岸然的小人。”他顿了一顿,说道:“我又添了个大胖孙女,水灵地不得了,一家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为的是什么呀。
    又说来,做女人也不好,但凡有点姿色,就容易招蜂引蝶,再没势力,财智匹配,一步错,步步错,搞不好就满盘皆输,倒不如没有姿色,来得安稳。”
    世事寡情,善者终无功。信人莫信己,防人毋幸念。
    文延博哂笑着摇头,说道:“我说的是什么,你说的又是什么。”
    老陈道:“我劝你啊,想开些,人家愿意放下,自有人家的道理。既然愿意放下了,你就不该还去纠缠。况且她是要嫁到西夏去的,你再纠缠,你难看,她难看不说,或许还要挑起两国纷争。”
    文延博陷入缄默。
    老陈嘀咕道:“又不说话,又不说话。”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文延博蓦然道:“我要把她抢回来。”
    老陈猛地坐了起来,怪调道:“你这小子,怎么还说不通了?”
    文延博支着泥泞坐起身,说道:“我要把贝州抢回来。”
    老陈空张了张嘴,说道:“这也,这也不容易啊。”
    文延博呆了半日,说道:“杰还在世时,悄悄派人告诉我,我们上表的奏章,大部分叫夏松拦截了下来。这个混账,自己成日如同一滩烂泥似地不思进取,又害怕旁人越过他去。打仗时不肯多花一分心思,打压我们的时候,鬼主意倒是多的很。”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于是我与副将明皓商议,由我率兵在明面上猛烈攻城,明皓则在暗地率领士卒从护城河向城内挖地道……暗道就要挖通了,城内又有被胁迫造反的人用箭矢射了请降的书信来,这一战,我们是故意败的,为的是城内叛军大意。”
    老陈咋舌,说道:“故意败的,你险些连小命都丢进去了!”
    文延博笑了笑,说道:“既然做了,就一定要成!倘若赔上了我的性命,他们只会更加大意。下一战,必胜无疑。”
    老陈道:“你也说成事享其功,败事委其过。这又是何苦呢。”
    文延博哂笑道:“我也想学学良弼,学学玉祁,学学杰,学学西夏那只疯虎,毫无保留地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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