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地都用四方石块铺着,平坦坦的,受那极清明的月光照着,就和结了一层厚冰的水面一般。坪的两边。安放了两只高有一丈的铁香炉,此外别无一物。蒋温伦反操着两手,仰面在月光中走了几转,觉得万物都静悄悄的,连风动林叶的声音都没有。心想:
这寺里住了一百多个和尚,此时还不过二更时分,便各处全听不出一些儿声息,仿佛是一座无人的空庙,这种清规,确是旁的庙宇中和尚所万万不能遵守的。认真说起来,出家人实在应该如此,方足使人钦敬,若出家人的起居饮食及一切举动,都和在家的俗人一样,就只剃光了头发,穿上圆领大袖的袈裟,便算是和尚,受十方供养,那简直是天地间的罪人,懒惰无业的游民,都不妨借着做和尚骗衣食了。
只是可惜守清规守戒律的和尚,远处的寺院如何,我不知道。这方圆数百里以内,就仅有这观音寺。怪不得这寺里的寺产丰富,原来寺里的和尚,待自己都极刻苦,待人却处处行方便,实行佛菩萨慈悲度人的志愿。有钱的人不想积功德则已,想积功德,不拿钱捐助在这种寺里,又捐助在什么地方呢?
上庸城里我父亲给我的那些遗产,我一个人哪里用得着那么多,我凭着胸中学问,手上的功夫,也不愁一生谋不着衣食,何不将遗产提一半出来,捐在这寺里,替我亡父亡母做些功德呢?蒋温伦想到这一层,心里异常高兴,觉得这功德非做不可。
此时的月光己渐偏西了,照得东边廊庑下安放了一口五、六尺高的大铜钟。随意走近前看那钟,是云白铜铸的,上面镌了制造的年月,计算已有百多年了。细看那钟并没有破坏,钟上打扫得干净,一点儿灰尘没有,好像是才安放在这里不久的样子。
正待伸手摩挲,猛觉得佛殿上有一阵很怪异的风,吹得殿上悬挂的东西,都瑟瑟作响。蒋温伦不觉回头向佛殿上望去,那般庄严宏伟的佛殿上,只佛座前面,点了一盏悬挂的琉璃灯,以外别无灯火。琉璃灯的光线,四围都还明亮,只灯的底下是照例有一块篮盘大小的黑暗圆圈。
蒋温伦朝佛殿上看时,那琉璃灯的寸长火焰,正在摇摇不定,因此灯底下的黑圆圈里面,有好几个妇人,集聚在那一块地方,齐向佛像叩头礼拜。蒋温伦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时分怎得有这么多妇人来拜佛呢?并且寺门关着,妇人从何处进来?不是奇了吗?一面心里这们想,一面再定睛看那灯下,却是一个也不见了,只依稀隐约的看见一群黑影,同时向佛座下藏躲的模样。
蒋温伦随即吐了一口唾沫,低声呸了几下,说道:“这才是活见鬼了。我这两眼睛,自从拜了恩师之后,一日光明一日。近年来寻常人看不清晰的东西,我都能一望了然,若在习武之前看了这情形,怕不是要当成两眼昏花,误认至此。于今我自信不至于如此,这不是活见鬼了吗?”当下举眼向殿上四周看去。
蒋温伦初进观音寺的时候,一因寺内的和尚都整齐严肃的念经拜佛。不知不觉的产生了一种敬畏之心,不敢随便抬头乱看。二因此来目的是在借宿,在未得和尚许可以前,无心浏览景物。
因此虽在佛殿下拱立了多时,然而佛殿上的情形,并不曾看明在眼里,此时才看出这佛殿从殿基到屋脊。那莲花座有一丈二三尺高,朱漆的莲花前,一片一片张开来,每片和门板一般大小,莲座前面的香案,也硕大无比。佛像的两旁,排列着许多金漆辉煌的木龛,龛里约莫是五百尊罗汉的像。因离琉璃灯太远,只借着佛殿下明月反射的光,蒋温伦又立的地方太远,所以看不大明白。
心里又转念道:“我为什么只管站在这廊下,朝佛殿上呆看呢?这时又没有和尚往殿上做道场,索性上去瞻仰瞻仰不好么?”
遂举步向佛殿上走去。才走了几步,偶一抬头,又分明看见那琉璃灯底下,拥挤着一大堆的妇人,向佛像中叩头礼拜。这次所见,比前次更多更清晰,前次大约只有十来个,这次就有二三十个了,蒋温伦既发见了这种怪异情形,只得立住不动,目不转睛的望着灯底下,仔细看怎生变化。
说起来奇怪极了,蒋温伦一仔细定睛,便看出那一大堆妇人,并不是陡然出现的,明明白白的一个个从莲座下走了出来,向灯底下一挤,就掉转身叩头礼拜起来。每出一个都是如此。
好像只有那灯底下的黑圆圈可以容身似的,渐出渐多,约计已有七八十个了。猛听得“喀喇”一声,佛殿上的瓦,好像被猫儿踏碎了一片,这响声一出,灯底下的妇人,登时惊慌得往莲座下一闪,睁眼便一无所见了,蒋温伦如痴似呆的望着,也被那响声惊得清醒转来了。
连连说:“怪事,怪事!这世上还真有鬼怪不成?”三步作二步真走上佛殿。心里自寻思道:“佛殿之上,是何等清净庄严的地方,如何会有这些女鬼,齐集在此呢?并且看这些女鬼拜佛神情,好像是伸诉冤苦,哀求佛祖超度的一般。这是什么道理?我两次都看得明明白白,向这莲座下一晃就没看见了。刚才更看得清楚,一个一个从莲座下走了出来,莫不是这莲座下有什么蹊跷?”
看香案上有点不完的蜡烛,便拔了一枝,跳上香案,就琉璃灯火上点着,细细的照看莲座前面的莲花瓣。一片片都看了几眼,摇了几下,看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痕迹,也摇撼不动。
照到后面,毕竟被他看出一些破绽来了。原来其中有一片莲瓣,边上有数寸远的所在,特别的光滑,可以看得出是时常在这地方捏手的。就那光滑的所在,用手捏住一摇,不摇这下没要紧。
只这么一摇,摇得那莲瓣往旁边一歪,里面跟着一股陰冷之气冲出来,只冲得蒋温伦皮肤起栗。
俗话说得好:艺高人胆大。虽则发现了这种可怕的事情,然现在蒋温伦仗着一身出色超群的武道本领。并不知道害怕,换左手捏住莲瓣,右手拿烛向冲出陰冷之气的所在一照。只见这莲瓣原是一扇洞门。
莲瓣让开了,便现出了一个洞口来。洞口里面,漆黑如墨,就算有烛火在手,也照不见洞里有什么东西。只觉得一股臭气冲入鼻孔,比无论什么臭气都比不上这个。使蒋温伦闻了,禁不住发呕。
心里己猜着必是尸臭,正要想方法进洞里探看一个究竟,陡听得有脚步的声音,吓得蒋温伦忙噗的一口将烛吹灭,随手仍将莲瓣扶正。跳下来,将烛插在原处。打算回房再作计较,免得被和尚出来看见了,知道识破了他寺里的机关,不是轻松可以蒙混过关的事情。
再听脚步声音倒没有了,然而在佛殿上继续徘徊也没什么用处。仍由东廊下,走进那三开间的房。脚才跨进睡房,就见那个知客老和尚坐在床上,笑容满面的立起身迎着说道:“居士刚刚从何处来?”蒋温伦此时心怀鬼胎,忽看见老和尚坐房里,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
话说蒋温伦忽一眼看见知客老和尚坐在房里,真是一惊不小,见他问话,只得竭力装出行所无事的样子答道:“因为今日是中秋佳节,我在白天行路的时候,便打算拣一处地方风景好的地方落脚,准备弄些酒菜赏月,免得虚度良宵。
谁知所经过的客栈,我都觉得不好。原想多赶一程路,以求能满我此愿,无奈山路难行,刚近宝刹,天色已暗,不能行走了,因此只得来宝刹借宿。
方才正上床睡了,忽见从窗格里射进来的月光,清明如昼。偶然想起这样皎洁光明的月色,照着这样清净庄严的佛地,应该比一切的地方都好看。在别处赏月,怎赶得上在这地方赏月呢?
我何其幸运,无意中遇了这种良宵美景,若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睡了,辜负了这样良辰美景,岂不太可惜?
虽说一时间取办不出酒菜,然而我以为在这种清净庄严的地方赏月,饮酒食肉,尽觉太俗。于是就翻身起来,在外面廊下及石坪中徘徊欣赏了好一会。我生平所历的境遇,实以刚才这一刹那为最高洁。”
蒋温伦接连不断的说了一大篇,以此来掩饰他之前偷窥观音寺秘密的痕迹。知客老和尚也不打断他的话头,只管笑嘻嘻的望着他说。
他见这知客老和尚不像有恶意的样子,以为知客老和尚另有他事,才到自己这房里来。只是偶然凑巧,也在这时候,并不是已经知道他刚才举动前来兴师问罪,杀人灭口而来。想到这里,蒋温伦不禁心里暗怪自己疑神疑鬼,无端吃了这么大一个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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