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怎么连楚仙师都来了?”
观楼下方,杜云崇见到眼前的情景,有些慌了。闻悟的消息是他放出去并推波助澜的,‘年仅十六岁的四级药士,参与四级药考,笔试成绩甲上第一,前无古人,后难有来者……’,想不引起轰动都难。只是,虽然他知道这个消息必定吸引人,但却还是低估了流言的发酵速度,更没料到会引起如此大的反响。这才两日时间,关于国考出了一个不世之材的消息就在整个兴都传得沸沸扬扬,不仅过半的学子考生闻讯云集,连圣驾、皇子、百官都被惊动了,现在更是连仙人都来了。
在国考中泄漏考生信息是大罪,轻则贬职杖罚,重则革名入狱。这要是闹大了,追查下来……,杜云崇只觉背脊冒汗。
“慌什么?”
与他不同,施礼明却非常满意。评辩过程枯乏,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如此浩大的场面,接受数千人的瞩目,还有圣驾、仙人、达官显贵旁瞻……,即使是文武第一也难有这种待遇。他想想就觉得刺激,情绪高昂,“来的人越多,不是越好吗?”
脑子里已经在想象庙若、曲红难堪的场面,施礼明有些兴奋,强行按捺住躁动的心,拍拍杜云崇的肩膀,安抚道:“你放心,又不用你出面,有我扛着呢,再不济,不是还有娘娘吗?还有啊,等这事完了,那师监太傅的位置,就该轮到你坐坐了。”
太傅?杜云崇一振,心里的惊慌随即消了大半,干笑道:“额呵,不是慌,我是担心那小子没见过世面,看到这阵仗,临阵退缩了。”
施礼明一听,觉得有理,“嗯?有理,这个时候可不能让他跑了。老杜,麻烦你再跑一趟,盯住他,可不能让他找借口溜了。”
“好,交给我吧。”
杜云崇点点头,连忙出去了。
此时,众学堂内已经挤满人,不仅座无虚席,连过道、角落都已经被占满,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几无立锥之地。
“看到了吗?”
李芯和鱼彤坐在离讲坛南边,位置隔着半个学堂。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好歹是有个座位,比挤在一起站着强不少。
“没有。”
“太多人了。”
“嗯,还好我们来的早。”
“嗯嗯……”
李芯连连点头,往下张望。由于座位在上,讲坛在下,她能够看到下面的情况,只是人实在太多,想要找个人太难了。
鱼彤也在搜寻,“有吗?”
“没有,好多人,都看不见。”
“唉,不找了,反正要开始了。”
“嗯。”李芯点点头,手里还攥着哥哥的冠带。为了不重蹈上一次脱手的覆辙,她将冠带缠在了手腕上,打了个结。
“还不知道是不是他呢……”鱼彤嘴上说不找,目光却仍在游离。
“肯定是他呀,不然还有谁呀?”
“说不定是重名了呢?”鱼彤无意识地抠抠掌心,“国考那么多人,有个重名不是很正常的嘛?”
“不会的,不是说十六岁的吗?十六岁,不就是闻悟嘛。”
“这个又说不准,我们只是听别人讲的,谁知道是真是假呀?你觉得,十六岁的四级药士,有可能吗。”鱼彤不以为然。
“呃,这……”
李芯被问住了。
鱼彤又抠了抠掌心,忍不住地往讲坛眺看。此时,她也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怎样的,只是觉得忐忑,有些患得患失。这几日,她的心境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初来兴都的不安,国考时的紧张,未能晋升的失落,直到昨日收到国师监的录取文书……,让她既是狂喜激动,又略有些迷茫失措,如坠梦中。在北上之前,进入国师监这种事,她想都不敢想。
等到冷静下来,她很快就想到了闻悟,知道这其中定然少不了他的提携。国考那日,兴民表面上过来安慰、鼓励,却有意无意地露题,已经是明证。可惜,自己还是不争气,没能把握住这绝佳的机会。鱼彤有些懊恼丧气,心中五味杂陈。
对于闻悟,鱼彤越来越看不懂,虽然现在回头看,好像压根就从来没看懂过……,但现在的不懂,比初初的不懂更加清晰。如果说之前是因为自己的无知造成的误解,那么现在就是一种难以企及的陌生感,好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鱼彤有些不甘心。其实国考的时候,闻悟没有与她一个考场,她已经有所猜测,但也不奇怪,毕竟闻悟在广兴山脉事件中的表现,已经完全不是一般人。但她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她原本觉得,如果自己能够晋升到二级药士,那么即使放在整个大兴朝,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了,哪怕是因为占了一点便宜…...,那么应该和他的距离会拉近一点吧?
直到昨日放榜,再听到关于闻悟的传闻……
鱼彤跟李芯,跟所有乍然听到这个信息的人一样,第一感觉就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十六岁四级药士?药考笔试甲上?
然而,榜单上的名字不会骗人。
鱼彤有点不知所措。这次北上的经历,已经让她精疲力竭了,唯一让她感觉有一点点庆幸的,大概就是遇到了闻悟。然而,这种感觉却让她更加惊慌。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既希望此闻悟即彼闻悟,又希望不是,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何种感受。
铛铛铛。
这时,开堂的钟声响起。
“肃静——”
杜云崇站了出来,扯着喉咙吆喝。
众学堂内一静,鸦雀无声。这么多人的场面,换了平时,免不了有一阵噪杂,但今日圣驾在上,没人有胆冒犯,个个乖乖闭嘴。
杜云崇很是满意,‘咳’了一下清清嗓子,然后就是一通致辞,感恩圣驾云云……
“啰嗦。”
施礼明站在下方,已经有些急不可耐,忍不住低骂一声。不过他也理解,毕竟好不容易有机会露脸,谁都不会错过。
闻悟昏昏欲睡。原本想着快点完事,结果愣是整成了开大会,让人无语。他瞟着观楼的方向,手指有规律地敲打大腿。这个楚行先的气息,跟上次广兴山脉遇到的那个躲在一旁偷袭的家伙极为相似,即使不是他本人,跟他也脱不了关系。
如果是他本人,那么他想做什么?试探吗?还是示威?
闻悟抚唇沉思着,感觉都不像,因为对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按常理来说,也有可能,因为自己还没有渡仙槛,当时的出手又突然,对方确实有可能来不及捕捉自己的气息。如果仅靠目力,双方相隔至少百丈距离,更不可能。
“喂,叫你呢。”
“嗯?”
闻悟一怔,从思绪中惊醒。转头一看,却是陆俪站在一边,颔首提醒。他这才反应过来,又扭头朝讲坛上看过去。
原来,杜云崇已经讲完,施礼明等人也早已入座,皆在等他上场。
闻悟收拾心情,慢条斯理地进场。
周围的人大多不认得他,而认得他的,看他的眼神,无一不带着惊奇、戏谑、嘲讽……,仿佛在围观什么奇珍异兽。
哇——
全场一阵哗然。
因为榜上的信息只有一个名字和成绩,所以一般人只知‘闻悟’这个人是药考笔试第一,对他的身份来历却无从得知。现在一看,见闻悟竟真如传闻一样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怎能不震惊?评辩过程枯燥,即便是低级药士也鲜少愿意旁听的,更何况他人?在场的人绝大部分人不过是怀着好奇、怀疑的心态而来,乍然面对事实,心情可想而知了。
“真,真的是他,快看快看,真的是他!”李芯猛摇鱼彤,激动的差点要跳起来。
“嗯嗯,嗯……”鱼彤点着头回应,笑容却略显牵强。她紧扣的双手分开,捏成了拳头,复杂的表情难以用言语形容。
观楼上,亦是议论纷纷。
“他是你的学生?”
“见过仙师。”曲红微微作揖,不亢不卑。
“呵,不必多礼。”
楚行先在一众惊诧目光的注视下来到她身边,背负双手,睥睨地俯视讲坛,点评道:“嗯,此子气息稳健,确实不错。”
“多谢仙师。”
曲红的语气冷淡,惜字如金。
楚行先不置可否地笑一声,看起来并不生气,但也没再说话。
“庙若,这闻悟,果真只有十六岁?”
龙冕内,兴励抚掌称奇。
“回圣上,据老夫所知,确实如此。”
“哦?如果是这样,可不一般呐,比你年轻时也不遑多让啊,大祭酒,哈哈。”兴励打趣笑道。
“呵呵,恐怕是青出于蓝了。”庙若淡淡一笑。
“喔?”
兴励闻言,着实有些意外。
玉妃在一边作陪,却是微笑插口道:“大祭酒过谦了,谁不知大祭酒您是大兴朝有史以来的最大学问者?这个闻悟小小年纪,充其量只是在药术方面有些特长,哪能跟您相提并论?说来还不怕诸位取笑,这闻悟,臣妾之前是听都没听说过……”
稍停,她又笑道:“不过,既然是大祭酒极力举荐之人,又是曲红祭酒的学生,想必有过人之处,臣妾还真有几分期待呢。”
丰顺文接口道:“呵,是真才学,还是假道行,等会自然一目了然。”
庙若静坐不动,微笑不语。
兴励耸了耸眉头,瞥一眼正襟危坐的兴民,‘哼’地笑了笑。在场的大多是老油条,自然知道其中厉害,兴励不发声,集体装聋作哑。
此时的闻悟,却又是另一番心情。当他见到楚行先走到曲红身边,彼此竟似认识的时候,不禁眉头一皱,心里狐疑。
然而,这一表现在旁人看来,却更像是怯场。再加之他刚才在场下时就显得心不在焉,这就让某些有心人愈加笃定了这个想法。
杜云崇与施礼明对视一眼,扬眉问,“你可准备好了?”
闻悟微微点头,脑子却已经在飞快运转。曲红认得楚行先?她之前可没说过,如果是真的,这里头难道还有什么猫腻?
“那便开始吧!”
评辩评辩,一评一辩,批卷的祭酒负责评,写卷的学子负责辨,旨在进一步考验学子的知识面,同时让学子自证笔试成绩。闻悟作为考生,自不必说,评卷人却是要在众多批卷人中随机抽选三个。好巧不巧,施礼明便是其中之一,也是第一个发难。
通常来说,评辩的过程一般都有默契,即评卷人只会围绕卷宗的内容为核心询问,不会太过刁难,毕竟作为祭酒,级别要高考生一个甚至多个层次,要是每个评卷人都将考生往死里整,那考生必不可能通过。然而,等到宣布开始后,施礼明拍着卷宗,张口就夹杂一通晦涩难懂的专业术语发起了诘问,“这位考生,我仔细批阅过你的卷宗,确实有独到之处,不过……”话锋陡然一转,他大声道:“卷宗的内容里,有一则风域寒录,其中的伤寒弊论,在十八年前已被勘误,你不会不知道吧?另外,寒重图你引用的很好,可是你连最基本的热愚谱、寒浊经的寒热经论都弄错了……,还有,你这‘非炎流热,驻三冬麦’,不错不错,但是,你下文却是‘阴续还阳’,简直狗屁不通……,生净论引用的不错,然而众所周知,生净论乃是健养之法,并无养治之效……,另外你这药配里竟放了馄酥,呵,多有余毒啊……”
施礼明一通贬斥下来,声音高昂,义正词严,几乎将闻悟的卷宗批得一无是处,引起全场一片喧哗,窃窃议论。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是门外汉,无非就来凑个热闹,巴不得看见‘所谓才子被当面戳穿面目,落魄难堪’的场面,纷纷指指点点。
闻悟抬头瞥他一眼,皱眉一脸嫌弃。
杜云崇见此,更加坐实了对他不学无术的揣测,大声提醒道:“这位考生,请你回答施祭酒的质疑。”
这怎么回答?
另外两个祭酒,乃至在场的内行人都暗暗摇头,或幸灾乐祸。这一连串问题下来,哪有半分点评的节奏?分明就是正面的批判!寻常评辩,好歹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来,互相探讨,你一上来就一堆问题狂轰滥炸,让人如何招架?在这种场合,对着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如此攻诘,已经是摆明着要让他难堪下不了台,其用心之直白,几乎就差直接辱贬了。
台下,倪老吹胡子瞪眼,终于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连连拍掌称快,“好,好!竖子不学无术,自取其辱,活该,活该……”
陆俪看在眼里,却沉默了。她注视着闻悟,眼内竟有一丝惋惜。
观楼上,有人提出异议,“药考评辩都是这么激烈的吗?对一个刚过戴冠之年的学生如此诘问,是不是有些过于严苛了?”
丰顺文淡淡地道:“禾大人有所不知,这闻悟的卷宗乃是甲上第一,要求当然得比平常学生要高,不然,怎么服众啊?”
玉妃赞同地点点头,“不错,既是榜首,当然得经得起考验,这样才不负圣驾亲临的荣光。再说,此子并非等闲之人,既是曲红祭酒的学生,又有南师监联名举荐,还有庙若为审核作保,定然有过人之处,想来这些问题也难不倒他。”
众人一滞,皆沉默了。这是要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呀!
“呵呵——”
兴励悠闲斜坐,却是笑而不言。他瞟一眼庙若、兴民,见两者纹丝不动,都处之若素的样子,心底又多了几分奇疑。
“你这学生,好像有些怯场呀?”
楚行先淡然笑着,看闻悟的目光微微闪烁。
曲红却充耳未闻,脸上不见一丝波澜。
观席上,李芯和鱼彤已经紧张到握住对方双手。然而,此时的她们也帮不上任何忙,只得干着急,“怎,怎么办,快点回答呀,快点……”,李芯抓住手里的冠带,嘴里念念有词地祈祷,“哥,如果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闻少爷渡过难关……”
鱼彤听到这话,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刻她也心急如焚,尤其是兴民之前的透题,让她心里非常没底。兴民既然能够给自己和李芯透题,难道就不能帮闻悟吗?他们的关系,可要更深。何况,按常理来说,年仅十六岁的四级药士,笔试成绩甲上,本就不现实。鱼彤越想越害怕,手心直冒冷汗。如果,万一……,在圣驾面前被揭穿,那就有大麻烦了!
“考生,请回答!”
杜云崇有些迫不及待,又加大声音催促了一遍。
闻悟晦气地一呼,暂时按下心头思绪,撇撇嘴一脸不屑,以最平静的语气,道出最惊人之语,“错漏百出,不值一驳。”
全场哗然。
如此的狂妄,简直目中无人。在场的,除了少数几人,大多数皆被这短短的八字整不会了,无语、嘲讽、哂笑、指责铺天盖地。
“哼,亏本官还有所期待,却原来是一出猴戏。”
丰顺文阴阳怪气地哼了哼。
玉妃掩唇轻笑,“呵——”
兴励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众学堂内,亦是群情汹涌。
“装什么装!你是会还是不会呀……”
“你这笔试成绩是作弊得来的吧……”
“浪费时间,下来谢罪!谢罪……”
“不会就滚下来,别在上面丢人现眼…...”
……
更有甚者,直接就问罪了。
“他一定是作弊……,欺瞒圣驾,其罪当诛!”
“对,当诛!当诛!”
……
霎时之间,众学堂里一片声讨,由低走高,最后山呼海啸一般。如果不是圣驾再上,此时的场面恐怕早就已经失控了。
“我看,不是不值一驳,而是你根本就无法辩驳!”
施礼明掩不住眼里的喜色,再次发难。他想不到闻悟如此低能失理,自己不过刚开了一个头,气氛却直接被点燃,效果拔群。趁热打铁,他索性就图穷匕见,直指要害,“因为这卷宗,根本就不是出自你手!你笔试作弊!如何能辩驳!”
砰。
狠狠地将卷宗砸在桌面上,施礼明厉声叱问:“说!你是如何蒙混过关的!这卷宗,又是何人所作!”
这话一出,满堂皆惊。
李芯和鱼彤俩人,刹时就脸色发白。
评辩成了当众审判,让在场的绝大多数人始料不及。观楼上,不少人偷偷打量兴励、庙若的表情,已经开始暗做打算。
“请你立刻回答!”
杜云崇没有闲着,火上浇油,势要彻底击溃闻悟的心理防线,“不要以为沉默是金!今日圣驾在此,容不得你蒙混!说话!”
闻悟感觉聒噪,好整以暇地抚抚耳门。
“竖子大胆!众学堂内,岂容……”
“你嚷嚷什么?是你辩还是我辩,嗯?”闻悟打断杜云崇,正眼都不看他,“区区一个司祭,轮得到你对我指手画脚吗?”
杜云崇大怒,“你!大胆!来人啊——”
“国考评辩,先评后辩,按序就班,不得大呼小叫。”
庙若的声音,如同清晨古钟,回荡于众学堂内,“闻悟,你可有话说?若是无话可讲,当视为放弃评辩,后果自负。”
闻悟指指施礼明,“讲是可以讲,但是这人水平太次,能不能换一个?”
施礼明一瞪眼,“你!”
“休得胡闹,评辩严肃,岂可儿戏?再不认真对待,视同放弃!”
“好吧……”
闻悟翻了个白眼。
庙若摇头叹息,回头朝兴励告罪,“老夫管治不严,让陛下看笑话了。”
“无妨。”
兴励似笑非笑,大度地摆摆手。
全场俱静。
此刻,众人才意识到有些异样。
闻悟撇撇嘴,抬起了头。这是入场以来,他第一次正面抬头直对施礼明等人,刘海下的眼神,让后者突然心头一咯噔。
“伤寒弊论,十八年前被勘误不错,但难道你不知道,两年前,风域寒录重修完毕,更名为伤寒录,已经将伤寒弊论一并修正收录了吗?”
闻悟徐徐道来,声音不算大,却吐字清晰,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修正的伤寒弊论,在重修版的风域寒录,亦即伤寒录的第三章第四节,也就是第七十九页的第六行到第八十一页的第二十四行,每一字每一句都有根据,清清楚楚。”
所有人都停滞了。
“哼——”
曲红忍俊不禁,随即又抿唇憋住。
楚行先皱了皱眉。
施礼明愣了一下,立刻恼羞成怒,“呵!简直一派胡言,你说是……”
闻悟很不耐烦,“你没带书吗?查啊。”
“我为何……”
“查——”
闻悟烦了,兀然一声叱咤。但听‘嗡’地一下,如平地惊雷,声波炸开,掀起一阵气浪,如涟漪般扩散,席卷全场。
查,查,查。
众学堂内,竟响起了回声。
众人只觉耳膜‘嗡嗡’的,惊得目瞪口呆。
咦?
楚行先皱着的眉头一展,满眼惊诧。
“去,将伤寒录拿来。”
陆俪推了一把身边发愣的学生。
然而,不等那学生反应过来,后边就有另外一名学生战战兢兢地举起手,“我,学,学生这里有……”
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一片回应。
“我有!我有伤寒录!”
“学生,学生也有!”
“我带了,我带了……”
……
这一幕,让不知情者都有些懵了。伤寒录是生僻药籍,谁会没事带在身上?而且不止一人,陆续响应者竟有十几个之多。
陆俪有些愣神,“你怎么会有?”
“今日一早,曲祭酒让学生……”
“什么?谁?”陆俪一震。
“曲,曲红祭酒……”
“曲……”
陆俪一口气上不来,只觉脑瓜子嗡嗡的。
“给老夫!”
倪老一把夺过递上来的伤寒录,气哼哼地翻查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胡言乱语,装腔作势,让老夫亲手揭穿他……,第三章第四节,第七十九页,七十九,第……”开始时他还吹胡子瞪眼,过不多久,当翻到第七十九页时,声音就戛然停止,枯老的手指点着书页,逐渐瑟瑟发抖,嘴巴也不利索了,“第,第,伤,伤寒,伤,不,不可能,不可能……”
众学堂内,诡异的气氛开始弥漫。
闻悟连几章几节第几页第几行都报上了,翻查起来并不需要多少时间,然而结果却是无一人敢于发声,更无论辩驳了。
在场众人都不傻,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
施礼明瞪着眼,嘴唇哆嗦。但见场面诡静,他哪能放任下去?当即攻讦道,“哼!那又如何,这恰哈说明你照本宣科,硬背死记……”
“还没轮到你说话呢。”
闻悟打断他,继续解辩,语不惊人势不休,“寒重图,热愚谱,寒浊经,皆对寒热经论有编述没错,但是你不知道吧?热愚谱、寒浊经于去年年底经由南师监药术编集,已经被修正合并,集于寒重图,上个月,国师监连同药士协会已经对此核批……,呵,没人告诉过你吗?啊,顺带一提,对三寒书经进行重编的……”闻悟一句话又炸得所有人傻了,“就是我。”
“你……”施礼明有些慌了。他不傻,闻悟此时的自信、气定神闲,不可能装得出来,如果这都能装,那就更可怕了。
“卷宗里对寒重图的引用,在三寒书经的第八章寒重图的第六节,在书中的第一百零四页的第三行到第一百零五页的最后一行。”
闻悟稍稍颔首,眼神不屑,“查啊。”
讲坛下有人蹦了起来,“我有,我有三寒经书!”
“给我,给老夫!”
倪老的两只眼都红了,因为过于难以置信,已经失去了理智,直接抢过那学生的经书,喃喃叨叨,“绝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待老夫拆穿你不学无术,待,待……”等翻到闻悟所说的章节页数,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瑟瑟发抖,连坐都坐不稳了。
“怎,怎么可能……”
“我找到了,找到了,是真的,真的……”
“有!有!编修有,编修有他,闻悟,闻悟,真的是他!”
“找到啦……”
……
四周的确认声接二连三响起,使得全场除此以外再无余音。半响过后,等到十数人确认完毕,众学堂内已经是一片死寂。
闻悟看着面色铁青的施礼明,讥诮道,“说你水平低,你还不认,废物!”
“你!”
施礼明的眼球鼓起来,肺里一口气上不来,愣是哽住说不出话。
全场又是一阵哗然。
虽然但是,当众贬低辱骂一个祭酒?你不过是一个年少后辈,哪怕笔试第一也终归还是个学子,这辩解最多只能说明你博闻强记,如何跟一个在药术领域耕耘半辈子的祭酒相提并论?实在是太猖獗,太目中无人,太狂妄放肆了。
但不得不说,莫名的爽。
所谓鼓破万人捶,墙倒众人推,人性如此。对于好事的起哄者而言,不管是闻悟,还是施礼明,谁栽跟斗其实没有区别。
当然,此时的局势还未逆转,群情依旧激愤。
不过,闻悟没有再给任何机会,随后一口气连珠炮发,彻底刷新了凡人对‘博闻强记’的认知,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震麻了。
“听好了,废物!”
闻悟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仿佛在对书朗读,“八字药言的‘非炎流热,驻三冬麦’出自流行热感论,‘阴续还阳’出自混源手札,原文实质上是‘阳还续阴’,于两年前勘误修正,为万药经典重编收录……,在流行热感论的第二卷二十七节,三十二页第一行到最后一行……,万药经典第十二章第七节第三序,在三百七十一页的第十八行至三百八十三页的第八行……,顺便一说,你不是万药经典的修编人之一吗?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的署名是花钱买的吧?”
施礼明的脸皮一抽,抬手指他,“你——”
闻悟直接无视,继续表演,“生净论出自十二禽戏,无养治之效?你连最基本的联系上下文都不会吗?十二禽戏乃养健生论附录,养健生论与五行康健谱是连书,两者与寒热风经相辅相成,已经是被公认的事实,结果到了你口中,却成了无养治之效?无知!可笑!”
“在,在哪一页?”
“……”
闻悟瞟一眼那发问的一脸无辜又认真还带点怯怯的女生,啼笑皆非,道:“养健生论附录的第三页第四行,五行康健谱的第一节开篇第七行,还有风寒热经的第七十四页的第九章第十二行到十八行,以及第一百二十三页的第十三章第三行。”
“喔,哦……”
“馄酥余毒?你是瞎了吗?看不见前面的‘煮温’二字?你堂堂一药术祭酒,不会真以为叫你煮温吧?‘取三冬雪水,浸润三日,再水煮九伏,可逆药性’,出在药本经华,在第九章第二节,书中的第九十一页第六行至第十行……,意为馄酥虽天然寒湿,但是经过雪水浸泡三日,再九煮九晒,可去其原本药性,转为温热,最为祛寒滋补。这才叫‘煮温’……”
闻悟一句接一句辩驳,从出处到详解,再到释疑,足足持续了一刻多钟,使得全场鸦雀无声。场下翻书的速度,还赶不上他的语速。
“……地雷主阴,天雷主阳,清瘟祛病皆在内……,这便是卷宗所著‘地天雷’的含意……,你连这个都不懂,还有脸为人师?”
“你,你……”施礼明的脸色涨红,两脚一软,往后一坐。
“田丹有养,育于精水,你又知道不知道出自何处?呵,还是直接告诉你吧,在水精著的第一章第三节,第七页第四行……”
“嗬,嗬——”
施礼明大口大口呼吸,两只眼睁得滚圆。他往旁边看,想找杜云崇,结果却没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杜云崇竟已经偷溜了!
“嘁,这水平,给我提鞋都嫌愚笨!”
闻悟撇嘴,又转向另两个全场就没机会说话的祭酒,“两位,还要继续吗?”
这俩人也是倒霉,上台后就没机会说一句话,这时一个看着卷宗愣神,另一人还在翻书,听了都一抖,快速连连摇头。
在场的众人就像在看神仙。死记硬背,也并非无人可以,但能死背到这种程度,还能完美整合成章……,实属离谱。
啪——
场下,兀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鼓掌。
全场一震,齐刷刷看了过去。
李芯僵住了。她由于太过激动,情不自禁就拍了一下手,想不到却招来了几千双眼注视,顿时被吓得整个人都傻了。
鱼彤亦是窘迫,索性一闭眼,用力拍掌,“啪啪——”
众人陆续回过神,先是稀稀拉拉的有人跟拍,随后,便是全场鼓动,掌声瞬间如雷,数千学子激动喊叫,如同山呼海啸。
“啊啊——”
整个国师监,仿佛都在震动。
“呵,精彩,哼呵呵——”
兴励抚掌,先是轻笑,接着就变成了爽快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庙若不言不笑,依然风轻云淡。
啪啪——
兴民率先鼓掌,然后群臣便都跟上,掌声雷动。
玉妃的脸都青了。
不远处,楚行先俯视着闻悟,眉头轻皱着,若有所思。
“我这徒弟怎么样?”
“嗯?!”
楚行先一激灵,猛地侧退一步。
玄离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小辈,放轻松点,别紧张。”
楚行先浑身僵直。他这一步,在普通人眼里,已经快到出现残影,然而,对方不仅能够毫无声息地近身,还能随影而行……,他惊骇得只觉全身冰凉。
曲红却出奇淡定,恭敬见礼,“曲红见过仙师。”
“哈,免礼免礼。”
玄离打量她几眼,想到她带来了闻悟,越看就越喜欢,笑眯眯地道:“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小丫头,现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错,不错。”
曲红笑了笑,以沉默应对了。
玄离笑道:“你不怪我抢你学生?”
曲红摇摇螓首,诚然道:“闻悟能够得到您的亲赖,是他的机缘,贱妾作为他的启蒙人,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有意见?”
“呵呵,好,好!”
玄离点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然后略一沉吟,又道:“算起来,我也算是你的祖师了,嗯——,这个东西在我手里也没用,送你了。”说罢,他抬手将一个小瓶子丢过去,“此为养颜丹,对修行作用不大,但有一定的驻颜功效,适合你们女人。”
曲红连忙接住,有些受宠若惊,“贱妾……”
玄离摆摆手,“客套话就免了,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跟这位小兄弟说说。”
“这,谢过仙师,那贱妾就先行告退了。”
“嗯,去吧,啊对了,这两天,要是有时间,去找你这学生好好聊聊吧。”玄离指指闻悟,“以后,说不定想见面就不容易了。”
“是。”
曲红垂下头,转身时,俏脸上露出一丝凄哀。
“前辈,你这是何意?”
楚行先已经冷静了下来,忍住羞怒,不敢乱动。
玄离拍拍他的肩,望着下方沸腾的场面,淡淡地道:“你也算识相,刚才要是敢动一下,我好坏得卸掉你一条手。”
“前辈,楚某乃寒狱堡常驻……”
“行了吧,寒狱堡能唬住别人,唬不住我,你家陈老怪见了我,还得恭恭敬敬叫我一声老哥呢,少在我面前狐假虎威。”
“……”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楚某不知。”楚行先憋了一口气,老老实实摇头。
“别装傻,你南下干的事,真以为没人知道?”
“楚某不懂前辈在说什么。”
“是吗?”玄离抓住他肩膀的手微微收紧,“那你这伤,哪来的?”
“嘶——”
楚行先倒吸一口冷气,脸色也变了。
玄离冷淡地道:“小子,我能跟你说两句话,是看的你家主子的脸面,这一次,我就当你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再有下一次,我也不会找你,我会直接上寒狱堡向你们堡主讨个说法。”说着,他的手再次收紧,“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
楚行先的面色苍白,用力点头。
“孺子可教也。”
玄离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随后又笑了,指着下面的闻悟,得意之情再也藏不住了,“哈哈哈,你看,我这徒儿不错吧?”
“呵,呵呵……”
楚行先咬着牙,眼里闪过一抹恨意。
众学堂内,掌声经久不息。
施礼明见大势不妙,强忍心中耻辱,站起来装出师长仪表,“咳咳,好,很好,果然不负我的期望,你的评辩相当出色……”
愚蠢。
台下,陆俪失望地摇头,转身走了。
“嘁——”
闻悟哂笑,“你这人,不但学术水平差,脸皮也够厚,佩服,佩服。”
施礼明只觉一口气顶肺,眼前发黑。这一刻,周围的掌声、喊叫声,在他听来仿佛就成了嘲笑、谩骂,让他两耳发聋。
“再告诉你一件事吧。”
闻悟上前几步,声音压低了一些,“从笔试开始,我就耍你玩了。”
施礼明一瞪两眼。
闻悟挥手离开,“蠢货。”
施礼明张开嘴,然后‘噗’地一声,狂喷一口鲜血,直挺挺倒下。
“施祭酒!施祭酒!”
“来人啊,快来人啊……”
……
闻悟撇撇嘴,腹诽了一下。
气量不高,血量倒是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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