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仙劫

凡游篇 第五十五章 话别离

    
    临冬,小年。
    今日是国考终考放榜的日子,也是国考的最后一日。
    “真的不过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
    闻悟不以为然。
    今天是国考最为重要的一日,不仅将揭晓文武状元的归属,还有其骑乘御赐红马走‘子午线’接受民众观瞻的巡游环节。
    唯明园与朝中道相隔不算远,如果仔细倾听,能隐约听见锣鼓喧天的声音。现在这个时间段,红马该走到朝中道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哈哈,像你的性格。”
    兴民笑了一下。对于赴考的学子来说,‘红马走线’就是最大的荣誉,无数人奋力一辈子,追求的不过就是这么一刻的光辉时刻。然而,在你嘴里却是一句嫌弃的‘有什么好看的’……,兴民不禁苦笑。不过转念想想,好像又合情理。毕竟,在众学堂内一鸣惊人之后,闻悟的事迹早已传遍中州,风头一时无两,使得文武状元反倒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
    “对了,这个东西拿好。”
    闻悟将准备好的一个小袋子递给他。
    兴民一怔,“什么东西?”,接过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有几个小瓶,瓶子里装的是灰黑色的颗粒,像是沙砾又像是炭粉。
    闻悟又掏出一个大一点的瓶子,“还有这个。”
    “这又是什么?”
    “止血丹,药效比凝血丹差一些,不过拿来应急足够了。”
    “为什么不做凝血丹?”兴民摇摇瓶子,里面装了有十几粒黄豆大小的墨绿色的药丸。
    “就你那些药材,也就够做两粒凝血丹。”闻悟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对于普通人来说,凝血丹的药效有些过剩了,所以我改良了一下,平常只要是死不去的出血量用这个已经够了,真要死的吃了也白吃,还不如省点留着用。”
    “你说是就是吧。”兴民点点头,反正也不懂,有就收着了。当然,主要也是他信任闻悟。
    “哎,对了,这个也拿着吧。”
    “你能不能一次性拿出来?”兴民有点无语,“这又是什么?”,这一次却不是瓶子,而是一粒黄褐色的鸡眼大小的蜡丸。
    “七日绝命丹。”
    “啊?”
    兴民一愣。这名字,听起来就有点不一样。
    闻悟看他一眼,淡淡地道:“等你快死的时候,可以吃了它。”
    “什么意思?”兴民拿着蜡丸仔细看看,却发现腊封的严严密密,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凑近闻了闻,也没有任何味道。
    “不管多重的伤,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它就可以让你多活七天。”
    “七天之后呢?”
    “你猜它为什么叫七日绝命丹?”闻悟反问。
    “……”
    “当然,你也可以拿它当毒药使,无色无味无形,七日之后毒发,绝对找不到你头上……,嗯,就是有点大材小用。”
    毕竟,杀人的手段多的是。闻悟停顿一下,又道:“虽然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但是,我个人还是建议你给自己留着。”
    兴民看着他,半响才点点头,将蜡丸郑重地收了起来。
    闻悟往外望了望。
    门庭外,飘起了棉絮般的小雪。
    哧——
    天驹呼出一口白雾,前蹄踏了踏泥泞的雪地。青文坐在驾驶位上,不时转头看向大门,看样子已经等了有一些时候了。
    “那我走了。”
    “嗯,我还要进宫给母后问安,就不送了。”
    “后会有期。”闻悟拱拱手。
    “后会有期。”
    兴民回了一句,在屋檐下驻足。
    闻悟挥挥手,转身离开。
    青文一见,连忙放下了马车的木阶。
    闻悟朝他微微一笑,“谢谢师兄。”
    青文连连摇头,“哎,客气,客气,叫我青文就好。”
    闻悟笑了笑,登阶上车。
    “闻悟!”
    “嗯?”
    闻悟停住。天驹马车远比普通马车宽高,入口与寻常屋门大小几乎一致,他闻声转过身,却见兴民将一物抛了过来。他伸手一接,入手微沉,微温。他展开手掌一看,却是一块令牌,墨灰色,不似金属也不似玉石,表面浮雕似虎似虎的奇兽。
    兴民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东西你也带着吧,若果他日再见,你再将它还给我。”
    闻悟掂了掂令牌,笑笑挥手,转身进入车厢。
    “吁——”
    青文朝兴民拱手示意,然后吆喝一声,驾驭天驹启程。
    天驹的身躯庞大,看似笨拙,行动时却一点不慢,前蹄一扬一落,‘蹦蹦’的两声巨响,地面随之一抖,泥水飞溅。
    兴民伫立目送,略有些失神。
    “朋友,保重。”
    嘭——
    空中炸开一朵朵烟花。
    那是为文武状元庆贺的礼炮。白日的烟火,漫天的彩屑像是仙女散花,随着风雪飘舞,将游行的气氛推向了顶点。
    “处理完了?”
    “嗯。”
    闻悟坐下来。
    车厢内就像一间小房子,足够宽大,装饰却异常简朴,唯有中间一张树墩的茶几占了一些地方,显得有些空荡。
    玄离坐在蒲垫上,一只手拿书,一只手泡茶,怡然自得,“是吗?不过,好像还有人想跟你打招呼哦。”
    “啊?。”
    “呵。”
    玄离指指后面。
    闻悟扭头看过去。
    “喂——”
    天驹经过路口,与另一辆马车擦肩而过。那车里的人伸出头来,大声呼喊,然而却都被天驹马驾的轰隆声盖住了。
    闻悟站起来,打开车厢后门。
    “闻少爷——”
    “闻公子——”
    李芯、鱼彤两人从车窗探出头,拼命挥手。
    闻悟笑着挥挥手。
    正当双方以为就要就此别过的时候,那马车竟然是猛然一个大幅度的变向,拐了个大弯,硬生生地掉转过头来了。
    整个车厢的一侧翘起,车轱辘都扬了起来。李芯、鱼彤两女措不及防,“啊啊——”尖叫着,双双被甩进了车里。
    闻悟看得一愣。
    “喂——”
    那驾车的人一挥鞭,喊了一声,驱马狂追。
    闻悟定睛一看,不仅啼笑皆非。这人不是谁,竟是那叫莫里茉莉的女子。
    “做什么?”
    “鞋……,咳——”莫里茉莉张嘴喊,嘴却进风呛住了。
    “闻——”
    李芯与鱼彤一人一边,从前窗伸出头来,挥手喊着。李芯已经泪流满面,鱼彤亦是双目通红,声音在寒风中哽噎。
    然而,此时彼此已相隔有半条街,又是逆风,声音传到闻悟耳边的时候,已经只剩只字片言。不过,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喊的具体内容,但通过只言片语,隐约也能猜到大概。闻悟吸一口气,放声传了过去,“勿念!后会有期,珍重!”
    玄离好整以暇地翻了一页书,“要停下来吗?”
    “……”
    闻悟望着彼此越拉越远的距离,沉默一下,含笑摇头,“不必。”
    天驹一旦加速完成,便如同万马奔腾,无可阻挡。莫里茉莉使尽了力气挥鞭,却只也能眼睁睁看着它渐行渐远……,当到了大道尽头,她终于放弃了。马车缓缓减速,她丢掉马鞭站起来,双手合拢,长吸一口气,然后全部喊了出来,“喂——”
    闻悟抬起头。
    莫里茉莉闭上眼,使出了吃奶的气息,“谢——,谢——”
    闻悟一怔,而后哑然失笑,抬起手,剑指在额边一划。
    “保重。”
    文武巡游至,栖仙楼曲起。
    “……寒窗十年无人问,一朝中第天下知……”
    “……不惧前路多崎歧,五洲何人不识君……”
    “……莫道朝中道别难,红马明日复归还……”
    “……望君此去多安康,焚香煮酒候归期……
    “……且送,且行,且珍——,重——”
    在一曲送别的戏唱中,在民众的注目下,巡游的车马行出午门,就此暂别兴都,随着即将衣锦还乡的文人武生们一并离去。
    三年后见。
    天驹一路疾奔,城门大开,畅通无阻。闻悟站在车厢的尾板上,望着兴都的城墙,心里默默地向某一个人念了一声。
    “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哦。”
    “嗯?”
    “仙人终归是人,亦有牵挂,但修仙一途,最忌凡心冗重,若是执念太深,强行修炼也会事倍功半,难有所成。”玄离淡淡地道,“与其白白耗费心力,还不如索性随心而为。以你的资质,放在凡间,必定也可有一番大作为。”
    “像大祭酒那样吗?”
    “谁知道呢?或许比不上他,或许比他更好。”玄离放下书,喝了一口茶。
    闻悟回到车内,“前辈,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吧。”
    “走上仙途,您可有曾后悔?”
    “……”
    玄离喝茶的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放下手中茶杯。他转头望向车后,那急速往后退的大道,还有两侧白皑皑的田野。
    闻悟坐下来,等待着答案。
    半响后,玄离回过首来,表情略有些难言。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重复了一遍方才的一句话,“仙人,终究是人……”
    闻悟默然了。从衣袖内拿出兴民给的令牌,手指在上面的纹路上抚过,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玄离看了一眼,“你知道这是何物吗?”
    “不知。”
    “虎符。”
    “啊?”闻悟一怔。
    “如果我没记错,大兴朝一共就四块虎符,分别对应四方军部。”玄离指指他手里的令牌,“你这块,应该是南军虎符。”
    闻悟愣住了。
    玄离叹道:“那太殿下能将它交给你,足以说明对你的信任。”
    闻悟微微动容,不禁皱眉,“那,他将令牌给我,他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哦呵,难道你以为这令牌是拿来调动军队的?”
    “难道不是?”
    “废话,如果单靠这一张令牌就能调动军队,那这天下还不大乱。”玄离翻了个白眼。
    “哦……”闻悟讪笑。
    “你敢拿它去调兵,你信不信立马被人当场宰了?”玄离没好气地道:“这玩意,就是个象征作用,主要看在谁手里。”
    闻悟的眉头皱紧了。
    玄离瞟他一下,“恐怕,这位太殿是预料到前途凶险,所以才将虎符放在你这里寄管。”
    闻悟沉默了,感觉手中的令牌突然异常沉重。
    玄离又问:“怎么样?现在做决定,还来得及。”
    闻悟却摇了摇头。
    玄离略感意外,瞥他一眼。
    闻悟望向视线尽头的兴都城,缓缓道,“前辈,我有一疑问,由来已久,望请指教。你曾说过,仙人不得干涉凡政的吧?”
    “嗯。”
    “那么,为何又要遣仙人常驻兴都?”闻悟问。
    “仙人也有正邪之分,通天监的存在,可以震慑和惩戒一些心怀不轨的邪修,确保凡世的安稳。”玄离顺口就答道。
    “那为何禁止凡人私自奉仙?”
    “凡人愚钝,难以辨识真假。”
    “宫内呢?”
    闻悟又问。
    玄离挑挑眉,却没有再回应,而是慢悠悠提起茶壶,重新添了一杯热茶。碧绿茶水‘咕咕’冒烟,升起一小缕袅袅白雾。
    闻悟恭敬地双手虚接。
    玄离放下茶壶,话风一转,没好气地道:“若是早个百八十年,有后辈敢这么跟我说话,我高低得给他两嘴巴子。”
    “多谢前辈厚爱,晚辈感激不尽。”
    “少来这套。”玄离一哼,而后又一叹,“唉,你既然能问出来,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晚辈不愿盲目揣测。”
    “是不愿揣测,还是不想毁了心中的仙人形象?”
    “……”
    “人呐,太聪明了,也不一定是好事。”玄离再次看向车后的远景,目光多少有些惆怅,“不过,你迟早是要接触的,早些晚些也没区别……”,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唠叨了两句,他的语气变得略微沉重,“闻悟,你要记住,仙人,仙人,终归是人。”
    “晚辈不明白……”
    “你看那一片药田。”
    玄离没有直接解答,而是指指道路两侧的田野。落雪过后,苍茫茫的一片,虽然随着天驹移动,却仍望不到尽头,“萃灵草,知道吧?”
    “当然。”
    “你可知道,我们九剑峰每年需要消耗多少萃灵草?”
    “不知。”
    闻悟摇摇头。
    玄离回过头来,朝他竖起一根手指,“1亿。”
    闻悟倒吸一口冷气。
    玄离淡淡地道,“你知道1亿株萃灵草是什么概念吗?直接告诉你吧,你的故乡泰明府是整个东方陆洲人工种植萃灵草最多的地方,但每年也只能上贡大约6千万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泰明府要拿出2成的耕地来种植萃灵草!这还只是萃灵草一份,还有别的药材呢?神木楍,药勺,蛇芯草,麻花藤,紫刍,榆实,且妃紫……,你脑子里能想到的一切药材,不管是普通药材还是灵药,几乎都能在仙门里找到,而这些药材加起来的耗费,每天都以千斤计算……”
    玄离瞟一眼闻悟的表情,“你认为,这些药材都是从哪里来的?野外采的吗?这几千年来,凡人能在野外采到的药材,早就采的七七八八了,也就只有萃灵草这种低级灵药还能偶尔寻得,可那点可怜的数量,在海量的消耗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闻悟望着那被霜雪覆盖的成片药田,默然不语。
    玄离的言语中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养活一个凡人,只需三四亩闲田,而要供养一个仙人,哪怕只是境界最低的灵仙,也需要动用千顷良田!而仅我九剑峰就有数千弟子,上百名灵仙,可这整个大兴朝,却才有多少田地呢?诚然,灵药是可换取银钱,银钱可买卖粮食,但你也应该明白,没有耕地,粮食的数量就是个死数,你有钱又如何呢?”
    “呵。”
    闻悟扯了扯嘴唇。没有耕地,就没有粮食,没有粮食,人口就没法增长,大部分人就只能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但是药田可以挣钱,没有人会怨到仙门身上。于是,所有的矛盾都转移到了平民与权贵之间,然后由皇权进行统合分治,维护秩序……,这是完美的闭环。皇权服务于仙门,仙门自然不会让其有脱离控制的可能,于是通天监就应运而生。
    “说好听点是皇家,归根到底,不过是仙门的凡间代理罢了。”
    玄离幽幽地道:“仙家无情,终归为利。仙人虽不吃人间烟火,却仍具人性,论及龌蹉,与凡人无异,乃至甚于凡人。”
    闻悟无言了。
    玄离瞟一眼他,“你慧根悟根皆高,想来早已看透了这仙凡道理……,唉,其实我作为获益者,本不该说这些话,显得虚伪,但初入仙门,终究是要面对这仙凡的差别,要是看不通想不开,便进不了那扇门……,就如你那前辈庙若一样。”
    “……”
    “不过,既然你选择随我回九剑峰,想来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也好,可以远离凡间烦扰,专心修行。”玄离看一下他手中的令牌,“至于它,我建议你当个纪念就好。”
    “仙门会对他动手?”
    闻悟问道。打从一开始,兴民就没有任何胜算。
    玄离摇摇头,“仙门对付一个区区太殿,哪里需要动用武力?你已经帮了他一把,剩下的事情,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闻悟默然。
    玄离抿一口茶润喉,“虽不该说,但是,你的选择是对的。记住,在这东方陆洲,你可以违抗皇命,却不能违背众仙契。”
    “嗬。”
    “嗯?有问题?”
    “前辈认为我是惧怕仙门,所以才选择离开?”
    “不然呢?”
    玄离的语气理所当然。
    闻悟呵一口气,望向外面。
    玄离非常不爽,恼道:“又装,真当我不揍人吗?”
    “前辈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以善行善,难以善终。”
    “以善行……”
    玄离皱皱眉。
    闻悟将令牌收起,目光淡漠,“他成不了事。”
    玄离一怔,略感意外。
    风雪稍霁。
    “君不知,恨别离,无归期……”
    “却难料,何时见,盼归矣……”
    外边,传来一道苍凉的咏唱。
    这是中州长门特有的‘离曲’。由老生主台,有琴笙伴奏,曲词内容,皆为诉说离别辛酸苦楚而作,风格悲凉凄怆。
    朝南一线天,大道阔无边;
    长门断肠处,相顾泣无言。
    从兴都往南走,最近的一处驿站便是长门,相距只有十余里。从这里开始,大道三岔,将分向东、南、西三个方向。
    回首能见兴都墙,往前却是荒野凉。
    由于地理位置特殊,又是兴都往南的最后一处驿站,长门历来是离别之地。
    闻悟北上时经过一次,不过与此刻的心情却不相同。来时,兴都近在眼前,几乎没有停留,印象不深,而此刻离开,却是另一番感受。
    天驹踏奔,势如移山。
    沿途的路人纷纷避让、围观。
    不过,由于是国考的最后一天,许多人仍留在兴都参观巡游,加之雨雪初停,因而旅人并不算多,显得有些冷清。
    闻悟放下车帘。
    通过长门,再往后就是依岭的岔路,西山九剑峰在西南,而往南的下一站是长亭,因而只能先转西,再向南行进去桂川。
    那就是崭新的旅途了。
    闻悟有些忐忑,却也有些期待。
    “吁——”
    青文一声叱喝。
    天驹‘哧’地喷出一口白烟,然后逐渐减速,直至停下。
    “师傅,是庙若师兄。”
    “嗯?”
    玄离一愕。
    天驹缓缓停下。天气寒冷,经过一番奔跑,天驹庞大的身躯微微发红,冒着一股淡淡白雾,氤氲袅袅,看起来颇为壮观。
    青文打开了侧门。
    闻悟本来坐着,往外望了一眼,随即一愣。
    路边,有一座不高的小雪坡,沿阶而上,半途有一座八角的凉亭。霜雪皑皑,却见一女子陪着一老人,正守待相望。
    竟是曲红。
    俩人隔空对视一眼,神色略有些生硬。
    这就有点尴尬了。
    其实,昨日俩人已经聊了半宿,顺便道了别。原本的想法,应该是两三年之后才会再见,谁知才半天时间就又碰上了。
    “我,今天一早,我原本想找老师告别,却没想到他老人家料到了玄离仙师会不辞而别,所以提前在这守候,我就找了过来……”
    俩人踏雪散步。
    曲红说起事情的起因,表情略不自然。
    闻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该讲的,不该讲的,昨夜都说过了,无非是些叮嘱、嘱托的话,然后夹杂些离别的复杂情感……,当时是觉得会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见,所以有些话就会带一点冲动,现在一回味,彼此都多少感觉有点儿局促。
    凉亭里,玄离和庙若在煮茶说话,看起来一时半刻还结束不了。
    天空放晴,碧蓝如洗。
    曲红停在雪坡上,望着远方雪景,轻轻‘哈’了一口白气。她穿着淡绿的连襦裙,披着一件白色的毛绒绒的披肩,与以往的形象又有一些差别。西风徐徐,她于雪中伫足,背影与以往的那种坚强、自信、果敢不同,茕茕而立,稍显孤独。
    闻悟想了半响,硬找了个话题,“我以为你还要在兴都呆几天。”
    “你倒是想。”
    曲红回眸白他一眼,“你在众学堂出尽了风头,把人施礼明都气得吐血,现在自己拍拍屁股走人,却想让我留下来背锅哦?”
    “呃……”
    闻悟干笑搔头。
    曲红瞟了他两眼,眸光微黯,轻轻一叹,“唉——”
    闻悟等了一会儿,不见她说话,于是抬眼看她一下。然而,却见她望着山坡上的雪原,不知在想什么,正愣愣出神。
    “你……”
    闻悟一张嘴,殊不知对方也突兀开口,于是几乎异口同声。
    “咳。”
    曲红轻咳一下,别开脸,“你说吧。”
    “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闻悟犹豫一下。
    “说说看。”
    “你,认识那个姓楚的寒狱堡常驻?”
    “楚行先?”
    “嗯。”
    闻悟点点头。
    曲红的表情很平静,淡然地道:“算是吧?我从小在兴都长大,他又来兴都有十几年了,所以跟他有过几面之缘。”
    “喔……”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
    “他找你麻烦了?”
    “没有。”
    “哦,那就好……”稍顿,曲红又道:“如果他真找你麻烦,你也不必怕他,他虽自号仙人,但在仙人中却属于资质平庸的那一批,只能在凡世耍耍威风。你呢,资质过人,又有玄离仙师提携,只要好好修行,未来超越他必定不是难事……”
    “嗯……”
    闻悟点点头,然后问:“当年你南下是为了躲他?”
    曲红一震。
    闻悟见此,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在这盘棋局中,她也只是一枚棋子,唯一能做的就是逃离朝堂的纷争,躲到南方避难。
    曲红的目光有些慌,螓首偏过去,“没有的事,你不要瞎猜……,你现在的心思该全部放在修行上,只管好好修行,争取早日有成。至于那楚行先,你不必在意,你有玄离仙师看重,论辈分,甚至还要大他一头,他不敢拿你怎样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整施礼明吗?”
    “啊?”
    突然转话题,曲红一时反应不及。
    闻悟却耸耸肩,理直气壮地道:“我跟他没什么恩怨,单纯就是想给你出气。”
    曲红呆住了。
    闻悟继续道:“这个楚行先,我跟他本来就有过节,迟早得让他还回来。等我三年,不,两年就够,我到时帮你一并出气了。”
    曲红看着他,然后‘唿’地一声,哑然失笑。
    闻悟一怔,然后才意识到有点冲动的孩子气了,不禁讪然。
    曲红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他的表情,心中愉悦之余,嘴上却还是仍不住揶揄道,“原来,我在你心里的地位这么高的吗?”
    闻悟挠挠腮帮,“当然,你是我的老师嘛。”
    “哦?仅此而已?”
    “不然呢?”闻悟本想敷衍着搪塞过去,但一看曲红一脸狐疑的样子,于是又坦白了一部分心里话,“唔,好吧,也不全是……”稍停,接着道:“我娘从小就教导我们,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全家一直受你照顾,对我而言,你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们一家人的恩人。”
    “嗬……”
    曲红的眼底深处闪过一抹黯光,却笑道:“算你还有点良心。”
    闻悟耸耸肩,笑而不言。
    曲红白他一眼,又转了过去,“你有这个心,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过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免得影响修行。呵,你也不用担心,你老师我好歹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我不在中州,远离兴都的是非,别人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嗯。”
    “不说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吧。仙门避世,你这一去,我们就没法联系了……,我是不担心你的,不过你娘和闻卿不一样,她们还在家里等着你呢。所以啊,如果有机会,最好可以抽个时间传个消息,什么都好,权当报个平安……”
    “我会的。”闻悟点点头。
    “如果条件不许,那也不用刻意强求,未来三两年,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摒弃杂念,专心修炼。”曲红想了想,补充道:“至于你娘和你妹妹,你也不用操心,有我在,自然会保她们周全。日后,你若真的有缘登仙,她们也能跟着沾光……”
    “嗯。”
    “以你的脑子,有玄离仙师庇护,在九剑峰大概是不会吃亏的,不过,仙门终究不像凡世,你做什么都得多留几个心眼……”
    “知道了。”
    “咳,不说了,说多了你又嫌烦。”
    虽然是这么说的,但不知不觉间,曲红已经唠叨了半天。她打住了,迟疑一下,随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扁平锦袋。
    “这个,你要不要?”
    “什么东西?”闻悟好奇地伸手要接。
    “现在不要打开。”
    曲红却缩了缩,语气略有点短促,“不过是个小物件。你这人,总是不懂收敛,这小玩意,日后或许对你会有些用处。”
    “喔……”
    闻悟点点头,接过锦袋,还是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轻轻捏了一下感受。有些弧度、轻薄的触感,也不知道是什么。
    “西南一带潮湿,多有阴瘴,你要多些注意。”
    “好。”
    “嗯……”
    曲红欲言又止,却又无从说起,终归只是轻轻一叹,转向别处。
    闻悟与她一前一后伫立,在山坡上遥望。
    冬风微拂,略有些清冷。
    茫茫然的天地,空荡荡的,稍嫌孤寂。若是两心有灵犀,此时无声胜有声。俩人茕茕相伴,便成了这一方世界的风景。
    (凡游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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