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一流的身躯已经被炸成灰烬,一身庞大灵气随着爆照声响,逐渐挥洒在天地间。
但是,在那团黑灰色的云团之间,隐隐亮出一个光点。
这是段一流的元婴。
直到这一刻,段一流才爆发出他心里的阴翳愤怒,以及内心深处潜藏的那抹恐慌。
什么陪葬豪言,什么报应不爽,自然都是他的信口雌黄。
为的就是营造出自己愿意慷慨赴死,在那两人的刀剑离开身躯之后,他就可以分出一缕元婴神魂,舍了肉身和修为,彻底远去,虽然伤及大道根本,可总好过命丧当场。
但是段一流呆若木鸡。
云团之上,蓦然立着一把散发着无尽寒意的冷冽长刀,非但没有离去,反而愈发向云海靠近,摆明了要当他的殉葬品。
不行,顾不得太多!
哪怕头顶还有一把长刀在虎视眈眈,再不金蝉脱壳,就真的只能束手待毙了。
段一流已经不再奢望十全十美,虽然神识敏锐察觉到,几处地方的飞剑隐匿游曳,借着气府轰然炸开、光芒刺眼的瞬间,段一流的元婴瞅准一个间隙,果断往更高处一闪而逝。
虽然元婴头顶之上,始终有一把长刀步步紧逼,可是在这份惊天泣鬼神的动荡之中,可以忽略不计。
不曾想叶凡居然没有中计,没有伸手去接住那半仙兵法袍,而是由着它往远处飘去,一点时间都没有耽搁,但是段一流的元婴信心十足,就算踩着那把仙兵级别的飞剑,叶凡也已经追不上自己,除非是一边御剑,一边使用他那道诡谲的身法,并且前提是找准自己的逃遁方位,三者缺一不可。
尤其是这个机会,稍纵即逝,因为那把长刀很快就要被自己的元婴甩掉,先前气府自爆,已经将那把长刀炸的晕头转向,再难牢牢约束住元婴了。
可就在此时。
一道白芒在天空中如惊鸿过隙,画出一道瑰丽的弧线。
一身白衣法袍的叶凡,压榨出自己体内所剩无几的最后灵气,配合风驰符,接连使出了两次三千影葬,在离开九霄天剑身的瞬间,凭空来到那只小巧的元婴身后,无视周身的爆炸云海,心无旁骛,脑海之中,全是幻境中黄袍白发人的开天之剑。
叶凡神色平静,一剑斩下!
那只段一流的小巧元婴,神色大骇,却根本没有什么反制手段。
不过一个巴掌大的小巧元婴,便如同一叶残破浮萍,被剑气洪水迅猛冲刷而过。
从此再无半点痕迹。
只余下些许元婴碎片,化成点点星火,随后化为最为纯粹的灵气,反哺天地。
可是在一剑彻底斩杀段一流之后,叶凡当下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凄惨地步,持九霄天剑的整条胳膊都已经变成白骨,甚至五指都握不住九霄天的剑柄,直接坠向大地,不但如此,叶凡整个人也跟着九霄天一起颓然砸向地面。
好在一直在远处蓄势待发的乔三刀,在半空截下叶凡,最终扶着他站在缓缓下降的九霄天剑身之上,而他自己则在飞剑之外的空中大袖飘摇。
乔三刀看着面前一副极为凄惨模样的叶凡,既有怒气,也有佩服,“公子!你也太莽撞了!就算由着他离去,一缕重伤元婴想要东山再起,没个百八十年纯属奢望,到时就算他上门寻仇,你我还会怕了他不成?”
叶凡歪头吐出一口血水,仰头看着天空威势犹在的爆炸云团,咧嘴凄惨一笑,看得乔三刀直叹气。
片刻后,叶凡收回视线,转头望向乔三刀,并没有什么志得意满的表情,“血债还需血偿。段一流对李叔叔的债,还清了。”
乔三刀赶紧掏出一只瓷瓶,倒出几粒芳香清爽的浑圆丹药在手心,缓缓喂叶凡吃下,最后又拿出一贴膏药,顺着叶凡的白骨手臂轻轻涂抹,哪怕是叶凡这么能吃痛的家伙,仍是呲牙咧嘴。
这是叶凡事先就备好,可让白骨生肉的高阶丹药。
乔三刀发现叶凡正转着脑袋,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心中了然,沉声道:“方才我已经帮公子接住了那十余把飞剑,暂时收在收纳物中,就是有些破损,倒是还需公子花钱修缮。”
叶凡松了口气,随即问道:“那件法袍?”
乔三刀答道:“那法袍被段一流故意送到远处,想吸引咱们的注意力,我没敢去取,应该是飘到了脚下的大山里,不过此地荒无人烟,应该比较好找。”
两人顺着飞剑,缓缓向地面下降。
叶凡此次出手,绝对物超所值,不止将仇家斩杀了一位,更收获了一件半仙兵法袍。
当初迎难而上,执意要将段一流斩杀当场,对于神魂和体魄的淬炼,也让叶凡收益颇丰,五境修为第一次有万丈高楼平地起的感觉,不再是那种虚无缥缈、捉摸不定的意味。
叶凡觉得这场厮杀,哪怕没有那件半仙兵法袍,哪怕十余柄飞剑尽数崩坏,都不算亏。
如今自然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不过世间法宝终究是身外物,唯有手中之剑,才是叶凡真正想要死死抓牢的立身之本。
乔三刀缓缓说道:“那件道袍的来历应该很不俗,段一流明显未曾完整发挥出这件法宝的威力,回头我去查查,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叶凡笑道:“看中了?”
乔三刀犹豫片刻,木讷的点点头。
叶凡擦了擦脸上的血迹,耸肩道:“跟着我出生入死这么长时间,也没给你什么好东西,那件法袍如果真瞧上眼了,那就给你便是。”
乔三刀恭敬道:“属下谢过公子赏赐。”
两人落在城堡外的山林之中,乔三刀心意一动,空中的凌厉长刀一闪而逝。
乔三刀主动泄露底细,“我的这把刀,名叫大巧,是当年在南筇国我杀了一个天外仙人所得的本命物,刀身重达五百六十斤,以势大力沉,杀力巨大著称,后来我又发现了一道罕见的神通,“三刀流”。”
叶凡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而坐,瞥了眼肉芽正在缓缓生长的白骨胳膊,好奇道:“就是那个可以凭空变化出两把长刀的奇异神通?”
乔三刀思索了片刻,反而摇头道:“严格意义上讲,不是变化出两把长刀,而是在同时斩出三刀后,便有了这般变化。”
叶凡惊异道:“这也行?”
乔三刀瓮声瓮气说道:“当时为了将三刀流施展出来,算是废了一番功夫,不过也算是物超所值。”
叶凡咧了咧嘴,知道乔三刀轻描淡写的这句话后面,包含着多少艰难险阻,整个人显得有些沉默。
乔三刀看到沉默下来的叶凡,心境也跟着安宁下来,跟他相对而坐,问道:“公子,之前为何要这么拼命?”
叶凡满脸理所应当,“先不提我与段一流之间的血仇,便是之前,你我就已经说好,你去主楼阻杀那只鬼婴,我去阻止那道云海,承诺出来的事,总要做到吧。就算做不到,也应该要尽力而为,总不能仇人在前,连命都不拼吧。”
叶凡停顿片刻,略作思量后补充道:“不过都跟人打生打死了,把情况往最坏处想,总是没错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你我都还活着,便是最好的结局喽。”
乔三刀不置可否,坐在叶凡身边警戒的看向四方,以防意料之外的危险出现。
之后又过去了很久,叶凡的手臂已经恢复了小半,他转头看向乔三刀始终冷静的侧脸,缓缓出声道:“对不起啊。”
乔三刀怔了怔,疑惑道:“公子为何要对属下道歉?”
叶凡挠了挠脑袋,叹气道:“其实我这把本命飞剑品阶很高,应该可以抵御住段一流的自爆余波,只不过之前因为一些事情,有过损伤,所以之前下意识里我就把九霄天召回来了,差点让你的大巧受到折损,对不住了。”
乔三刀呆愣片刻,应该是觉得这算不上什么大事。
叶凡笑道:“这是我的态度,跟你觉得无所谓没什么关系。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要有你的权衡和考量,不过凭你我之间的关系,也不必说太多。”
乔三刀又有些沉默,叶凡便语重心长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跟我之间是不必多说什么,但是你不能不跟自己喜爱的姑娘多说一些啊。我以前有个朋友,就是跟你说起过的魏成,在这种事情,就都没你这么扭扭捏捏,你太不爽利了。”
乔三刀虽然不善言辞,但心中的思量绝不会少,所以叶凡知道从叶凡嘴里说出的“朋友”二字,分量到底有多重。
互相托付生死都不为过。
而事实上叶凡就是这么做的,段一流以五把山岳巨剑压顶而下,只要乔三刀出手再慢一点,哪怕叶凡躲在巨剑下的大坑中,依然会被笼罩在整个城堡的凶猛剑气所镇压,活活憋死其中。
长久的沉默。
唯有夏日毒辣的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撒落林间。
乔三刀坐起身的时候,蓦然发现安静坐在树前的叶凡,在伤心,而且是很伤心的那种。
他有些纳闷。
不知道天底下能有什么事情,能让叶凡这么想不开。
今天的城堡大战,大难临头,最后安然无事。
而他叶凡也还在好好活着。
断水山。
所有人也都安然无事,甚至像他叶凡这样的泥腿子,都走了这么远的江湖。
因为一个男人。
他叫李金。
他有个儿子,叫李清风,是我的朋友。
如今大仇报了一半,为什么我却害怕去见他呢?
叶凡越想越觉得难过。
......
......
返回的路上,叶凡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那条白骨裸露的胳膊,血肉正在缓慢生长,其中一条条经脉如树根般缓缓蔓延,十分玄妙。
乔三刀指着一根根经脉为叶凡讲解,叶凡看得仔细,听的也很仔细,好似一位学童在学学问,也亏的两个人有这份定力,不然就算是平常见惯了尸体的老卒,都不一定能忍下心来。
叶凡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听,忍着痛,津津有味,随着亲眼见证那些经脉的生长,对于气运及自身体魄一事,大有裨益,茅塞顿开。
临近主堡,叶凡只好收起胳膊,免得被路过的百姓当做魔道中人,有法袍傍身,可以将这幅凄惨场景藏在袖中的同时,又不会影响到叶凡手臂白骨生肉的进程。
在叶凡休息的途中,乔三刀在确定安全的同时,已经捡回了那件半仙兵法袍,叶凡掂量了一番,说这是件年头久远的法宝,品相极高,上边五把飞剑的绘制,无论是神制还是形制,都很不简单,极有可能是制于某家仙家剑门,说不定最早会是某位著名剑修的本命物。
因为叶凡对这些事情还算感兴趣,当是丰富自己的见识,所以了解很多。
至于乔三刀是否会独吞剑袍,叶凡则是想也没想,因为打心底觉得乔三刀不可能是那种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道复杂,人心难测,防备心可以有,但不可以过,不然就是隔阂一起,心关难过。
叶凡突然说道:“来人了。”
乔三刀瞥了眼叶凡,有些惊异。
自己也不过刚刚才察觉到,这份敏锐的神识,大概已经完全不输六境,他如今当真只是五境修为?
一行两人小心翼翼从主楼侧面出来,正是黄正德和赵遥二位九龙岭中人,他们之所以没有去往主楼,还是黄正德的主意,在北方山林高处,无意间见到了叶凡和乔三刀重返城堡的身影,老者就决定来此汇合,先问清楚那位魔头的动向,两拨人再一起去往主楼,显然更加稳妥。
黄正德深作揖,自我介绍道:“老夫黄正德,乃是九龙岭外门执事,有幸拜见两位恩人。”
先前叶凡与乔三刀进入主楼时,并未报上姓名。
叶凡作揖还了一礼,“在下叶凡,这是我的朋友,名叫乔三刀,我们二人皆是红叶国人氏。”
黄正德起身后,环顾四周,小心问道:“两位恩人可知晓那位魔头的下落?”
叶凡把那只受伤未愈的手臂往后缩了缩,指向乔三刀臂间悬挂的飞剑法袍,微笑道:“幸不辱命,已经将其斩杀。”
段一流从云海落下之时,搬动五柄山岳巨剑镇压而下,黄正德当时有过惊鸿一瞥,心惊胆战。此刻见着了这件绘有五把飞剑的法袍,心中翻江倒海,既不敢相信,就凭这二人就能够成功斩杀一位极有可能是元婴境的仙人,可又无比奢望这位白袍少年的言语,所言不虚。
九龙岭外门执事黄正德,到底是一位久经风雨的老油条,哪怕将信将疑,脸上仍是感恩戴德,满是崇敬神色,再次打了个郑重其事的稽首,“两位恩人不过是路过此地,偶遇魔头逞凶,仍然愿意仗义出手,救大燕京都数以千计的百姓于水深火热,功德无量,在下先替大燕京都与九龙岭,谢过两位恩人的大恩大德!”
一片赤子之心的赵遥,热泪盈眶,赶紧拱手抱拳,作揖到底,对两位外乡人分别说道:“大恩不言谢,若是两位恩人不嫌在下驽钝,赵遥愿为两位恩人当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九龙岭执事黄正德的怀疑和庆幸,以及大战之后的心神憔悴。
赵遥经此大难,想要奋发图强,以后斩妖除魔,不会像如今这般一筹莫展。
乔三刀轻抬眼皮,早已了然于心。
叶凡对于这些,感触不深,只是依稀记住了那些微妙的神态和眼神,其中道理,尚未悟透。
乔三刀瞥了眼一脸真诚的赵遥,难得主动开口:“你这小子,很不错。”
赵遥抬起头,神情有些羞赫。
黄正德站在身后,轻捻胡须,满脸自得。
对于赵遥,他有着很大的骄傲与信心。
一行人赶往城堡主楼,虽然叶凡已经说了那边尘埃落定,并无大碍,赵遥却依旧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生怕一推开大门就是魔头肆虐的画面。
到了主楼大门,黄正德小心翼翼的探出身去,发现与自己离开时并无两样,唯有那位心口被一刀洞穿的美妇,浑身血液已经流干,只剩下两身皮囊干巴巴的躺在大堂内,有些异样的惊悚。
见此情形,黄正德二人才终于松了口气,开始向宗门传递情报,留守待命,收集证据用以上报。
叶凡不想掺和进去这种宗门的利益之争,只是带着乔三刀走向顶楼阳台。
乔三刀坐在栏杆上,四平八稳,叶凡有伤在身,只是坐在地面,举目远眺。
片刻后,乔三刀轻声说道:“公子,你可能还需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如今京城局势太乱,你又在被通缉,不过应该不会太久,刚好在这边养好了伤,再去京城处理后续事宜。”
叶凡想了想,觉得也只能如此,便缓缓点头。
突然,叶凡问了一个很匪夷所思的问题:“乔三刀,你想家了吗?”
乔三刀转头看向叶凡,艰难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难看的微笑:“吾心安处即吾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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