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霞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再次离开了生她养她却不懂疼她的家乡。春耕送她去车站的路上,天空一直下着雨。)
对任敬贤和连莲夫妇来说,今天的确是个意义非常的日子,儿子春耕终于肯留在屋里了,一别经年的女儿春霞回来团聚了。一家人或拉家常,或谈天地,或逗小孩,真是其乐融融。
“春耕,去叫你岳父母和琼香两口子一起过来吃饭,就说春霞回来了。”连莲吩咐儿子说:“再去乡上买些菜回来,你开小车方便。”
“他们昨天不是来过了么?又叫!”春耕似是嫌烦。
“来过就不能再请呀?傻瓜。”连莲笑哈哈地说:“快去,妈今天高兴。”
“哥,你也买了小车?”春霞略显惊异,“没听妈说过啊。”
“买几个月了,奥迪来的。”春耕没说是旧车,但说奥迪两个字时,却明显地提高了声调。看来奥迪那响当当的名号,给了他十足的信心,“春霞,要不要跟我去买菜,感受一下它的魅力?”
“好啊!我也很久没有去过乡上了,哥带我去兜兜风吧。”春霞不了解汽车,就问:“哥,你这‘凹的’(奥迪)跟我老板那部‘难勃鸡哩’(兰博基尼)是一样的吗?”
“就那么回事,四个辘轳(轮子)。”春耕解释得很有道理,不过很没劲。
春霞跟着春耕出去,门口就遇着肖炳恒了。春耕还是那副自命不凡的德性,只当是没看见。
“炳恒哥!”春霞心里乱窜窜的想喊,却因女性天生的羞赧没有喊出声来,只是满眼期待地看着肖炳恒,希望他会喊她,兴奋而甜蜜的喊她。但她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肖炳恒只稍作停顿,张口怔了一下,终究无话。他躲闪开春霞深情的目光,站在门口焦急地喊:“连婶!连婶!”
“什么事啊?炳恒,你大呼小叫的。”连莲听肖炳恒叫得急,匆匆忙忙的从屋里跑出来,手上还拿着奶瓶。
肖炳恒见连莲出来,拉着她就往自己家里跑,“婶,我老婆要生了,你快来帮忙。”
虽然他努力压低了嗓门,但“我老婆要生了”这几个字,春霞是听得十分清楚的,“炳恒哥,他有老婆了?”春霞一念及此,只觉那颗火热的心顿时掉进了冰窟窿。
“春霞,你理他干啥?扮猪似老虎!”春耕恨恨的骂着肖炳恒,牵住春霞就走,“别磨蹭了,迟了没好菜买。”
春霞挪开迟疑的步子,歪歪扭扭的脚印将一串悠长的问号,不着痕迹地遗在她的身后。
连莲刚走进肖炳恒的家,就听到房间里传出来一阵女人痛苦的呻吟声,她赶紧跑了进去。肖炳恒则习惯地闩上了门,随后跟进来。
在连莲的帮助下,一条小生命顺利的降生了。听着小女婴呱哇呱哇的哭叫声,肖炳恒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连莲抱着孩子,亲切地逗弄着,“呵呵,别哭,宝宝乖!”
“胡仙,你没事吧?”肖炳恒从高兴中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用手帮胡仙搽脸上的汗珠。
“炳恒,快去打盆温水过来,我要给大人和孩子洗澡。”连莲吩咐完又说:“先拿块干净的床单来,我得将宝宝包住,不能让她受凉。”
“嗯嗯。”肖炳恒马上从衣柜里翻出一床粉红色床单给连莲,然后用热水瓶兑了半浴盆温水放在连莲脚前,接着又去厨房烧水准备给胡仙用。
连莲给孩子洗完澡后,叫肖炳恒拿棉袄来包好,再叫他换了一盆水过来。这水虽刚烧不久,但肖炳恒是架在大灶上用柴火猛烧的,所以温度升得够快,给胡仙洗澡刚好适中。
“抱宝宝去外面待一会,我要给你老婆洗澡了。”连莲把孩子交给肖炳恒,又嘱咐了一句:“没叫你别进来哈。”
“嗯嗯。”肖炳恒开心地接过孩子,乐呵着出了房。
连莲起身将房门掩上,再回到床边,准备给产妇擦洗身上的血污。开始忙着接生时她没有在意,可这会拿了湿毛巾给满头大汗的月婆子搽干净脸时,连莲简直被她的美丽惊呆了。老实说,连莲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美貌,漂亮的女子她也见得多了,远的不说,就拿自己的媳妇琼艳来讲,这方圆百十里地是无人可及,女儿春霞也是秀外慧中出类拔萃。但她们全部的优点加起来跟眼前的美人一比,也只能是绿叶衬红花了。连莲惊叹眼前的旷世美人不是灵狐转世就是天女下凡,因为人世间罕见这种让同性看了也心悸的美丽。连莲哪里知道,当初这美人去车站接栾筑的时候,在出站口见到她的所有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心儿提到嗓子眼上的。
“你叫胡仙吧?”连莲和蔼地问。
“你叫胡仙吧。”她重复着连莲的话,满脸茫然。
“你是哪里人呢?”连莲似觉不妥,皱了皱眉。
“你是哪里人呢。”她又是重复,眼神一片空洞。
“啊!原来是个傻女。”连莲突然意识到时几乎惊叫出声,“怪不得炳恒这家伙能骗她回来,真不像话。”连莲明白过来就想叫进肖炳恒很训一通,可人家孩子都生了,能怎么办?
连莲不再说什么,她温和而细致地为这个特殊的月婆子擦拭干净身子,并将床铺及房间全部整理拾掇干净后,把肖炳恒叫了进来。
“炳恒,婶早知道你金屋藏娇了,可人家都跟你生孩子了,这结婚酒不做,政府登记总是要的吧!她是哪里人,你总该通知一声她的父母吧!”连莲望着抱着孩子低头不语的肖炳恒,语重心长地说:“炳恒,如果你真有难言之隐,不说也就算了,但这孩子生出来就不是儿戏,大人和孩子都需要照顾。这样吧,你把护林员给辞了,让别人去做。修理店暂时停业,也不要卖药看病了,在家好好照顾月婆子。看看孩子奶.水够不够吃,不够就要泡奶粉喂她。千万记住,以后大门别锁,出门跟我打个招呼,我过去陪她们母女。有什么困难别忘随时来找我。”
“嗯。”肖炳恒点头,他习惯了连莲这种视他如己出的关怀。而连莲也习惯了他这种木讷无言的感动。
“哦,我差点忘了,孩子叫什么名字呢?”连莲用手轻捏着小女婴红扑扑的脸蛋说。
“肖婉瑶,婉转的婉,瑶琴的瑶。”肖炳恒很满意的样子。
“婉瑶,听起来像音乐,很好的名字。”连莲亲切地说:“你早想好的吧!”
“嗯,早想好了的。”肖炳恒点头承认。
“那我先过去了。看我一身汗,得赶紧回去洗个澡。”连莲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交代说:“炳恒,记得婶跟你说的呵。”
“嗯。”想着连婶自小到大对他的好,肖炳恒眼睛有些潮湿了。
春霞跟春耕从乡上买了菜回来,还在门口就听到肖炳恒家传来小孩的哭声,她芳心揉碎,肝肠寸断。她悲哀此刻的自己已不可能做回孩子,不可能放开喉咙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把一年里所有不该的思念都哭出来,把漂泊异乡的所有离愁别恨都哭出来。但现在她已长大成年,她是大人,是大人就该有大人的样子,不能动不动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哭鼻子。所以她一进家门就强迫自己脸上一定要挂着笑容,尽管这笑容带着万念俱灰的怆然。
连莲何等聪明之人,这春霞一进屋,她马上从女儿刻意的欢颜中读出了勉强。她交待老公任敬贤去煮饭炒菜,然后把春霞拉进了自己房中。
“春霞,你这次去广州挨了不少苦吧?”连莲无限怜爱地望着心事重重的女儿,“听人说外面打工很辛苦,不分日夜的加班,上厕所都要领离位证,伙食比猪潲还差。”
“妈,别听人瞎说。打工肯定是要吃苦的,但生活不会那么糟。”春霞嘴上这么说,脑海里却浮现出了怵目惊心的一幕:
人头攒动的广州火车站出口,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孩拖着个笨重的行李箱出来,立马被眼前参天耸立的大厦,纵横交错的路桥,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晃花了眼睛。正当女孩晕头转向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衣着普通的中年妇女。
“妹子,你要去哪里?”中年妇女满脸堆笑。
“我要去芳村找同学。”女孩从贴身衣袋里摸出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给中年妇女看。
中年妇女接过一看,“平安大戏院!我们的车正好去那。”中年妇女热心地接过女孩手上的行李箱,“跟我走吧,车停在前面,两分钟就到。”中年妇女眼中射出一道芒刺,但她马上眯缝着眼一笑,这道芒刺便敛在她的眼皮下,使人难以察觉了。
女孩跟随妇女来到一辆停在路边的中巴前,车门刚好打开。
“上去啊!快点,路边不许停车的。”中年妇女催促道。
女孩刚上车,车门倏地关上,车也立即开动了。
“司机,停车,我的行李还在下面哩。”女孩着急地喊。
“真是傻13,行李怎么不提在手上呢?”司机将车停住,打开车门,极不耐烦地说:“快下车拿啊!”
女孩下车朝后面找,中年妇女早已不见影子,哪里还有行李?再回头找中巴,只看到尾气筒里排出的一道白烟。
钱,证件,衣物和地址条就这样丢了,怎么办?女孩急出了眼泪。
“这位姑娘,你哭什么呢?”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子及时出现在女孩面前,用比父亲还亲切的口吻说:“你有什么困难说出来吧,也许我可以帮你。”
女孩机械地接过男子递过来的一张白色纸巾,轻擦着眼睛和鼻子,“我出来找工作,可是把行李弄丢了。”
“这样啊,你今天算是走运撞对人了,我们公司因扩大生产正要招工。”男子掏出一张印着某精细化工(集团)公司,业务主管所以然的高级名片,双手递给女孩,和颜悦色地说:“我们公司不要押金,包吃包住,每月工资三千元左右,还另有业务提成。”
当下,一个举目无亲又身无分文的女孩,就这样点头之间将被中年男子骗往传销公司。好在她命不该绝,因为这个传销团伙已被当地公安摸底侦查了很长时间,今天正是收网捕鱼的时候。男子刚要将女孩骗上车,就被跟踪盯梢的便衣民警逮个正着。一个传销团伙虽然被打掉了,可那些被骗又不愿返乡的受害者该如何安置哩?当地公安秉着人文关怀的主旨,与附近的职业介绍所取得联系,女孩就这样被安排进了广州市天河区,某工业园美雅家具厂。老板姓钱。
这个女孩不是别人,正是春霞。而春霞留给广州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那个骗子中巴司机说的--傻13。
看到女儿在沉思,连莲安慰道:“春霞,别想这么多了,外面不好就别去了,在家看店。帮你哥哥管事也可以啊!”
春霞怕母亲担心,当然不肯把外面遭遇的危险跟妈妈说。她当时很想知道肖炳恒的情况,又不便直问,就绕着弯儿说:“妈,我不在家,哥又忙着办事业,嫂子怀孕也需要照顾,你忙里忙外的吃得消么?”
“唉!这些都不是问题,”连莲长叹了一声,当着自己的女儿,毫不隐瞒地说出了她的顾虑。
春霞从而知道了哥哥嫂嫂与肖炳恒之间的是非瓜葛。她本来绝不相信肖炳恒会干出如此荒唐的事来,可母亲一番穿针对眼的说辞,又由不得她不信。尤其最后得知肖炳恒居然找了个不明身份的傻女做老婆,还跟她生了孩子,这让矢志不移地一直爱着肖炳恒的春霞,心如刀绞,失望至极。
春霞扪心自问,她对肖炳恒的忠诚对得起天地良心,可上苍为何总让有情人枉遭无情戏弄呢?她死心塌地的笃定,一如既往的追寻,到头来只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以后自己当如何坚守?坚守为谁呢?她找不到答案。
之后的春霞便是足不出户,呆在家里陪嫂子琼艳,逗侄女任由。等到家里为孩子办了满月酒,她的假期也到了。在拒绝了所有爱惜她的亲人的挽留后,春霞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再次离开了生她养她却不懂疼她的家乡。
春耕送她去车站的路上,天空一直下着雨。低沉的天色使她原本晦暗的心境,变得更加地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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