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半前的一个黄昏,北越刚满十六岁的柔仪公主,经历了千里迢迢的一路奔波,终于抵达北境最大亦是昌平国最重要的城池——幽州城。
她出发时北越尚有暑热,等到达时,北方的早晚已秋凉袭人。
然而大漠的气候便是这样奇怪,明明早晚凉意瘆人,午后却是蒸得慌。
一行人风尘仆仆,满头大汗,马车里钻出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绿衣鲜艳,脸儿圆润,豆大的汗滴却从她脑门上不断淌下来。
小姑娘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忍不住叹道:“总算是到了,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夜里冷得要命,白天晒的能热死人!”
“小秋,进了城可别乱说话。”
一只葱白玉手掀开了车厢的帘子。
见贴身婢女已经累得够呛,同样一路颠簸身子更加孱弱的北越公主,还不待小秋转身回来扶她,便故作坚强地自行跳下马车——
在北越,公主出行必定随时准备一张踩脚凳,若是哪个奴才不长记性忘记带了,那便趴在地上当“肉凳”。
然而今时不同以往,她此时已身在幽州城,必当摒弃北越那些不堪的骄纵习气,做一个寻常女子就好。
可正是这一跳,差点让她软了腿栽在沙地里。
“公主?!”不光小秋着急,身后跟着的随行官员也大吃一惊。
好在除了那一趔趄,云锦稳住了身形,面色如常地站定,还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没事,天快黑了,咱们进城去吧?”
那天,她原本是套了鲜红的嫁衣来的,然后路上实在太闷热,便将嫁衣脱了下来,余里头一件薄薄的粉色裙褂,同样有着精致的刺绣和精美的流苏。
少女肤白如雪,穿这一身粉色实在是又嫩又俏,远远看去,除了一双晶亮的眼眸,便只能瞥见那白嫩嫩的肌肤——
额头、双颊、颈项……甚至两只小手上头各一截皓腕,无不亮莹莹的,晃着人的眼眸!
哼,细皮嫩肉,不消几日,必也尝到大漠风沙的厉害……
彼时的云锦虽然极力保持镇定,在人前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温婉做派,可那一脸未脱的稚气和鲜妍的容貌,无不昭示着她也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
所以她自然没有发觉,就在她下了马车,往幽州城巍然矗立的城门行来的短短一路,有两道漠然又严厉的视线,从高耸的城墙之后投射下来,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的审阅了个遍!
为什么,为什么世上会有这般的女子……看那细细的柳腰明明不堪一折,巴掌大的小脸也说不得多么美艳无双,细手细脚的更是手无缚鸡之力,遇事只能当个累赘,要他娶个这样的女子,本就不是什么痛快的事,更别说她的出身,使得他一开始便不可能用平常心看待她。
然而自楚离渊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便再也撇不开这个影子了!
他不过二十多岁,已将世事纷扰看得极淡,平素看似温和有礼,实则目无下尘——没有多少事能让他记挂在心上,亦没有多少人,能让他装在了心里。
可是正因为心里装了仇恨,楚离渊将当年父亲之死归咎于北越的幕后挑拨,因而给自己找到了活下去的勇气,那便是复仇!
彼时云石已薨逝,其子云昊在两军战事时起时落的形势下,提出了以公主和亲之策。
楚离渊本是不愿答应的,要他同云家人牵扯上任何关系,他都觉得是对父亲的一种背叛。
然而鬼使神差,内心那些恶劣的念头又突然间滋长——
看看云石的女儿长的是何模样,看她敢来幽州城是真的不怕传闻中大漠险峻的环境,甚至,是不怕常年受北越压迫的北境百姓,将她这个身娇肉贵的公主给生吞活剥?!
是以,他顺水推舟,答应了和亲之事。
是以,对于北越要嫁来的这个公主,他起了前所未有的一点兴趣。
她行了漫漫近月的路,他便有那么二十余日偶尔惦记起,盘算着去城头“迎”她的日子。
这一个秋日黄昏,楚离渊的雪衣银发,在高高的城墙上随风而舞了许久,不点而朱的薄唇,勾起一抹颇含嘲讽的冷笑。
***
“夫君,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第一次见我,是在何处?”坐在马车里一路畅通地进了城门,云锦犹犹豫豫,终忍不住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
那日他酒后胡言,确实提到她当初从马车上下来,差点绊了一跤……这般细节连她自己都快记不得了,如若不是同样经过这道城门忆及当年的情景,恐怕自己早想不起什么了。
因而云锦更加好奇,一连几年都不愿出现在她眼前的男人,是如何知晓这些的呢?
是派人严密地监视?
这倒有可能……
他从一开始就防着自己,对这一点,云锦心底虽然酸涩,却一直了然于心。
“何处?”身旁的男人眼眸还盯着进城前暗卫传来的书信,口中漫不经心地回道,“不是在靖宇堂么?”
“……噢。”云锦心有惴惴,却不敢多问。埋下脸儿再不说话。
“不是么?”男人掀起眼眸瞧了兀自低头的妻子一眼,“那可能……是在外城的花市?”
“啊?”
花市?!
大漠孤城来往的商旅不少,买卖的玩意儿千奇百怪,然而花草虫鱼却是这幽州城里最难得的货品——
只因气候的关系,极少北境极少有葱绿的草木可以蓬勃生长,娇贵的花种就更是难以栽培成功。
虽然在和亲之前,云锦一直告诉自己要适应北地的生活,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她一个身骄肉贵的小小姑娘仍然暗藏着丝丝少女心性,多少还是向往以往吟风弄月的日子。
是以,听说了北境难得举办了一场花市,一直躲在院里不出门的她,那日也悄悄跑出了内城,钻进了人来人往的市集里……
花市上花朵缤纷,花香馥郁,有很多花卉品种稀有,是连北越也没有的!
如若不是刚到幽州城便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一番艰辛的求医问药之后,开始体会到什么是囊中羞涩的云锦,还真想来个大手笔,将那些珍贵的花苗通通搬回冷冷清清的栖梧斋里去……
可惜,彼时的少女只能睁大眼睛眼巴巴的看着,不管多喜欢多想要,身上没有银子可使,只能站在摊子边上看看,连低头嗅嗅都不敢,生怕摊主笑她寒酸........
来了幽州以后,无论自己喜欢什么,都没有一个疼惜她的皇兄替她采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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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花市……?是,是两年前清明后城东的那一场花市?”
“嗯……”
男人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神色如常,仿佛与被自己冷落许久的小妻子的初见,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你、你那时也去了?”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地淡然?!
云锦脑袋嗡嗡的,还没有转过弯。
“嗯。”
他也不扭捏,回答得干脆,“恰巧经过。”
“那你……你认得我?”她总觉得有太多的谜题,有待从他身上解开!
“嗯,认得。”
“……既然第一次见我,你如何认得是我?”
云锦彻底被楚离渊弄糊涂了,一头雾水,心里更像有许多小蚂蚁爬来爬去,不弄清楚怎么也静不下来。
男人终于放下手里的信笺,认真地盯着云锦的脸儿瞧了又瞧,方笑道——
“就算夫人跑到海角天边,为夫自然也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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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出城扫墓祭祖的人络绎不绝。
楚离渊待到人群散尽,才于清明时节的尾巴上,匆匆出城一趟去了父亲的坟地。
没有人知道,这位与父亲一向不怎么亲密的年轻侯爷,对着空旷的墓地都说了些什么。
回城的时候,他经过城东的花市。
如果说,他少年时曾有过一段风花雪月的日子,二十四岁的楚离渊,惯于杀伐决断,驱使人心,已然比年少时愈加冷硬了心肠——
他做不来怜香惜玉之人。
百花妖娆,芬芳扑鼻,在他面前毫无动人之处。
然而,花团锦簇之下,一张少女的芙蓉粉面却一瞬间扑入眼帘,直直沁入心脾!
冷硬的心,居然又有一瞬间悸动了。
他站在原地,冷冷的视线落在那个身材纤细、容颜俏丽的女孩身上。
她瘦了。
比之刚来时,双颊上的肉更少了,一双明眸显得更大了一圈。
那腰儿更是不盈一握,纤细的锁骨在微露的衣领间若隐若现……
不过少女好像仍在发育,某处在束得紧紧的腰带的反衬下,更显得身形玲珑有致,令人移不开眼球——
事实上,市集里盯着她看的男人可真不少!
那些走南闯北游荡惯了的粗鲁汉子,见惯了迎来送往的欢场女子,也见识过各家美艳的少妇舞姬,却几时见过这般清雅娇俏的端庄少女……
因而,打量的视线越来越肆无忌惮,甚至有胆子大的,接着卖花之名围过去,同那小小少女搭起讪来。
“主子?”还在城西的暗羽被匆匆召了过来,“出什么事了?”
“这花市,散了吧。”
坐在茶肆里看风景的楚离渊,冷冷地下了令。
“啊?”
为了办这花市,主子还从中费了不少心力呢,怎么说散就散了?
跟了楚离渊四年的侍卫,许是生性过于木讷,怎么想也想不通,何以他家向来淡然出尘的主子,做事变得有些喜怒无常的……
好好的花市进行到一半,就提前收了摊。
而且其后数年,北境再也没举办过任何一场花市——百姓们都说侯爷不喜欢花,必是闻到花香味也厌烦。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楚离渊是爱香之人,只不过他喜爱的,只是熏香而已。
彼时的暗羽,对着远道而来的商旅赔了无数个不是,好一阵焦头烂额过后,方想着回去向他家主子复命,就在匆匆离开的人群里瞥见了一抹身影——
那女子太特别了,光是走路的婀娜姿态大不同于北境女子,必是精心教养出来的。
加上那柔弱的气质,还有端庄美丽的容貌,一眼便能在人群中被认出来……
如果他记性不是太差的话,这女子,貌似就是主子半年前“娶”来的女子,那位北越的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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