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烧了两个时辰的大火渐渐停歇,镇长捧来一物,几经犹豫,似乎不愿现在就交给胧星,只听他关切问道:“此去兖州路途遥远,而且路上许多强人盗匪,胧星年纪那么小,真要自己一个人去吗?”
“爷爷走得太早,胧星来不及尽孝,常听镇里的老人说叶落归根,胧星想把爷爷的骨灰送回寺庙,不枉费他养育我六年的天大恩情。”守了一夜的灵,胧星神色疲惫,鞠躬道: “谢谢镇长和叔伯婶婶们这些年的照顾,胧星走了。”从镇长手里接过盛放了无有骨灰的瓷罐子,拾起那个陪伴他长大的背篓,与前来相送的乡亲们挥手告别,然后信步走出小镇。
最后一次回头是在山腰视野空旷的某处,胧星曾和无有在这里眺望小镇上那间简陋但温暖的小木屋子,比赛谁跑得快些,能抢在另一个人前面先回到家,赢的人可以偷懒一天,不用抄经,输的人就帮赢的人把缺的课业补上。
有此奖励,胧星当然跑得特别起劲,每次比赛都是他赢,但胧星从来不会偷懒,总是乖乖抄好了经书给爷爷看。
只因为他这样做爷爷脸上的笑容就会更多些。
时至今日,胧星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无有明明不愿让胧星做和尚,却要他每日抄诵佛经。
胧星曾见经书中这么写到: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意指一切行无常,生者必有尽,不生则不死,此灭最为乐。
原来佛经里说得最多的便是人生苦短,死后能登极乐,要教世人禅参两忘,悟透生非乐死非苦的道理。
想来应是无有早料到了生离死别的一天,才会做此安排,希望胧星不要太难过,毕竟他那么小,如果不灌输这样的观念,无有一死胧星真的会垮,哪能像昨日晚间那样,明知至亲将死,还能静静坐着把面吃完。
胧星双目无神,喃喃道:“爷爷,别怪胧星,胧星不想拜师,胧星送您回家。”
收回视线,聂胧星辨别了一下方向,依稀认出哪边是东方后抬步便走。他没有地图,因为小镇拿不出地图这样的贵重物品,倒是镇长给了一小本地方志这样的东西,帮助他走出这片山林。
至于不知道兖州该怎么走没关系,往东即可,毕竟离得那么远,着急也没用,剩下的路上慢慢琢磨,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会有的。
路上走着,胧星蓦地想起他还不知道背篓里面有什么,行李是无有事先收拾好的,胧星并未来得及看。
胧星一一清点,拨开两套寻常衣物,映入眼帘五本书籍,分别是《心经》、《道藏》、《小学》、《九州志》,以及一本剑经《名剑八式》。
前四本只是寻常书籍,只要有钱的话,大点的城镇书铺里常买得到,只有夹在最后一本剑经书页中的信笺上,老和尚遗言里写明了要胧星背牢以后要将剑经直接烧掉,免遭祸患,想必是什么珍贵之物。
有剑经,当然会有剑器。
胧星拿起静静躺在背篓底部的银色短剑细细端详,短剑朴实无华,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剑锷,算上剑柄,这把短剑不过他一臂之长,剑身约摸一尺而已,短是短了点,好在胧星个头也不高,算是相得益彰。
拿惯了柴刀,一时间要他换用短剑,胧星还真有点不习惯,简单挥舞几下便又将它放了回去,只是打定主意先把《名剑八式》背起来再说。
就着洒落林间的婆娑暖阳,胧星翻开剑经封面,见着头一页是那著书者的自述,不禁多了几分兴致。
是孩子没有不爱听人讲故事的,胧星也不例外,只听他一字一句小声念道:
“吾应天命而生,剑心玲珑,三岁初习剑即悟剑之刚、柔。旦有剑出,无不可斩,斩之即断。”
“五岁时剑意傍身,轻时若羽悬天,鸟过成截,重时犹山坠海,鲸鲵难避。”
“九岁习剑小成,剑意由虚转实,拟凤、化龙、猿啼,虎啸,无一不可,凡万物在心则重现我手,虽然势不可挡,其实有形而无神,难登大雅,决心游历人间,遍观天下万剑。”
“十四岁得悟大道。谓之剑本凡铁,通灵因我。集心、意成念,附之于势,日久生灵。剑势为实,却可斩虚,除鬼神灭魂魄不过举手之劳。”
“此后,适逢魔刀乱世,吾不忍生灵涂炭,遂问剑赤炼于神州东岳之巅,意决死战,不料赤炼无心恋战,自愿受伏。吾胜之不武,更深知自己非他之敌,若有朝一日赤炼反悔恐制他不住,因而苦寻对敌之法。闭关十年,创出一式剑法,名为掩日,此剑法至阴、至寒,或可灭却赤炼之火。”
“镇守封印百年,终不见赤炼现世,空有一身修为而无用武之地,吾不愿虚度光阴,欲求突破,于是创立门派,集毕生修为著下一部剑经《名剑八式》,并铸八剑以传后人,凡后世习此剑经之人,当承吾遗志,矢志不移。”
故事到此结束,胧星却意犹未尽,而且有些喜欢这本剑经,不为其他,主角至少看起来是个好人,愿意为了世人不被魔头毒害而守着封印那么久。
百年光阴,说来容易,真做起来可半点不容易。对比胧星自己,爷爷还在世的时候,要胧星干坐着抄几天佛经根本不可能,最多两日,胧星屁股上就像被火烧了一样坐不住。
何况人生一世,总共才活几年?所以胧星打心里钦佩。
两耳微动,少年忽而抬头,却见无数金黄垂落枝头,如幕徐徐掩下。
风起,微凉。
深秋叶落过后,背篓少年的身影彻底融入林间小道,消失在满山秋色之中。
恍惚传来读书声: “第一式,真刚……”
————
山中无岁月,不知是不是弄错了方向,胧星第一次走出山林看见人烟,已经是初冬时候。
暑往寒来,胧星还只穿着单薄的粗布衣衫,冷风驱使着他走向夜幕里唯一的火光所在。
那座寨子。
大红灯笼高高挂,人声顺着篝火的黑烟冲上天空,响彻八方,仿佛要让附近的人们都知道这里有喜事。
有喜事的话,给主人家道声喜,进去讨些吃食衣物暖暖身子总是可以的,胧星小时候居无定所,没少跟爷爷蹭吃蹭喝。
于是快步上前,凑近了山寨,胧星发现某些不对的地方。
寨门口确实排满了前来贺喜的人,只不过排在前头的喜气洋洋,排在后头的愁容惨淡。
偷偷混进队伍末端,听着前面两个打扮粗犷的汉子嘀咕了半天,胧星才知道,此处名为牛头山,寨子里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而是专门打家劫舍的凶悍马匪。包括两个汉子在内,所有前来贺喜的都是附近的山头匪类。
无论土匪、马匪、水匪,既做同行便是仇家,没有专程上门为仇家贺喜的道理,除非迫不得已。
胧星壮着胆子又听了一会,原来逼着这些人来牛头山贺喜的原因,是牛头山大当家的独女被奉天府某位长老相中了,据说根骨尚可,意图把她收入门内做记名弟子。
奉天府是梁州唯一的仙家门派,权势滔天且实力强大,寻常百姓被奉天府相中无异于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消随便学那么一两手回来,要把其他几座山头的寨子平了不是什么难事,所以但凡挨牛头山近一点的山头,哪个胆敢不夹着尾巴跑回来示好。
知道寨子里蛇鼠一窝,胧星立刻没了蹭饭的兴趣,巴不得离这儿远点,忽然从身后响起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近时更有几声惨厉至极的尖叫。
越过贺喜队伍,寨子里几个喽啰冒出头来,“二当家回来了?是二当家回来啦!”
眼见骑马的队伍靠近,喽啰们快速迎上前去,哈着腰道:“二当家好眼力!好手段!这一趟去了不多时,竟带回来几个美娇娘,今儿晚上兄弟们有的快活了!”
胧星循声看去,登时怒红了眼睛,马背上绑着的不是其他,竟是这帮马贼不知道从哪里强行掳来的漂亮村姑,更有几个年纪轻轻,长发不曾盘起,是那好人家里未出阁的少女,此时正大声哭喊求饶。
一众马贼不仅不觉得吵闹,反倒觉得非常助兴,饮酒更兼污言秽语,吓得女眷们惨无人色。
二当家大手一挥,笑道:“快些放我进去,送她们去沐浴更衣,好伺候众兄弟。今晚我抓回来不少,兄弟们都能分一杯羹。”
几个喽啰兴奋地大叫,呼呼喝喝往回跑,开了寨门放行。
牛头山二当家一骑当先,身后十数骑紧跟而上,胧星亲眼见着那些女子从自己身边掠过,眼神绝望、无助。
他下意识地想要跟上前去,却又生生止住了身形。
野猪群他都打不过,何况是一帮刀口舔血的凶悍匪类?
救人宜早不宜迟,晚了她们就要遭到悍匪毒手,胧星心思急转,事到如今,不能力敌,那就智取。
爷爷曾经说过,若是做惯了伤天害理的恶人,若不找到正确方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套根本行不通,无非是送死而已,要救人,必须另谋他路。
胧星现在拥有的非常少,短剑和五本书是他唯一能想到的依靠。
撇开劝人向善的《心经》、启蒙心智的《小学》、千奇百怪的《九州志》和高深莫测的《名剑八式》,少年最后选中了背篓角落里,最厚的那本书——
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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