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至三更,司烨才从书房回来。
宁姝独自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有事,加之近来习惯他在自己身旁,如此辗转数次,直到听到司烨的脚步声响起,她才减去两分焦躁。
“没睡?”司烨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宁姝嗓音两分喑哑:“睡不着,担心你。”
司烨笑了一笑,边解开外衣边坐到她身旁:“有什么好担心的,这是在林府,又不是陌生地方?”
宁姝推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帮他脱掉长靴,道:“其他都还好,这朝堂事……你已经不是官了,义父却说要和你商量,那肯定有麻烦。而且我也是才想起来,前些时候义父不是才遇到了无妄之灾?莫非眼下还有人纠缠不清?”
司烨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我的柔柔竟想出这么多来?”话语中带着两分玩笑。只是沉默一瞬后,他又放下手,去搂住她的腰身,枕上她肩头在她耳畔轻声细语:“师父避开你自有他的用意,只是我思来想去,还是不愿瞒你。师父同我说,经上次一事,他们几家入狱后,势力都有所削弱,但曲家势力如日中天。莲妃如今是皇上最爱的宠妃不提,她的妹妹曲风菡日前也新晋了嫔位,炽手可热。宫中曲家姐妹突然声势浩大,师父担心会发生大事,才叫我过去小心提防。毕竟……”
宁姝冷笑一声:“毕竟她心里还惦记着你呢。”
司烨尴尬不已,解释:“哪是因为这个?你不知,就在那日你走后,宫中传来圣旨,要你入宫,侍奉……莲妃。”
宁姝当即从他怀中坐起:“我?侍奉她?呸!她想得美!她那些不要脸的手段管管后宫矫情女人不够,还想管到我身上来?”
司烨喟然:“柔柔,宫中事你不太明白,她明里是要你侍奉她,实则……实则是要把你献给皇上。”
此话一出,宁姝如同一盆冰水浇头,当下被淋了个透心凉。
而后她赶紧伸手,重新抱住司烨不吭气了。
司烨知道她害怕,抚着她的背低声安慰:“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你是我的小媳妇,管他是皇上还是神仙,谁也抢不走的。”宁姝不住点头。他又道:“义父的意思是,京都虽好,但不可久留,这次小住几天足矣。万一生出其他是非,他如今身份地位不比从前,朝中更暗涌不断,他是护不了我们多少的。所以柔柔,你想什么时候走?”
宁姝默了一瞬,今日是五月十五,明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她不想在生辰的时候赶路。于是道:“后天,后天可以么?”
司烨笑着应声:“那正好,明日是东淮千灯节,到夜深时万千灯火连绵一片,煞是好看,你我正好凑凑热闹。”
宁姝顿时欢喜不已,将司烨抱得更紧,刚想说句什么,冷不防温热的气息又在耳畔缭缭:“还不知我的小媳妇在二十岁生辰这天,想要什么礼物?”
她心里咯噔一声,几分意外:“你知道?”
司烨屈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当我傻?”又道:“上次是哪只小猪说,书页是她的生辰?”
她讪讪笑,腻过去讨好道:“哪里敢当我亲爱的相公傻呀,我家相公可是这世上最最机智,最最聪慧,最最足智多谋……”话还未说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回神间她已躺在床上,而司烨居高临下,撑在她的身上,目色深深地望着她。
“嗯,然后?”
“呃,”宁姝脸上一烫,声音纤纤,“然后……然后最最气宇轩昂,最最俊朗无双……”
司烨矮身,以吻封住她的唇舌。
暧昧不明的温度迅速在帐内盘桓,连同她整个身子都开始滚烫起来。恍惚间她好似听到他模糊哼出的一句话:
“还有最最疼爱我家小祸害……”
不知在何时睡去,但醒来时,天已大亮。
宁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觉得窗外光芒太过刺眼,又赶紧闭上。想翻身,可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哪哪都疼,下意识地发出不满哼哼,却听到近在咫尺的一声低笑。
“你……还笑!”
简直懒得搭理他。
司烨凑过来轻轻拥住她:“那我不笑,哭给你听?”
宁姝瞬间破功,强忍着笑意道:“你倒是哭?”转过身来看他。
司烨深深吸了口气,凑至她耳边,在她无比期待的眼神注视中,快速一句:“想得美。”说罢直径下床穿衣。
“……”宁姝星眸微敛,“司烨你耍我!你给我等着!”
司烨笑着将她衣服放去床上:“好我等着,不过你得先起来。”
“我……就不起来!”
“那我就自己去吃好吃的了。”
“……”
一下午的时光很快消磨,天色渐晚,一年一度的千灯节缓缓拉开序幕。
宁姝早就摩拳擦掌,急不可耐,身上的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最后她选了一套藕荷色衫裙。临走前又见铜镜里的自己发饰不衬,便将它们取下,重新绾了一个灵蛇髻,簪上粉玉珍珠攒成的簪花。
司烨此时站在院中,听那些仆婢们言谈今年千灯节如何热闹。这东淮大节,不止皇亲贵胄会参加,普通百姓们更是热衷期盼,一年到头,他们也就爱在这时候随便花自己辛苦攒下的银子而不会心疼了。因此他们每人也都拿出自己平日里舍不得穿的,压箱底的好衣裳,从头到脚好好打扮了一番。
只是对于司烨来说,院子里明媚一片,不如宁姝站在台阶上惊鸿一瞥。
听到银铃声响,他顿时侧目望去。
此时她身着一身藕荷色纱衣,衣襟用平金针法绣着朵朵合欢,蕊须纤纤,栩栩如生,仙气缥缈的水袖和裙摆边上,细细攒着一圈圆润的小东珠,随她步步倾下,轻纱微微摇曳,雪白的东珠影映出柔和的光泽。她手臂间配一条紫金纱披帛,细密的流苏如穗,垂在她皓腕之下,温暖的颜色衬得她格外温婉可人,跟她以往相比,又是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所有仆婢瞬间噤声。
司烨心情大好,走过去迎她,她浅浅一笑,将小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脸上的神情却比月光更温柔三分。
“久等了。”她道。
司烨略是侧身:“我等你多久都可以,只是怕他们久等了。”看向那些目中惊艳之色不减的仆婢。
宁姝也随他目光看去,眼神交汇的刹那,他们立即回神,此起彼伏地摇头摆手否认:“不不不,没有!不久!”
张妈小心翼翼问:“那咱们走吧?”
“嗯。”
年纪小些的少男少女忍不住欢呼雀跃,一蹦三尺高地走去最前面,略是年长些的则与司烨和宁姝他们保持一段距离,又离得不远,恰好能听见他们吩咐差遣。只有几个年老的,慢悠悠地走在后面,仿佛闲庭信步。
“张姐,这姑娘真是上回来的那个?我咋瞧着感觉不像?”有人问。
张妈翻了个白眼,很不情愿地开口:“咋不是她?咱们少爷什么脾性我最清楚,喜欢了谁,就绝不撒手的,除非对方开了口。”
那人脸色微微一变,声音压低:“张姐不说我都快忘了,当时曲大小姐不是和少爷……”
张妈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左右两边的人赶紧扶住她,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张妈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身体不适?”瞪看那说话的女人:“还不是你!这张破嘴别胡说,那女人是我们能随便提的吗?现在宫里吹的什么风,我们这些小老百姓都知道,在这风口浪尖你敢讲那掉脑袋的话,仔细我先让老爷处置了你!”
她脸色顿时苍白,赶紧赔不是:“张姐是我错了,是我多话,是我在胡说八道……”
“行了行了,”张妈不耐烦地挥手,“今儿千灯节呢,指不定身边路过哪个王公大人,都不说了,赏灯吧!”
街上人声鼎沸,是前所未有的热闹,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纷纷往街上涌。临街的客栈酒馆、街道旁的树梢、摆出的小摊……无一不是点缀着各式各样的精致彩灯。整条街上灯火辉煌,流光溢彩,绚烂夺目,看得人眼花缭乱,如同误入仙界盛景,让人迷失其中,不知归路。
不过人最多的地方,还要数京都名景——长澜桥。
宁姝白日曾路过这被无数文人称赞过的地方,站在桥上远眺,眼前一片风平浪静,水面如鉴,倒映天帷之中如絮般的白云,路过的灵巧燕雀,还有岸边摆弄着纤细枝条的弱柳。她毕竟不是文人,看了半晌最终在心里评价:嗯,是挺不错的。
只是到了这刻,长澜桥简直焕然一新,用“人靠衣装,桥靠灯装”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目及处一片灯火璀璨,桥身到外是比方才街上还要华丽精致数倍的花灯,白兔灯、金鱼灯、燕子灯、牡丹灯……皆用上好的四股红绳牵着,缀满桥身。站在桥上往下看去,湖面波光粼粼,不同颜色的花灯将澄澈的长澜河水渲染得仿佛一块七彩琉璃。桥下河岸边,数不清的少男少女手捧莲花灯,顺着这缓缓流动的河水,将这寄托了他们美好希望的盏盏莲花灯推向远方。水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烛火随河风颤烁摇曳,如星子在人界闪动,如此独特而绝美的场景,委实惊艳。
宁姝心里鼓噪着,蠢蠢欲动。
“相公,我也想放莲花灯……”宁姝去拽司烨的衣袖。拽了两下没见他回应,她诧异回头,却见他神情阴沉,目色深深,盯着前方的某一处,似乎在寻找什么。
宁姝不满地噘嘴,小声嘀咕一句:“有什么好看的?”随他的目光望出去,恰好看到不远处一个打扮雍容,容貌绝美的姑娘,也怔怔往他们这边望。
宁姝心里咯噔一声,心中已猜出八九分。
牵着他的手忍不住使劲掐了他一下,对上他扭头来疑惑不解的眼神,她冷笑道:“喜欢就赶紧去,别让佳人久等!”说完就撤了手。
司烨蓦然惊慌,赶紧拉住她:“丫头别乱想!”
“我乱想?”宁姝满脸讥诮,“你当我瞎?”不待他解释,她又道:“可以的司烨,在我生辰的时候要和老情人重归旧好是吧?我成全你们!”
饶是长澜桥上嘈杂不断,临近的路人还是听清了宁姝的话,瞬间有几人向他们投来看好戏的目光。司烨不愿引人注目,将宁姝按入自己怀中,朝他们狠狠瞪去。那眼神锐利如刀,又带几分杀意,路人们顿时吓了一跳,收起念头,继续往前走了。
宁姝在他怀里不停挣扎,拽着他衣服拉扯。很快这身新换的锦衣便被她揉皱一大片,司烨想捧起她的脸对她认真解释一二,哪知手刚凑去,就被宁姝抓过恨恨咬了一口。
“嘶……”司烨倒抽一口凉气。
宁姝没有松口的意思,直到淡淡血腥从嘴里传来,她感觉有些心疼了,用舌尖轻轻舔了舔,才放开了他。
桥上人流如织,不断有人以好奇的目光打量他们两眼,只是她没动,他也没动。
“我可以说话吗?”他低声下气,没有不耐,只有小心翼翼。
宁姝翻了个白眼回应他。
司烨声音更轻两分:“柔柔,你可以不理我,但是听我说。以她的身份,她不可能一个人出来,方才我是在看,她身侧有没有我认识的那一个。”见宁姝脸色微有缓和,知道她听进去了,又道:“千灯节是东淮大节,我认识的那人必定兴致高昂,你的容貌……总之我不想让他看到你。”
此时宁姝的怒气已经散去了七八分,饶是想着他看曲风荷看得那般专注,心里仍有不痛快,不过还是去牵他的手,对着那被自己咬破皮的地方吹了吹。
“丫头,别气了,”他好声好气,用另一只手去抚了抚她的脸颊,“是我不好,让我的小姑娘难过了。”
“你知道就好……”宁姝委屈巴巴的,“你方才看她那眼神,恶心死了!以后你若再那样瞧她,我绝不会再搭理你。”话音刚落,眼风扫到那女人还真分拨众人朝他们走了过来,当下伸手挽过司烨的胳膊,脸上笑靥如花。
“相公我们去放莲花灯好不好?”她软软撒娇。
司烨当然欢喜,应声:“好,我先去买花灯。”
“我们一起!”她拽着司烨往相反方向走。
只是曲风荷铁了心要找他们麻烦,眼瞧司烨和宁姝要走,她对身边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是曲风荷入宫前就服侍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快步绕开路人,到前面去截住了司烨和宁姝。
“司公子有礼,”她规矩地请安,瞥一眼宁姝,再行礼,“姑娘有礼。”
“你是?”宁姝佯装不知,一脸疑惑地打量她。
她恰到好处的微微笑:“奴婢是莲姑娘的贴身侍女,青秀。这大好的日子难得相遇,不妨一同游赏花灯?”顿了顿,略微加重语气:“这是莲姑娘的意思。”
此时曲风荷已经移步过来,青秀立马伸手去搀扶她。
宁姝眯起眼睛,将曲风荷细细瞧了个遍。这美人乌发如云,肤白细腻,杏眼桃腮,红唇娇艳,精致的五官缀在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上,眼波流转间,楚楚中又暗含不容忽略的气势。不得不说司烨眼光还是好的,这么个美人,怕是男人看了都得为她心动。不过美人得有装扮衬,她这清若梨花的纯净模样却满头镶金攒玉,这等雍容的繁琐装束,让她没有增色倒是减色了不少。
而在这沉默的片刻,曲风荷也将宁姝仔细打量,面前这女人生得一张鹅蛋美人脸,眼睫长翘,星眸清澈灵动,高挺的小巧琼鼻下,柔嫩粉唇似花瓣娇嫩,又似温玉水润,整个人分明气质张扬,却偏偏让人恨不得将她征服,收纳身下。再看她肌肤胜雪,十指纤纤,身线玲珑曼妙,竟胜于自己,曲风荷眼神暗暗一沉,心中泛起丝丝恨意。
原本属于她的男人,哪怕她不要的,也绝不能被旁人染指!
何况这女人还是如此绝色!
曲风荷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杏眸中风云变幻,晦暗不明。
青秀见曲风荷半晌没有说话,便小声提醒:“莲姑娘不是说要一同游赏花灯?”
曲风荷敛神,脸上又换回常年现在人前的淡淡笑意:“是了,我想——”
宁姝嘻嘻一笑,打断:“别想了,我不想去。”
曲风荷和青秀俱是一愣,青秀刚想斥责宁姝不懂规矩,却听司烨接了宁姝的话道:“柔柔不想去?正好,我也不想去。”
曲风荷彻底被噎住,脸色万般难看。
宁姝兴高采烈,当即将司烨的胳膊挽得更紧,整个身子都腻了上去,甜甜道:“那我们去放莲花灯!孩儿不几月就要出世了,我们正好祈求他平平安安呢!”
“你……”司烨瞠目结舌,“柔柔……”眼神蓦然柔软,紧紧捏住她的小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宁姝故作娇羞,咬着唇点点头:“原本就是想今日告诉你的,你可别……怪我瞒着你。”说罢,还看了看自己平坦的小腹。
曲风荷更如五雷轰顶,眼前白了黑,黑了又白,险些站立不稳。青秀察觉到自己主子身子不停颤抖,慌忙抓住她,不停呼唤:“小主……小主……”见司烨和宁姝全然只顾彼此,根本没有看她们一眼,她紧抿着双唇,加重语气道:“小主,老爷还等着我们呢,我们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不识抬举的家伙,哪懂得领您的情?”
曲风荷听到“老爷”二字,再看青秀眼睛里的神色不停在暗示自己暂且离开,她稳稳心神,又重新站好。
“这桥上风大,倒吹得我头晕目眩,”她拈起素白的手指抵上额头,“唉,你说得对,老爷还在那边呢,怎能让他久等?”转头,再次看向司烨和宁姝,礼貌笑道:“既然二位另有安排,那我就不强求了,告辞。”
“慢走呀!”宁姝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见她二人走远,宁姝心情大好,回头发现司烨仍是那样欢喜地望着自己,她脸上的笑容一僵,几分心虚。
“相公啊……”她想解释一下。
却不曾想到司烨倾下身来,在她耳边温柔低语:
“下次千万别拿孩儿唬我,我会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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