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凤凰诏

29 少年 II

    
    沉沉夜色落下,被天窗粗细不一的木格筛成一道一道压将在人的心中,而月色此刻也不解心事地悄然隐去。
    黑暗之中,卿如云有节奏地拍打着心口,动作很清缓,尽量不惊吵到对面角落的人。
    末了,她又从袖中取出一道轻纱,将双眸覆住,这样做才能更心安一些。
    蓦然间,那少年又问道:“你害怕么?”
    卿如云稍一犹豫,小声道:“有一点,就一点点。”
    那少年道:“你别害怕,我也在。”
    卿如云微微一笑,蒙着眼虽看不清少年神情,也能感到此言出自他真心,并非一时作伪,道:“多谢你,不过,我并不害怕孤单。”
    她自小患有眼疾,无法正常视物,在黑暗之中摸索生存长达十五年之久。
    直到两年前,经一场大病,仿佛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梦醒后,双目竟奇迹般恢复,与常人无异。
    她素来性情豁达,不惧得失,唯有在这一件事上,她总是感受到内心深处无由的恐惧。
    她不害怕孤单,她害怕的,是漫长没有边际的黑暗。
    云散月开,淡淡光影透过夜幕,轻轻柔柔地笼在卿如云的面庞上,覆眼的轻纱微动,拨弄起对面少年人的心事,他就那样望着她,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那样深深地凝望着她一样。
    月复隐去,如梦初醒,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少年道:“你别害怕,我就是你的眼睛。”
    卿如云又是轻轻一笑,但觉有趣,道:“小兄弟,你的意思是要保护我吗?”
    那少年的语气听来冷冷淡淡,可卿如云莫名能感觉到对方心地是很善良的,至少,对于她而言。
    那少年人道:“你未必年长于我,为何要称我做小兄弟?”
    卿如云微微颔首,道:“好罢,那我不叫你作小兄弟,你欢喜旁人叫你什么?”
    那少年道:“我叫林知期。你叫什么名字?”
    卿如云恍然:“你是玉虚盟林宗主的小公子?”
    林知期道:“是我。”
    林知期,南荣国玉虚盟宗主林一羽唯一的孩子。
    过去这五年来,北辰和南荣虽战事一触即发,然而两国百姓之间并非全无来往。
    在北辰的宜城,有一个渡江的大渡口,可乘船通往江岸对面的南荣国樊城。两岸探亲、商贾货运,皆由此处融通。
    说起那宜城的守城将,正是奉恩将军谢言的副将,而奉恩将军府亦设在宜城,谢言本人也亲自坐镇南关。
    在江岸另一面,南荣的樊城,则是由林一羽率部协助宣王世子祁深镇守。
    林一羽享誉武林,虽涉朝廷军务事,却对封赏一概推辞不受。直到后来,他的手下天机堂堂主诸全劝他,若总是对国主的恩赐避而不受,难免有轻视皇权之嫌,故而,由林知期承恩受封,赐爵郡侯,南荣朝中俱称其为林小侯爷。
    卿如云道:“你不好奇我为何会知晓你的身份么?若是我去告密,这儿可是北辰,你的敌国所在,你不担心吗?”
    林知期道:“我不好奇你如何知晓,也不担心你知晓,更不相信你会告密。”
    继而仍是十分执着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卿如云坦诚道:“我叫......我出身钱塘卿氏。”
    迟疑了一下,续道:“抱歉,闺名不敢擅与。”
    林知期道:“我认识你,你叫云慕卿,对不对?”
    卿如云心中大震,暗自心道:云慕卿?这个名字,难道就是夏侯无虞成天挂在嘴边的慕卿妹子么?可是,为什么夏侯无虞说我是慕卿,这个陌生的少年也说我叫作云慕卿,可我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有这回事?
    林知期兀自说着:“我见过你,在一座街头巷角处处都生长着凤凰花的城里。我们一起念书,一处玩闹,一同长大,只是,后来许多人都不在了,那座城也不在了。”
    卿如云心中一动,将头埋在臂弯中,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尽量让自己很小声地问道:“我们,曾经是亲人吗?”
    林知期垂下眼眸,思量半刻,答道:“不是。”
    卿如云略有些失望,又问道:“那......你说的,那座开满凤凰花的城在哪儿?那里还有我的亲人吗?”
    林知期道:“这座城,不在南荣,也不在北辰。这座城,只存在于很遥远的过去。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一座凐灭于虚无的城,也不是为了其他任何人。虽然你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也忘记了我,可我还记得。我之所以来到这儿,之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儿,就是为了能和你相认。”
    卿如云愣愣道:“你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接。”
    林知期问道:“若我跟你说,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你信不信我?”
    卿如云沉吟片刻,道:“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你希望我相信你的话,我会认认真真地、绝无犹疑地相信你说的这些话。”
    林知期觉得有些好笑,眼中划过一丝既温柔又宠溺的笑意,问道:“什么叫做如果我希望你相信,你便相信?”
    卿如云道:“我不想说‘不相信’这样的话,因为我自己知道不被信任的感觉,知道无论如何笃定如何坚持却依旧会被旁人一句‘这不可能’给否定掉,那样无力的感觉。所以,我如果说相信你,就是真的会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不是敷衍,也不是欺骗。”
    林知期道:“谢谢你。”
    他还有更多想说的话,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卿如云潜入北辰扬州府行刺的那一天,他接到消息时,人正在江浙路的黄台县,已来不及经由樊城渡口过江,只能冒险从海路直抵北辰,又为掩人耳目只率两名家仆,哪想到才刚出海,即被夏侯凉夜安插在东海海路的暗桩发觉,被剜眼抛弃于大海之上,幸被一名船夫救起,醒来时已身在若耶阁。
    当潜入药仙岛纵火擒人的北辰兵将他抓回东海之畔时,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人。
    分离的这二年来,他徘徊在钱塘云家门前不知多少次,却迟迟无法相认。云家老爷跟他说,家中并无云慕卿此人。
    失去的左眼,重要吗?当然重要。
    差点失去的一条命,重要吗?重要,但不后悔。
    卿如云温言道:“我并没帮你什么。不过,你既是因为错认我为云慕卿而不幸落难至此,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逃出去的。”
    林知期道:“等到你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也会离开。我虽武功不及你,可这一点逃生的法子还是有的。”
    卿如云道:“你若不早些回去,你爹爹会很担心的。”
    林知期道:“你为了帮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北辰太子,在敌国耽误月余不归,难道云家爹爹妈妈不会担心你吗?”
    卿如云道:“我说啦,我不姓云,况我爹爹妈妈有他们更在意的人和事要分神料理,哪里会顾得上我?兴许我这一趟出来,他们还未必知晓呢。”
    林知期向后墙一靠,环手作枕,淡淡然道:“钱塘云家云老爷的夫人姓卿,两年前,你大病一场,自后随了母姓,对不对?”
    卿如云一怔。
    只听得屋顶上传来窸窣声响,陆临轻点屋脊瓦片踏步而来,不多时便听见柴院门口链条叮呤咣啷的响动,一个晃身,陆临溜了进来。
    他将头盔和甲胄卸下递给卿如云,拱手一揖,恭恭敬敬道:“多谢卿姐姐,这里湿冷,本不该让姐姐等如此久,还请勿怪。”
    说完,取出火石火绒,将油灯重又点着。
    卿如云笑了一笑,套上盔甲,又系好帽带,朝林知期的方向望了一眼,浮光掠影,见他兀自闭眼装睡,又想起他先前说的好些话,不免心绪翻涌,莫名乱作一团。
    陆临瞧见地上的几个名字,笑道:“慕卿,小雪,卿姐姐认识他们?”
    “啊?”
    卿如云神情怔忡,连忙矮下身子拢过一丛半干的稻草将灰黑的字迹抹开了去,道:“我也只是今夜听......听到这两个名字......”
    陆临仍是笑道:“我虽未见过师兄所说的慕卿姑娘,可是姐姐定当与她长相性情极为相似,师兄才如此执着。若是给姐姐添了烦忧,还请姐姐体谅我师兄忆念故人的苦处,莫要见怪于他。”
    卿如云一愣,问道:“故人?”
    陆临眼神一黯,点一点头,道:“三年前,师兄在昆仑山下的凤凰城与一位唤作云慕卿的姑娘相识,就此结下了缘分,还为她亲手植下一汪海棠花溪,可是,哪想到一年后师兄回返故地时,凤凰城已被西琅王烧成灰烬,而慕卿姑娘也不在了。”
    卿如云不由得心中一痛,仿佛给人重重一击。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过一位慕卿妹子。她患有眼疾,在昆仑山下一座街头巷角开满了凤凰花的城长大,在她十四岁时,遇到了夏侯无虞,二人有过海棠花溪之约,而她的生命,却戛然结束在十五岁的年纪。
    她忽而想起,夏侯无虞对她说,自己有旧疾,亦有旧伤。可是,真正无法痊愈的,是谁也不知道的一种病。
    他说,世上有这样一种病,这种病不痛不伤,然而它盘踞在周身上下,附着在筋脉血液之中,终其一生都无法根除。这种病,叫作往事。
    纵然心似寒灰,也难将往事忘记。
    万籁俱静间,一阵凄切婉转的口哨声响起,循声望去,是林知期在哼吟。
    在一场突如其来又席卷而去的冬夜大雪过后,他唱着旧年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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