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卿如云总觉不能像最初那样坦坦荡荡面对夏侯无虞的灼灼目光。也不知为何,偶尔不小心对视时,竟有些许不自在。
这种不自在,细想来,并不是所谓的情愫涌动。而是在看着对方的时候,朦朦胧胧间,总会勾起过去的一些事,引起一些触动。
而那些不明意味的回忆所带来的,一会儿如蜜一般甜,一会儿又是彻骨的寒冷,随之而来,最后就只剩下悬而未决绵绵凄然的涩意。
夏侯无虞问道:“慕卿妹子,你适才说到凤凰花城,是不是记起一些事?”
卿如云别扭地避开他的眼神,双手不自觉地捏紧衣角,只道:“我师承昆仑山独木老人,如我从前同你所说,我师父来自西域昆仑,可我本人却未曾到过那里,所有跟昆仑有关的事我都只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对你,我并无半分虚言。”
夏侯无虞也不失落,只略一沉吟,道:“不打紧,也并不是非得记起不可的事,我只是不愿你忘记我罢了。”
卿如云心下叹了一声,忽而鼓足勇气,道:“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你提到昆仑山下海棠花溪,那时我恍恍惚惚想起来一件事,这些日子以来也偶有想起,只是总觉得难以对你明言,便按下不提。”
夏侯无虞忙问道:“你记起来什么?”
“我......”
卿如云略微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我想起来,那时候,我眼前不再是漆黑一片,我看到有光,还有断断续续的一些影子,比如漫山遍野的花,许是海棠,许是别的什么花,我第一次看见这世间,什么都不识得,然后是......忽如其来的大火,一片黑黄的焦土,还有......还有一个人,他受了很重的伤,我还想起来......”
她极力令自己能多回忆起一些片段,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却不防骤然间一阵晕眩,几近昏厥在地。
夏侯无虞连忙扶她倚着软垫坐下,只见她额间冷汗淋漓,顺着鬓角一道道留下,竟似落雨一般,又轻而细致地为她一遍遍拭去汗水,急道:“好了好了,若是不开心的回忆,不提起也罢。”
卿如云闭着双眼,紧咬双唇,几乎便要咬出血来。
夏侯无虞又端来一碗热茶,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喂卿如云饮下,助她平复心气。
谷风穿过禅院呼啸而过,连同斑驳树影一片哗然。四下无人来扰,清风遥遥带来远处的马蹄声。
“我......”一直闭紧了双眼仿佛被梦魇吸了魂魄一般的卿如云忽然睁开眼睛,虚弱无力的声音轻飘飘在四壁间回荡。
她再也按捺不住,眼泪如潮水一般涌出:“是我杀了他,是我亲手杀了他......”
夏侯无虞捧起她的脸颊,为她拭去眼泪,温言道:“慕卿妹子,不要害怕,不要难过,相信我,他没有死。”
卿如云摇着头,一时泪雨连连,悲不自胜,无人见之不感凄然。
在模糊的回忆中,她手中的剑刺向漆黑的前方,霎时间,一束光洒下来,照亮她的眼睛,她恍然清醒,急急调转剑锋,可那人已经倒下,鲜血从小腹间喷涌而出,染透朵朵海棠。
卿如云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回忆中也看不清对方模样。她只知道,当时自己身处在一片花海中央,那个地方很美丽,那个人也很重要,她从心底里不想伤害那个人分毫。
当那个人倒下的时候,她只感到自己的半条命也没了。
这些片段的记忆,就如同古刹中锈绿的钟,在脑海中不时回荡着沉闷而悠长的轰鸣。
夏侯无虞将她紧紧怀拥在心口,手掌轻轻顺着她的发丝,拍拍背心,温言道:“慕卿妹子,不要难过,他没有死,这几年他一直过得很好很好,他一直在等你。”
卿如云忽而失去所有抵抗的力气,如同雨滴化入大海汪洋之中一般,不再试图挣扎夏侯无虞这一个坦荡的拥抱。
终于,她放声纵哭,好似要把一切过去的沉重和风雨用眼泪全然宣泄出来,祈求能得一个温柔的回答。
她一直很乖巧,亦很懂事,在云老爷、云夫人膝下,在师父跟前,都是如此。
如果有什么她必须明白的道理,那便依照长辈的训示去做就是,如果有什么不该由她知晓或干预的事情,她也从来不多问一句话。
可是,她也有心事,会害怕,也会难过。比如在漫长的黑夜里,比如当那些如梦般的回忆闪现时。
这些年积压在心底里的委屈和泪水,一切不知来由的痛苦,就在这一瞬间、在这一个拥抱中爆发,一时间竟收不住,只能任由情绪撕扯着漫无边际地漂浮,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夏侯无虞柔声安抚道:“痛痛快快哭一场,就都好啦。”
待情绪渐渐平复,卿如云恍然从夏侯无虞怀中抽身,一边道谢,一边克制着重重的鼻音,说话间仍带哽咽,道:“你说那个人没有死,是不是真的?”
夏侯无虞一笑,拍着胸脯,又两手一摊,敞开胸怀,如同他一贯的将这颗心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对方,道:“你看看我,不是在你眼前好好的吗?”
卿如云眼中尽是不可置信,道:“是你,怎么会是你,真的是你?”
夏侯无虞道:“是我,真的是我。你看我,是不是好端端的?过去虽然不尽如人意,细想想,其实也坏不到哪里去,对不对?”
卿如云仍是不信,道:“可我过去不识得你。”
夏侯无虞笑道:“最直接的证据你早已见过,可不许抵赖。”
卿如云问道:“什么证据?”
夏侯无虞道:“你为我治伤时问我是否曾有旧伤,还记不记得?”
卿如云怔怔地点点头。
她自小敏慧非常,尤其过去因患有眼疾,无法察言观色,便更懂得从言语话意之间揣测他人的意思,不致令外人感到麻烦。可甫从一场噩梦般的哭泣中唤醒,对夏侯无虞的说法,一时也无法思量得更多。
夏侯无虞续道:“慕卿妹子,我虽无法推知当日凤凰花城中究竟发生了何等巨变,想来也逃不过一场人间惨剧。故而,你想不起来也罢。我只盼你千万不要自责,相信我,你没有伤害任何人。”
卿如云道:“可你身上的伤终究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想......我可以做些什么补偿你?”
夏侯无虞道:“伤既好了,疤痕已不在心中,何谈补偿?”
卿如云涩然一叹,半转过身,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窗外。
天空是那样敞阔,早间的雪地晴空短暂地带来一丝暖意,可人们心中,这个深冬季节依旧萧索。
卿如云缓缓说道:“我杀过人,东海边,我杀了许多北辰的士兵,可他们又何其无辜?自始至终,都不过是权贵者的棋子和爪牙罢了,他们也没有选择。我明明可以的,我明明可以直接杀掉篡权者和为首的助伥者,可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就因为不能这样做,最后只有杀了无辜人泄愤。你说,我这样的逃避者,是不是同那些恶人并无二致,同他们一样的罪无可恕?”
夏侯无虞心下一沉,只道她是顾念自己的心情才不忍对夏侯凉夜下手,沉吟良久,劝慰道:“对于每一个人来说,生死都是天大的事。然而既已造成,无可挽回,唯能以善意补偿。我母后曾说过,居上位者,难免涉下民生死事,时常心有不忍,但生在皇室,没有人手脚是不被缚住的,故而不应怨天,不可尤人,始终相信这世上善意是涌动的、流通的,多做一点善事,多少也可弥补一丝亏欠。以命抵命很简单,可原本这世上就没有恩怨两清的道理,公义只在各人心中。”
卿如云兀自望天出了神,这一番话也不知听没听进心里。
忽而,她耳尖一动,低声道:“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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