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观。
这座年久失修的道观在红烛镇的存在形式原本只是一座破落的庄园,暗夜中常有黄狐野狸出没于此,寒夜中亦有孤鸦啼枝,声如尖锐鬼啸一般凄惨绝寰。
镇子里的“人”对于这座破落的庄园忌讳莫深,这要得益于说书老人的功劳,因为那位长年无所事事的老人平日里会拉着一张破落的小书桌,在街头巷角说些鬼神的故事,老人说书时脸上惊惧的表情代入感极强,就仿佛这些故事都是他亲眼见过或亲身经历过一样。在他的故事中,不乏有关于这座破落园子的恐怖桥段。人都有一个天性,对于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总是漫不经心甚至是不屑一顾,但当真关乎到自己切身利益时,又会极度热衷。因此就算镇子里的人已经知道了那位老人的陈词滥调,在老人讲述到关于那座园子的故事时,还是会忍不住驻足细听。
因此关于这座园子,镇子里的人几乎都是避而远之的敬惧姿态,这不完全是因为说书老人的故事使然,更大的原因是夜半出没于庄园之间的黄狐野狸。
黄狐野狸在很多志怪小说中都被视为是老鬼野怪的仆从或信使,这些小东西经常出没的地方都被视为不祥之地。这一点无论是镇子内还是镇子外,都是被人熟知并认可的。
因此镇子里听惯了野志怪诞故事的人,对于那座破落的园子始终保持着敬畏之心,也就本能的趋利避害去远离庄园。
镇子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一方面与说书老人的“危言耸听”有关,更多的还是那仅剩一点“人性”的居民天生便是对这座破落庄园有一种抗拒力。
这关乎到神鬼之别,可以简单的理解为夙敌天克。
天际之上,风雷声占据了半壁之广,宛如一片裹挟着风雷的幕布从九霄之上铺盖而下。灼灼欲喷的电光宛如密集的蛛网一般攒聚铺压。煌煌雷声以红烛镇为界,滚滚奔卷,这座平日里与世无争的小镇子此时就像是一座牢笼一般,将那些如银蛇舞空的电光牢牢束缚住,没有丝毫倾斜于镇子的边缘之外。
随着电光雷音的攒聚,红烛镇的边缘地带竟是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缝,那是空间断裂坍塌的前兆。
这些狂暴无匹的雷电不似烈火,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处在一处狭小的空间之中,若是不能撑破空间的桎梏,达不到那个爆破的临界点,最终会悄然熄灭。而雷电成因是剧烈摩擦的缘故,越是狭小的空间,其威力就会越大。流动的风雷因剧烈摩擦产生了电光,激荡的电光同时又会不停的冲击这座坚固的牢笼,形成声势更为浩大的风雷。因此此时的红烛镇像是一团被搅乱的湖水一般,只要老掌柜还身处其中,镇子里的风雷之势便会愈演愈烈。
简单来说,就是此时的红烛镇就像是一道四壁坚固的阵法,而高悬于天际擂鼓不息的老掌柜便是这座阵法的阵眼所在。
红烛镇之外,后三山之前。
那位满头霜发的银袍老道人看着以裹挟之势迅猛攒聚的风雷盛景,面色依旧古井不波。倒是他身后的那群道人有些按捺不住了,一个个如临大敌般的凝重表情。
老人身后的一位道人目不转睛看着如同一穴漩涡般不停吸纳风雷的盛景,一身雄浑灵力也是随着风雷盛势激发而出,此时他的灵力已经激发到了最巅峰的状态,但依然跟不上面前数里外那片毁灭般的风雷之势,那片早已超越天人之威的风雷盛势何时才是个头?在那处风雷爆发之下,自己倾尽全力能否抵御下来?这位修心养性极好的道人此时都是有些心有余悸。
终于在某一个瞬间,他的道心都几乎崩溃了,用一种恐慌的语气说道:“前辈!再任由李氏老贼这般酝酿下去,不光这片七星山脉保不住,我等皆死于此,就连前辈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摩雷阁也会被波及!”
温裕的师父、那位依旧面不改色的老道人却是微微一笑,风轻云淡的说道:“你行你上啊。”
这是几百年间,双方第二次没有谈拢,关键是两次还是在同一天,在这么个关键的节骨眼上,老道人的所作所为不可能不让身后这群出自同一宗门的道人心生异样。
那位道人压抑住心头的怒火,深吸一口水汽湿重的冷气,高声喝道:“宗门师兄弟听令!起阵!”
下一瞬间,数股如同火山喷发的灵力气息蓦然腾冲而起,洗刷着空间向四周炸裂而去。
老道人面色却是有讥讽之意浮现,本以为刚刚告诫的那番话他们会听进去。
出自同一宗门的几位道人如星斗变幻般拉开身形,不过速度却是如电光石火一般,一条条灵力线条宛如线团一般被扯开,即便是肉眼凡胎也能循着那晦明闪烁的灵力线条看清他们的身形轨迹。
随着几位道人身形的拉开,那些灵力线条宛如交织的蛛网一般在空间中凝实,繁琐复杂、晦涩玄奥,随着身形震颤的每一条灵力线条宛如有形无实的软剑一般,在细微的震颤中,粉末般的空间碎片如被抖落掉的尘埃一般簌簌落下。
显然他们是在施展一部极为尖锐的攻伐阵法,他们似乎是想要割破那片被老掌柜禁锢的风雷盛势。
不过下一刻,那位为首的起阵道人又是大喝一声,“再起!”
话音一落,在红烛镇和后三山之间,一股惊惧人心的影动蓦然浮现而出,那片夸张至极、一线铺展开来的影动宛如凌乱在风中的破碎镜片一般,竟然反射出万千光明景象。
一线铺展开来、如盛纳万千光线的影动不是别物,正是被摩雷观老观主以蛮力压缩成线条的迷瘴节点。
此时那些被压缩了的线条像是入水的线丝一般向外膨胀,由于迷瘴节点的本质是空间之属,所以在老掌柜操控的风雷盛势的多重反射下,宛如密集攒聚的星辰一般耀眼。
此时这片地域蓦然大方光明,每个人脸上都闪烁着璀璨至极的银光,光芒晃动间,宛如从天际降临的神祇一般。
直到这时,那个蓦然敲响悲怆鼓声的老掌柜才将视线从鼓面上移开,他看着那片极速闪烁的银色光辉,老眼中竟然浮现出一抹缅怀的神情。
这片波光粼粼的光彩多么像很久很久之前那片在月夜下闪动的刀光剑影啊。
鼓声起时,刀光剑影便随之浮现而起,鼓声落时,刀光剑影便偃息所有的光芒。
老掌柜仅仅缅怀片刻,下一刹那,那片盛势浩大的亮光却是骤然熄灭!
没有丝毫预兆,那片闪动的璀璨银亮像是被人生生抹除了!
最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以老掌柜为中心,囊括整个红烛镇的电光却是愈发璀璨,刺痛眼眸的璀璨。
整片地域进入了黑夜,唯独老掌柜坐镇之地,灿然如大日。
这很不符合常理,那群正在布施阵法的道人身形皆是一滞,面色惊骇欲绝。
这怎么可能?
他们知道老掌柜掌控着这里的时令昼夜变化,想要在这处地域颠倒黑夜或改变时令轻而易举,可是他们催动阵法的光辉并不是阵法本身所具备的,而是反射自那片风雷之势而来。
如今那片迷瘴节点和线条上面反射的光辉却是蓦然湮灭,有且只有一种可能,那些反射而出的光芒被吸收了!
也就是说,那片节点线条仍然能够反射光辉,但是在反射而出的一瞬间就被莫名其妙的东西吸收了!
是那片雷池一般的结界还是别的物件?!
黑暗中,无人能够看清同伴的面容,数里外的雷音也是渐渐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声响是自己胸膛内那颗如密雨般心脏撞击胸膛的咚咚声。
压抑,极致的压抑,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异常,像是被死神攥紧脖颈一般,唯有那颗比老掌柜鼓声还要密集的心脏跳动声。
纯粹的黑暗中,一道故作镇定的洪亮声音响起,“守住心神,继续布阵!那片迷瘴节点并没有被击破,只要迷瘴节点被拉扯开来,以阵法线条为刃,以迷瘴节点为容器,就能将那片雷池结界切割并且收纳。到时无论是雷电炸碎了空间,还是空间吞噬了雷电,都无关紧要,当务之急是阻止李氏老贼的酝酿之势,否则我们早晚会葬身在这座不断积聚威力的雷池中,连魂魄都不会残留的那种!”
随即他率先掠动身影,竭力拉扯开那处被冲积在一起的迷瘴。
想要破开老掌柜的雷池结界,在这群道人眼中,也仅有此法可行。
先是割破结界,再是将其中雷电倾泻入节点的空间中。
这时,满头银发的老道人却是说了一句杀人诛心的话,“你们真觉得以你们那点微末道行能够击破这座雷池结界?”
那群道人对于老人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动作急促迅速。
老人似乎被这群人蠢到了,又接着说道:“单说排兵布阵这一层面,你们整个宗门加在一起比得上那老掌柜?!”
“就算比得上,那你们可知在这个镇子里有一位怎样的存在?一个让全天下所有阵法大师都难以望其项背的存在!”
这群道人仍是不听劝。
最后老人气恼道:“当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红烛镇中,那处破落的庄园上空,电闪雷鸣,如天倾白练一般。
在雷电骤起的那一刻,那些盘桓在破落庄园内的黄狐野狸便如同受了惊吓一般,疯狂的向着庄园之外逃离而去。夜宿枝头的寒鸦此时也是噤若寒蝉,紧紧收拢双翅,瑟瑟发抖。
在这些寒鸦的感知中,这处地域中到处充斥着不可抗拒的恐惧,恐惧如夜色一般蔓延,无处不在,实在是躲无可躲。
自从打碎了自己的泥身后,一身装扮宛如神祇的孙希山便一直坐在观内,此时的他宛如雕塑一般,打眼一看,像是个高坐在明堂上栩栩如生的神塑。
关于这场争端,他从头到尾只会冷眼旁观,绝不会有任何插手,甚至是连走出道观想要看一眼的冲动都没有。
无论战局如何,红烛镇的成败与否,好像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如今已经知道了战局的最后走向和未来道路。
未来他肩上所要扛起的,只会比现在更多。
对他来说,这是一件任重而道远的事情。
孙希山高坐明堂许久之后,终于是有所动作,他从怀中拿处一部金丝缠线卷轴,轻轻摊放在双膝之上。
这是一部空白卷轴,他将指尖轻轻在页面之上摩挲,令人神奇的是,他的手指明明只是顺着页面摩擦,但却有一种以手掌探入空间的错觉。
仅仅只是方寸大小的卷轴,在孙希山指尖的摩擦下,好似广袤千万里的疆域一般,他将那根纤细如女子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按入卷中,那部卷轴非但没有被捅破,反而是如深潭一般吞没那根玉葱般的手指,只激荡起细微的涟漪。
此情此景,宛如仕女于清溪浅流中濯洗柔荑。
奥妙异常,大有古怪。
面相精致、耳垂蛇玉环的男子轻轻搅动那片“涟漪”,他整个人原本给人的感觉是阴柔绵软,活脱脱一个吃软饭的书生形象。但是此刻气势却是忽然拔高,如神人临川,天地为之低眉垂目。
他搅动这片卷中“涟漪”像是在搅动一方天地,从容洒脱,居高临下。
不多时,他竟然轻笑了起来,似乎很享受这种“一指便能搅乱天地格局”的感觉。
只是可惜,真到了那个时候,想必是掣肘极多的。
生活在哪里没有条条框框?越是高位越是高处不胜寒,甚至会如履薄冰,反而失了最初的本心。
这只是他任重而道远路上的其一,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他便有些惋惜,老掌柜对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不仅仅是放权这么简单,对孙希山来说最重要的恩情是老掌柜激发出了自己血性的一面。
在此之前,他对老掌柜只敢心生记恨,从未想过自己敢正大光明的与那位老人对峙过,虽然自己吃了苦,挨了顿毒打,但他心里是感激老掌柜的。
老掌柜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自己并不只会靠寄人篱下得以苟活于世。
只是可惜,这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人如今却是要彻底死去了。
独自一人于雷霆之中消亡,引领万人从尸山血海中崛起。
可歌可泣,可悲可叹。
其实老掌柜不必死,但他却执意求死,说到底还是那个敢为天下先!
这场征伐之战,必须有人为战事开端擂起最响彻云霄的一鼓,唯有如此才能激发出那股被埋没了七百年之久的血性,而老掌柜作为曾经最令人敬仰的战鼓手,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己。
所以他必须死!
孙希山将手指从卷轴中抽离,却没有合上卷轴,而是轻轻抖动袖袍,那些从泥塑之上收集而来的金色粉末便顺着袖筒飘落而下,纷纷扬扬如金色雪花一般。
金色粉末落在卷面之上慢慢消融,像是沉没在碧潭深水中。
然后下一刻,那些洋洋洒洒的金色粉末却是勾勒出一副美不胜收的金色画卷。
画卷上是春风十里的红烛镇以及后三山。
画卷中景物栩栩如生,看的久了甚至会让人深陷其中,那些行人的言行举止都是活物一般。
曲曲折折的青石板路面,墙皮脱落的老旧宅院,威严庄重的镇门,以及那片触目荒凉的乱坟冢。所有的景物纤毫毕现,没有什么古香古色,有的只是最为质朴的小镇。
小镇中的任何一人看起来应该都会很暖心。
只是这幅极尽匠工之能的画卷却唯独缺少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并不完美。
画卷中少了几个人。
几个对于小镇来说最重要的人。
如果这些人出现在画卷中,应该便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但这不是孙希山所能强求的。
他轻轻合上画卷,从高台上起身走到门槛处,没有望向那片令人心驰神往的银龙电舞,而是将目光投放到了暗夜中的后三山。
夜很暗,即便是修为高深的修者也很难看到后三山的轮廓。
但在这样翩翩然若振振公子的男子眼中,那片山地,此刻金光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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