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人行道上是一排整齐的榕树、遮天蔽日。一条窄窄的暗灰色柏油路夹在其中,处处都是轻晃的光斑。茂密的榕树叶,在风中微微晃动,簌簌有声。南丘小区就在榕树叶的掩映间,就在马路的另一边。思郁站在榕树叶下,目之所及,还是南丘小区的铁栅门,刷了一层又一层的黑油漆,旁边是小小的保安室,透过银边绿玻璃的窗户,还是那两个保安大叔,穿着不合身的保安服,不过他们已经两鬓斑白了,仍旧困倦地在午后偷闲。
游子思千里,近乡情更怯。
思郁脑子在几分钟内闪过了无数种想法,比如走过这条马路,向保安大叔问一问,郅志远一家是不是还住在这里,也许已经搬走了、也许还在,但哪怕还在,她就真的敢进去吗?也许她会送一包茶给保安室,然后拜托保安大叔把所有购物袋都转交给郅志远。但若是不在了呢?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他们身在何方,她连这个最后的家都没有了,她只有钱,她是该把所有购物袋都送给保安室、还是该把茶叶留下、把奢侈品和钢笔都扔了呢?那也还是只有钱、连这个最后家都没有了。
她也不知道在榕树下站了多久,她只是提着一堆购物袋静静地看着南丘小区。那团午曦柔和的光晕、还有若有若无的奶茶清甜萦绕心间,仿佛她还在多年前郅志远的宠爱下打发时间一样。
她好想尝一尝草莓奶茶。
她转过身去,推开玻璃门进入了南丘小区对面的咖啡厅,咖啡厅分毫未改,柜台穿着土黄色制服的服务员姐姐像多年前一样,微笑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思郁也像多年前一样,选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她把购物袋放在了方桌下,像许多年前一样在长凳中央坐了下来,左手慵懒地放在光滑的方桌上,右手支着颐望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南丘小区被榕树叶掩映的黑漆铁栅门。
“小姐,请问您需要些什么?”
“一杯原味奶茶。”思郁想也没想,几乎是脱口而出,当反应回来,她自己都吃了一惊,再转过头看着服务员时,她已经低下头刷刷刷地记下了。
“还需要点别的吗?”服务员姐姐头也没抬。
“再来一杯……嗯……草莓奶茶。”思郁有些尴尬,服务员姐姐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她坚定地点了点头,“谢谢,就这些。”
原味奶茶很快就上了,象牙白的原味奶茶乘在素白的陶瓷杯里,氤氲着浅浅的水雾。思郁左手扶着白瓷杯身,温温的暖意从指间传来,她慢慢地把杯子转了一圈,然后突然慌忙地收回手,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她愣愣地看着那杯原味奶茶。
“小姐?您要的草莓奶茶。”服务员姐姐看思郁发呆,就叫了她一声,思郁生硬点了点头,然后服务员姐姐把另一杯草莓奶茶也搁在了她面前。
思郁终于看到了自己多年来心心念念的草莓奶茶。淡妃色的草莓奶茶装在品红的陶瓷杯里,让人想起了诗词里人面上桃花般的红晕,她才知道,原来咖啡厅里的陶瓷杯还有这样别致的颜色,她仍然右手支着颐、却伸开了左手蜷缩着的手指——她好像尝一口草莓奶茶,她一分分伸出手去,但却看到那手指是在颤抖、止不住地颤抖。
终于,有一丝丝冰凉从脸颊上滑落。一滴又一滴的泪珠落到光滑的木桌上摔成两半、溅开一片水渍——她是哭了、原来她还是忍不住要哭、原来她也需要哭。
她甚至还呆呆地保持着伸手拿杯子的动作,只是无声落泪,但她的手指终究渐渐蜷缩僵硬,她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只剩下左手无名指上璀璨的光芒。然后她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像雪地里从窠巢落下的雏鸟,而随着她的头慢慢俯下、连她柔顺的长发也从肩头滑落——这七年来的人后悲伤、七年来的心酸泪水,她怎么再忍得住、怎么能再若无其事?
那口气死死地堵在胸口。
站柜台的服务员早就注意到这一幕,她绞着手指、几经踌躇后终于决定去往思郁那边看看,可她刚从柜台边绕出来,就有一个提着购物袋、穿黑色修身风衣的男人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服务员姐姐下意识地一转头,就是一张很英俊的脸,薄薄的唇、狭长的丹凤眼。
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思郁那边。
他信手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红钞,骨节分明的手指指了指思郁那边、再指了指自己,然后他把红钞递给服务员姐姐,探询地偏了偏头。她立马会意,做了个“OK”的手势,用嘴型说“够了。”
然后她回到柜台旁,找出36块钱放在柜台上,以免自己待会忘记把钱找给他们,她再往那边看去,那个男人已经把购物袋放下、坐在了思郁对面。
彭与彬抿了抿嘴,看着俯首啜泣的思郁。她那只搁在桌上的左手颤抖地紧握着、连指节都泛了白。她无名指上,是那枚夺目的订制戒指,他同样怯生生地伸出右手——他把同款的素钻戒指戴在右手。
手表戒指应该戴在不常用的左手。
他的手掌就像那温润如玉的白瓷杯壁,带着午后阳光中特有的暖,暖暖的悠闲、暖暖的安心。
哪怕是假的,可总是暖的。
他看到她身子一震,她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她那一双莹然的眼睛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他心里一揪——她泪眼婆娑,就好像从窠巢里跌落下的雏鸟、无助而委屈地用莹然的眼睛望进他的眼睛。
他说:“别怕,现在有我了。”
她“嗬”地一声,终于眯着眼睛哭出声来,就像在一个在外面受了欺负而回家委屈的孩子,事实上,她还才二十二岁,他一直都知道,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彭与彬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时期——不过是用力握紧一个人的手、防止她再跑掉。他一直都失了那么一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们的距离何止千里。
整个闲散的咖啡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客人。
她泣不成声、摇摇欲坠。
彭与彬感觉自己左手指甲狠狠地陷进了皮肉里。哪怕是假的,也总是疼的,那疼直到心里、竟然不及万一。
寒冷而冰凉的法国,独身一人的他借着微弱的夜光翻开了那份合同,翻过凝重的黑色六芒星图腾,是触目惊心的文字,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眼前又是一片晃眼的白光。那种惨白,在温暖的午曦里也是惨白,白得像血和泪珠糅杂在一起,凝到湘妃帘上,却年复一年地熠熠生辉。
他弄丢了东西,也知道物是人非,明明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不是他的她了,他也不是她的谁了。
可这一刻方才知道,哪怕是假的,也是痛的。
他把她微凉的手握在手心里。他毅然站起身来,却几乎是煎熬犹豫地挪到她的身边,然后一如往日地试探般在她的身边慢慢坐下。
她再也挺不住,身子一软,几乎是趴在了他的肩头,她把头埋进他颈窝、她肆意地任泪水流淌。澄黄色的午曦中,时间总是流逝得那样快、也那样慢,冰冷的泪水一层一层地覆盖在她的脸上、渗进他的衣襟中。
他抱着她、她伏在他的怀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眼里干涩,但身子暖了回来、呼吸也恢复了平稳。
她慌乱地离开她的怀抱,低着眼睑。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我……”
“我……”
他们沉默了许久,但却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她被咽得难受。
她这才觉得自己的嗓子已经干哑得不成样子,她转过身子拿起桌上的原味奶茶浅啜了一口,倒也还不算太凉。
思郁这才觉得好受一点,她问:“你怎么在这里?你中午不是不在吗?”
“我路过。不过你还好意思提时间,现在都傍晚了。”
思郁闻言往玻璃窗外的天幕望去,果然,天际的那头,靛青和黛蓝的云絮错杂地扭作一绺又一绺、然后一绺绺地蔓延开来,俨然有序,海棠色的霞光在这无数绳绺间透出来,却是越来越弱,原来天已经要黑了。
思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请你吃饭以报答你的借肩之恩,好不好?”
他“噗嗤”一笑,却说:“你还想回去看一看吗?如果不敢一个人,我可以陪你,我们现在是夫妻”他顿了一顿,“法定夫妻。”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她沉吟片刻,慢慢抬起头来,说:“算了吧,就不回去了,不过,”思郁指了指桌下的一堆购物袋,“如果他们还在这里的话,我们还是把东西放下再走吧。”
彭与彬点了点头。
思郁低下头去提购物袋。彭与彬把桌上的那一个购物袋提了起来后,就去接思郁手中的购物袋。然后,他们一人满满一手的购物袋,彭与彬刚好用右手反握住思郁的左手。在拉开咖啡厅的玻璃门时,服务员姐姐叫了一声:“先生太太!钱!”
思郁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付钱。可那服务员姐姐双手把钱递给了彭与彬,彭与彬接过钱一边把钱放进风衣口袋里,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容易忘,不过现在有我了,所以已经付过了。”然后他用右手反握住她的左手,那两枚戒指凑到了一起,相交辉映。
服务员姐姐由衷地笑着说:“太太,您真幸运。”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