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下飞机的时候,透过待机厅的玻璃窗,外头已然是漫天的星斗阑干,如同无数闪耀的碎钻裹在绀青色的细丝绒里,待机厅里被白织灯照得雪亮,乘客却有些少得可怜。
“思郁。”成小顶叫住她时,思郁正低头往外走,她回过头来,只见成小顶像往常一样穿着黑色西装,随手提着一个公文皮包,她走过去,轻声问道:“成大哥,你这是要出差?”
成小顶点了点头,欲言又止,思郁却继续说:“有关六芒,有关林译伊,我都知道了。”
“其实,林家二十年前就干的勾当,还有……阿谦也不是故意要瞒你,”成小顶顿了一顿,恍惚地说,“这世上的人,永远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思郁转移开话题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什么大事,我要去一趟广州,彭总叫我亲自去给詹宇澈送一份很重要的文件。”成小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像寻常一样平静。
思郁却没有疑心,她缓缓地问道:“成大哥,你觉得彭与彬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是想问,明明种种迹象表明,彭与彬不是一个简单爱钱重利的人,可在林家母女眼里是那么好摆布,你虽然并不相信邹子琼的话,但为什么易与谦愿意这么信任他,是吧?”成小顶了然道。
思郁对于成小顶的话,缓缓地点了点头。
成小顶几乎是悲凉地笑道:“当局者迷,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却很清楚。那是因为,他从来没让人发现他的弱点,这个世界上的人追逐疯狂金钱名利、不惜一切击败对手。所以啊,爱了就输了,人们对待软肋,要么彻底毁掉,要么妥帖珍藏。也许要等时光把泥沙掏尽,失落了很久的东西才会回来。无望的等待,是一种绝望的枉然。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可这个过程中,只有你自己用心去体会,思郁,眼睛也是会骗人的。”
思郁愣愣地听着,只觉得脑中有一团浆糊搅啊搅,成小顶说完转过身去,又换了一种轻快的语气,说:“都是一些哲学问题,也不用太纠结,反正我们这么多年交情,相信阿谦就可以了,我先不和你说了,我要登机了。”
“那个,”思郁急忙问道,“彭与彬已经回公司来了吗?”
他的脚步蓦然止住,却没有回头,低声道:“思郁,他现在不会回公司的。不过,卷帘湾那套房子,你恐怕还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花房,我想,如果你想通了,他会在那里的。”
思郁看着成小顶离去后,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这一天真是被刷新了世界观,就像是以前在书里读到湘妃帘那些缠绵细腻的句子,仿佛看到了一段荡气回肠的感情,可到了今天,有人才冷笑着说,你以为寻常人家有这些个闲工夫吗?那些女人选择了嫁入富贵人家,自然而然应该等待、应该孤独,可他们非要发几句牢骚、留下无穷骗人眼泪的罗愁锦恨。以前那些嫁给爱情的姑娘,都饿死老死病死了,然后他们的后人方明白,名利和金钱才是该追逐的,爱情反而会成为筹码,最后爱了的人都死了。
还有一个倒霉的家伙半死不活。
出租车在市医院门口停下,一场商业角逐中,爱情真是筹码,现在的易与谦几乎也死了。
思郁还是好想固执地问一问易与谦,她宁愿他不知道,哪怕知道他不会回答。
可她没想到,她能在这里遇到易夫人。
思郁推开了特级单人病房的门,才发现易与谦的床前站着一个人。一众滴滴作响的仪器中,易与谦浑身都插上了管子,他的头发已经被剃光了,如果不是他右眼角下的那颗小黑痣,思郁几乎不能把眼前的人和四年前那个狷狂痴情的少年联想到一起。
易夫人一身裂冰纹的红蔷薇底旗袍,外头是雪色绒大衣,她微微低着头,静静地打量着易与谦,仿佛是一个年轻的母亲在打量着一个熟睡的婴儿。思郁突然觉得害怕,害怕很多年以后,自己也会是这个样子。
直到思郁走到了易夫人的身边,易夫人才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思郁轻轻道:“您也是来看易与谦?”易夫人微微启了唇,却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不是,我只是想关了与谦的维生系统。”
“易夫人?”
易夫人看着惊慌的思郁,却苍凉一笑道:“林译伊要回来了。与谦爱她。”
“我知道,可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应该放弃他。”
单恋不是爱情。这才是思郁真正想说的,但她不知道怎么和易夫人说,单恋不是爱情。因为偏只能把他的一厢情愿叫做爱情的话,那他从头到尾都是悲凉的。
易夫人恍然道:“是吗?可要这万分之一有什么用?我的与谦,爱了那么多年,我看着他,撞得头破血流,为了所谓的一份爱情。郅小姐,到头来,爱情还比不上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与谦连这最后一件事,都是要用来爱林译伊的,一万分的爱,随他的绝望去了,何必还要留一分给我们做念想呢?”
思郁抿唇道:“可是,易夫人,旁人再冷漠疯狂,我们的血总是热的。”
“不,会冷的,”一滴晶莹的泪从易夫人脸颊上无声滑落,她黯然道,“我的名字,叫做林文昙。很久以前,我家里只种两种东西,是草莓和蔷薇,我哥哥一个男生喜欢草莓,我却规规矩矩地喜欢蔷薇花。后来,我出嫁了,我和清远是青梅竹马,开始时我还会闹闹脾气,哥哥不久后也结婚了。我再回宁州去,家里的蔷薇花已经全部变成了黑郁金香,因为嫂子喜欢黑郁金香,我才醒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也就开始规矩了。
“二十年前那场亚洲的金融危机,想必你有所耳闻。在那种时代,我虽然不过问生意上的事,可我也不能没有点千里眼顺风耳,易林两家都元气大伤,哥哥放任嫂子搞了小动作,清远却在外头养了女人在国外置产业,这种时候,叫我怎么哭怎么闹?可是啊,清远为我种了满园的蔷薇花,水晶帘动微风起,满院的清香,我的火一瞬熄了。我就知道,我已经顺从了,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清远维护我作为易夫人的尊严体面——我再也不想管名利上的角逐了。与谦在ICU里时,我是心痛绝望,可当彭与彬和你出现在易家的大宅里,我知道,我的血,已经彻底冷了。”
思郁看着这个优雅高贵的女人,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林文昙叹道:“爱情是落日的最后一抹霞光,人们之所以爱,是因为爱总是最绚丽的,勇敢的人会去追逐她,但她一点点埋没进无边的夜里。那个人追着追丢着,终于又看到璀璨的星星,霞光那般的绚丽,他好像又看到了爱情,可他怎么跳都抓不住,然后黑沉沉的云把最后一丝光都翳了,接着只剩无尽的寒冷,到无垠的天际,倒不如从来没有爱过。”
“女人的感情并不是永不枯竭的喷泉,女人的感情是金丝雀嘴里的唾液,谁又知道,这种华贵的鸟儿,它的唾液只能垒出一个晶莹的燕窝,到了第二个,吐出来的全是血。”思郁情不自禁地念出了莫言这句话,她喃喃道,“但要是一辈子的两次总是爱一个人呢?”
易夫人一笑道:“所以啊,我们这样的人,追逐爱,就像飞蛾扑火。与谦这孩子,这样爱着,倒不如就死了的好,如果我关了维生系统,与谦就解脱了。郅小姐,我们都在这个局里,漫漫长夜里,我宁愿从来没有曙光出现过,你明白吗?没有爱情,纵然不会幸福,可这样才不会流泪流血,这样才不会太伤心。”
思郁茫然地看着易与谦苍白的睡颜道:“你都知道是吗?关于林家的阴谋,你流泪流血,只是想要为你的爱情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用生命来结束你痛苦的单恋,是吗?”
易夫人的手一点点地靠近床头那个红色的按钮。她解脱般地笑了,就像很多年轻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欢欢喜喜地奔向幼儿园。她知道,那也许是一个更好的天地,孩子可以在那里找到更多单纯的快乐,那里的大锅饭也许没有家里精致的小炒好,但有很多也是吃腻了家里饭菜的孩子和他一起。他哪怕要遵守幼儿园的规定,可是用家里的模式拘着孩子,倒不如让他尝试新的可能。是了,这是机会,是了,这是新生,母亲总会在幼儿园门口殷勤地叮嘱孩子、牵挂着与自己相连的骨肉。
易夫人也释然笑道:“与谦,下辈子的黎明之前,不要再爱了。”
“滴”的长长一声,一旁心率屏幕上的绿色折线如同一张褶皱了的纸,一瞬间被千钧碾压,然后变成纤细的直线,慢慢地拉长,慢慢地拉长,直到那荒凉的、寂静的生命尽头。
易与谦的脸还是那样苍白消瘦,只有右眼角那颗小黑痣,好似一滴的泪珠。他几乎和病房融为一体,四周都是白茫茫的,白茫茫的床单,白茫茫的墙壁,白茫茫的灯光,就像四年前那样的白茫茫的颜色。今夜终于埋葬了易与谦,思郁知道,从四年前的那一个晚上,她也陷到了这片白茫茫的颜色之中。
那堵墙碎了,而那口气在冰冷里硬成了铁。
浓稠的夜晚好像一潭死水,彻骨的冷。她尚且不痛,但这白茫茫的一片,在又黑又冷的夜里,好似招摇的灵幡,年复一年地在嘤嘤悼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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