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间旅社,似乎是在近年盛行的乡村热潮带动下,人气迅速提升的家庭式民宿。
因此,以退休的高龄人妇以及不喜欢闹市的上班族为主要客群。
加上整间旅社都由老板娘独当一面,负责打理所有事务,平常只接待有预约的一组客人,所以住宿费用也稍微高价了一些。
一晚上五百元。
对初中生而言,可是一笔相当大的金额。
而且还只有一间客房。
“那、那我们,要怎、怎么——”
周郎正要问该怎么办才好,林小雅却说「好的,既然如此,那就麻烦你了」。
然后爽快地开始登记住房手续。
周郎从旁偷瞄一眼她写的资料,发现年龄那些全部都是乱掰的。
她将眼镜摘下,努力表现沉稳,装出一副大人的模样。
并且对老板娘说——
「我们两个是兄妹,来乡下探访祖父,不小心迷路了才会走到这里来的。」
老板娘似乎完全相信她的活,丝毫没有对两人起疑心,就让两人住宿进来。
这一切,都是托了林小雅的福,多亏她始终一脸「我已经满二十岁的表情,言行举止都落落大方,从容不迫。
事实上,拿掉眼镜又穿着便服的她,看起来的确相当成熟,像个大人。
实在难以想像,刚才走进旅馆前——
「不要紧吗,你真的确定?我们看起来不会像小孩子吗?真的没问题吗?」
那个战战兢兢不停追问他的家伙,会跟眼前是同一个人。
嗯,真不愧是班长,身经百战的勇者。
或者应该说,女孩子实在了不起。
要跟男生共住一个晚上,居然能够那麽果断地作出决定……
唔——突然感觉……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还是说,我根本就完全不被当成男的看待?
难道我,是个彻底的安全牌吗?
出乎意料地,天然无害?
笑起来连牙齿都会闪闪发光吗?
……不、不可能的……太离谱了,光用想像自己都觉得恶心……
在这时候,心情比行李还沉重的周郎,并未察觉一件事情。
为什么林小雅,身上会带着那么多现金呢?
为什么在参加学校补习营的前一天,必须要去银行领前呢?
女孩子真是……有够大胆啊!——可惜周郎当下只顾着紧张,头脑简单的他,是不可能会明白的。
「洗澡间是男女共用的。」老板娘说。
在这间不接待团体旅客的民宿里面,只有一间浴室。因此——
「绝对绝对,不准偷看喔,这位少年!」
林小雅带着警告的语气,笑里藏刀地说完这句话,便朝浴室走去。
据老板娘说,浴室里还附设露天浴池。
「……露点……呃不对,是露天……唔……」
纵使心理想着不可以,但周郎就如林小雅听说,终究是个正值青春期的健全少年。既然还有空盖露天浴池,那把浴室分成两间不就好了吗——此时此刻这类吐槽的话全部不见了。
各种遐想在脑中浮现又消失,浮现又消失,然后又再度浮现出来。
在宽广的和室客房中,周郎莫名奇妙地正襟危坐着。
非常地,脸红心跳。
非常地,郁闷苦恼。
非常地,不该有的遐想。
非常地,不该有的冲动。
非常地讨厌啦~
「——呃啊啊啊!不、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下行!」
周郎慌慌张张地猛然站起,走出房间打算去吹夜风。
这里是偏僻的角落,房间外面就是庭园。
一座照顾得非常周到,景观相当雅致的庭园。
只要眺望着园中的景致,心情就会平静下来。
仿佛有种心灵被治愈的感觉。
似乎能够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到乡间来寻求心灵的平静了。
今天遇到的,车先生、站长、以及老板娘。
每个人都悠然自得地,从容不迫地,和那些仿佛被人推着背不知在匆忙些什么的都市人比起来,实在大不相同。
明明身在同一个国家,时间流动的速度却仿佛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班上的同学们,都正挤在学校安排的场所里,埋头用功着。
对了,说到这个,虽然自认对学校跟家里都交代得万无一失,不过应该没露出马脚吧?
林小雅也说过没问题了,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话说回来,她有说过没问题吗?
不知道是否受到这块土地悠闲的空气影响。思考很难集中,感觉脑筋似乎不太灵光。于是——
「唉……算了……无所谓,现在想这些也没用。」
周郎放松自己融入乡野的气息当中,这时候,突然有样东西映入眼帘。
「那是……是那两个人?」
在通往主屋的正廊上,出现了之前在电车跟海边看见的那一对大眼少年和红发少女。
两人趴在地板上,不知在做些什么。
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会如此注意他们的存在?
其中一个答案,似乎就藏在记忆里,却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明明只差一点点就要想到了。
周郎眯起眼睛集中视线。
那两人正用手指弹着地板上滚动的东西。
每弹一次,就会发出啪、啪的声音。
是正在玩弹珠。
很复古的游戏。
对了,记得以前,爷爷曾经说过。
他小时侯常常玩,所以也教了周郎怎么玩。
而且,那个男孩子,那种用双手中指去弹的方式——跟爷爷的玩法相同……?
……跟爷爷……相同……?
这时候,原本趴着的少年站起身来,转过头面对周郎。
接着,微微一笑。
是因为赢了弹珠很高兴,所以才微笑的吗?还是在回应周郎心中的疑问呢……
周郎摇摇头。
爷爷已经不在了,他深刻感受到,产生寂寞的心情。
居然会在年纪那么小的孩子身上,看见祖父的影子……
自己在干什么啊?
周郎转身背对少男和少女,准备走回房间。
正巧遇上从浴空里来的林小雅。
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林小雅穿着旅社的浴衣。
刚洗完澡,双颊泛着红晕。
微湿的头发还带着水气。
长发挽起,可以清楚看见后颈。
应该早已看习惯的青梅竹马,在月光下显得特别明艳动人。
「怎麽了,周郎?」
「咦?」
突然与她四目相接,周郎从先前的遐想当中清醒过来。
他慌慌张张地,快步走进客房里去。
林小雅一脸的莫名其妙,重新将眼镜带好。
黑夜完全占据了世界。
虫鸣声轻传入耳,感觉很舒服。
空气凉爽,是最适合让疲累的身躯休息的环境。
只不过——周郎是不可能睡得着的。
双眼异常地炯炯有神,闪闪发光。
虽然将矮桌立起来,当作屏风隔成两边,但另一端正躺着林小雅。
而且是在陌生的土地上,两个人独处。
这实在是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非常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啊……
这、这下子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了吧,这位太太!
谁是这位太太啊?
周郎不知在确认些什么,整个人钻进棉被里,开始自问自答。
不,应该说,是在自暴自弃。
呃啊啊啊——睡不着!
对不起,我实在睡不着!身体明明已经累翻了,情绪却过度亢奋!
糟糕,这种症状是从初二才开始吧?
咦,初二又怎么了,发生过什么吗?
怎么办啊?
怎么办?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管怎样,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应该,不会,吧?
为周郎内心不停反覆的愚蠢独白画下休止符的,并非他人,正是林小雅。
「喂……周郎,你睡着了吗?」
隔着一张矮桌,从另一端传来她的声音。
「还、还没,我还醒着,什麽事?」
「我有点……睡不着耶。」
其实,林小雅也同样拼命地克制着心脏快跳出胸口的感觉。
扑通扑通地,几乎要呼吸困难。
周郎误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当成异性看待,其实只不过是她一直在假装平静而已。
今天一整天,不,从她决定跟着周郎来那一天开始,就持续到现在。
打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有要阻止周郎来寻宝的念头。
身为青梅竹马,从小在身旁看着周郎一起长大,她自认非常了解他。
反正说什么也没用的,况且他跟爷爷之间的牵绊如此强烈。
周郎对爷爷一直怀着仰慕和尊敬的心情。
他非常喜欢祖父。
当爷爷过世的时候,林小雅察觉到周郎的心缺了一个大洞。
比周郎本身所以为的还要大。
然而,她也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什么也做不了,于事无补。
之所以来到这里的意义是——
「……我上高中以后,就要搬家了。」
「咦?」
「会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想,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吧……」
听见她出乎意料的这番话,周郎躺差点跳起来,迅速坐直身子。
然而从眼前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张充当屏风的矮桌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太突然了吧,还有啊,既然已经上高中了,不跟着走也没关系嘛,总有别的办法不是吗?看要一个人住或是怎样都可以啊!」
「行不通的,毕竟,还是要配合大人的安排嘛。」
看不见睑孔,只听见她的声音。
彷佛带着些微的颤抖,带着些微的哽咽。
周郎领悟到了,搬家的原因,恐怕就是她的父母亲吧。
终于,要分开了。
从很久以前,林小雅父母的感情就不算好,平曰总是争吵不断。
在刚上小学那阵子,每当父母亲一吵架,林小雅就会逃到周郎跟他爷爷这里来。
即使如此,她仍努力地寻求改变。
因此,林小雅自己塑造出今日的自己。
为了不想依赖任何人,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于是渐淅地,她成为一个受到所有人信赖的存在。
「我一点也不像大家想的,那么坚强啊……」她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只是在逞强而已吧。明明希望得到帮助,却又不跟任何人开口,自己一个人硬撑。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大家信赖的对象了。看样子我好像也有点得意忘形吧,明明只会逞强而已。」
如叹息般轻吐的话语。
周郎立刻接着回答。
「我知道啊,这种事情,就算不特地说出来我也知道啊,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知道林小雅一直在逞强,也知道你一个人独自努力着。」
就如同林小雅一直在身边看着周郎一样,周郎也一直在身边看着林小雅。
而且,当班上同学为林小雅取了「班长」这样的绰号,当周遭的人都认为她是领导学生会与班级干部的强者时,唯有周郎不一样。
只有他,是唯一用从小叫到大的昵称林小雅来称呼她的人。
正因如此,她也同样始终不变地,一直叫他周郎。
然而,这样的关系可能就要结束了。
但她仍旧决定要说出来。
从下定决心要跟着他来寻宝的那刻起,就决定要这么做了。
至少,能帮到他的忙也不一定啊,她想。
周郎此刻,正设法要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迈进。
拼命努力,不肯低头地,看着前方,用笔直的视线,笔直地往前走。
对于这样的他,倘若自己可以帮上任何忙,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会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因此,她下定决心。
决定要跟随着他,就算是执迷不悟也无所谓。
为了最重要的他——自己也要勇往直前。
说出来吧。
即将面对的事情。
关于自己的事情。
然而,伴随着她倾吐的话语,眼泪早已浸湿了枕头。
「我并不是坚强……而是不得不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其实我,也会有想要依赖别人,想要尽情撒娇的时候啊。」
虽然说得像玩笑话。周郎却确实感受到话中的感慨。
所以他说——
「那就撒矫吧,对任何人撒娇都没关系啊,好,就从我开始吧……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反、反正现场也、也只有我嘛。对不对,总之,不、不管怎样,就先传授给你变化球的投法,或是正确地牵制一垒方法也可以……」
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言语感到可耻,语气僵硬又尴尬,失败得一塌糊涂。
结果,林小雅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那,我可以稍微撒娇一下罗?」
「当然,别客气别客气,不过我没有钱就是了。」
「不,我只是想——可以过去跟你挤同一条棉被吗?」
「好啊好啊,这点小事,太简单了——耶?」
周郎明明什么也没看到,却非常慌张地用力摇着头,拼命摇拼命摇,几乎都快可以听见他脑袋晃动的声音了。
如果他在投球时也能这么灵活就好了。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啦。」她笑着说。
虽然看不见,想必是一张非常愉悦的笑容。
——有些东西,虽然用眼睛看不见,却能用心看到。
彷佛听见祖父的声音,对他这麽说。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像是舍不得浪费时间似地,一直持续聊着天。
即使事后根本不记得聊天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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