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异常地炯炯有神,闪闪发光。
虽然将矮桌立起来,当作屏风隔成两边,但另一端正躺着林小雅。
而且是在陌生的土地上,两个人独处。
这实在是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
非常容易让人胡思乱想啊……
“这、这下子就算发生什么事情也不奇怪了吧,这位太太!”
“谁是这位太太啊?”
周郎不知在确认些什么,整个人钻进棉被里,开始自问自答。
不,应该说,是在自暴自弃。
呃啊啊啊——睡不着!
对不起,我实在睡不着!身体明明已经累翻了,情绪却过度亢奋!
糟糕,这种症状是从初二才开始吧?
咦,初二又怎么了,发生过什么吗?
怎么办啊?
怎么办?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不管怎样,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应该,不会,吧?
为周郎内心不停反覆的愚蠢独白画下休止符的,并非他人,正是林小雅。
「喂……周郎,你睡着了吗?」
隔着一张矮桌,从另一端传来她的声音。
「还、还没,我还醒着,什麽事?」
「我有点……睡不着耶。」
其实,林小雅也同样拼命地克制着心脏快跳出胸口的感觉。
扑通扑通地,几乎要呼吸困难。
周郎误以为自己并没有被当成异性看待,其实只不过是她一直在假装平静而已。
今天一整天,不,从她决定跟着周郎来那一天开始,就持续到现在。
打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有要阻止周郎来寻宝的念头。
身为青梅竹马,从小在身旁看着周郎一起长大,她自认非常了解他。
反正说什么也没用的,况且他跟爷爷之间的牵绊如此强烈。
周郎对爷爷一直怀着仰慕和尊敬的心情。
他非常喜欢祖父。
当爷爷过世的时候,林小雅察觉到周郎的心缺了一个大洞。
比周郎本身所以为的还要大。
然而,她也明白,光凭自己的力量什么也做不了,于事无补。
之所以来到这里的意义是——
「……我上高中以后,就要搬家了。」
「咦?」
「会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我想,大概再也见不到面了吧……」
听见她出乎意料的这番话,周郎躺差点跳起来,迅速坐直身子。
然而从眼前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张充当屏风的矮桌而已。
「你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太突然了吧,还有啊,既然已经上高中了,不跟着走也没关系嘛,总有别的办法不是吗?看要一个人住或是怎样都可以啊!」
「行不通的,毕竟,还是要配合大人的安排嘛。」
看不见睑孔,只听见她的声音。
彷佛带着些微的颤抖,带着些微的哽咽。
周郎领悟到了,搬家的原因,恐怕就是她的父母亲吧。
终于,要分开了。
从很久以前,林小雅父母的感情就不算好,平曰总是争吵不断。
在刚上小学那阵子,每当父母亲一吵架,林小雅就会逃到周郎跟他爷爷这里来。
即使如此,她仍努力地寻求改变。
因此,林小雅自己塑造出今日的自己。
为了不想依赖任何人,想要凭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于是渐淅地,她成为一个受到所有人信赖的存在。
「我一点也不像大家想的,那么坚强啊……」她用蚊子般细微的声音说道。「其实我只是在逞强而已吧。明明希望得到帮助,却又不跟任何人开口,自己一个人硬撑。结果,不知不觉就变成大家信赖的对象了。看样子我好像也有点得意忘形吧,明明只会逞强而已。」
如叹息般轻吐的话语。
周郎立刻接着回答。
「我知道啊,这种事情,就算不特地说出来我也知道啊,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知道林小雅一直在逞强,也知道你一个人独自努力着。」
就如同林小雅一直在身边看着周郎一样,周郎也一直在身边看着林小雅。
而且,当班上同学为林小雅取了「班长」这样的绰号,当周遭的人都认为她是领导学生会与班级干部的强者时,唯有周郎不一样。
只有他,是唯一用从小叫到大的昵称林小雅来称呼她的人。
正因如此,她也同样始终不变地,一直叫他周郎。
然而,这样的关系可能就要结束了。
但她仍旧决定要说出来。
从下定决心要跟着他来寻宝的那刻起,就决定要这么做了。
至少,能帮到他的忙也不一定啊,她想。
周郎此刻,正设法要靠自己的力量向前迈进。
拼命努力,不肯低头地,看着前方,用笔直的视线,笔直地往前走。
对于这样的他,倘若自己可以帮上任何忙,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会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因此,她下定决心。
决定要跟随着他,就算是执迷不悟也无所谓。
为了最重要的他——自己也要勇往直前。
说出来吧。
即将面对的事情。
关于自己的事情。
然而,伴随着她倾吐的话语,眼泪早已浸湿了枕头。
「我并不是坚强……而是不得不让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其实我,也会有想要依赖别人,想要尽情撒娇的时候啊。」
虽然说得像玩笑话。周郎却确实感受到话中的感慨。
所以他说——
「那就撒矫吧,对任何人撒娇都没关系啊,好,就从我开始吧……呃、那个、我的意思是说——反、反正现场也、也只有我嘛。对不对,总之,不、不管怎样,就先传授给你变化球的投法,或是正确地牵制一垒方法也可以……」
说到最后,已经开始对自己的言语感到可耻,语气僵硬又尴尬,失败得一塌糊涂。
结果,林小雅有些意兴阑珊地说……「那,我可以稍微撒娇一下罗?」
「当然,别客气别客气,不过我没有钱就是了。」
「不,我只是想——可以过去跟你挤同一条棉被吗?」
「好啊好啊,这点小事,太简单了——耶?」
周郎明明什么也没看到,却非常慌张地用力摇着头,拼命摇拼命摇,几乎都快可以听见他脑袋晃动的声音了。
如果他在投球时也能这么灵活就好了。
「啊哈哈哈,开玩笑的啦。」她笑着说。
虽然看不见,想必是一张非常愉悦的笑容。
——有些东西,虽然用眼睛看不见,却能用心看到。
彷佛听见祖父的声音,对他这麽说。
这一夜,两人彻夜未眠,像是舍不得浪费时间似地,一直持续聊着天。
即使事后根本不记得聊天的内容。
似乎能够明白,此刻她身在此处的理由了。
一定是希望留下最后的回忆吧。
因为两人独处的时光,要就此画下句点了吧。
才怪……没这回事。
不要忘记这趟旅程,好好收藏起来吧。
收藏在脑海中,最重要的记忆宝盒里。
早晨,带着睡眠不足充血的双眼,两人开始行动。
再过几天,就是周郎爷爷过世满四十九天的日子。
因此,周郎必须在这次连续假期当中,完成寻宝任务。
如果超过四十几天的话,寻宝游戏可能就会无疾而终。
就等于再也见不到祖父了。
即使原本就不可能再相见的。
周郎在去世的几天,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死神已经来找我了,看样子爷爷差不多要走了吧。不过,这名死神是个娇小又可爱的女孩子呢,全身都纯白色的,几乎可以当我孙子的小女孩喔——」
当时,周郎以为这又是祖父的玩笑话。
然而事实证明,祖父真的死了。
就这样走了。
因此,他始终相信,只要实践跟爷爷的最后一场游戏,就可以再度牵起彼此的连系。
当他提到这个想法时,林小雅温柔地对他说——
「别担心,你们一定能相见的。」
看见她为自己展露的笑容,周郎再度坚定决心,打开那张手绘的地图。
「…………什麽东西啊。」
地图实在非常地摸糊抽象。
越是仔细观看,越觉得是一张粗率简陋又难以理解到极点的地图。
说到这,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他曾经请祖父帮忙画过暑假作业的图。
周郎负责背景着色的部分。
结果他发觉,不要请祖父帮忙可能还画得比较好。
即使在打电动跟钓鱼还有工艺方面都相当拿手,祖父却唯独对绘画,非常地不在行。
「都怪我……笨手笨脚的。」
周郎爷爷模仿电影演员的搞笑画面浮现在脑海。
「……真受不了爷爷……实在是——」
突然觉得很想笑。
可惜现在并不是沉浸于回忆的好时机。
「没有其他的线索或提示了吗?」
林小雅的视线从那张无可奈何的地图转向周郎。
「唔,我也不知道。总而言之,先四处打听看看吧,或许能找到跟地图有关的线索。」
两人决定在寻宝以前,先进行寻人的工作。
无论是偶然也好巧合也好,总之完全没有任何路人出现。
所谓的人口密集地这个辞藻,根本不存在于这个村落里。
不,应该说,此刻周郎和林小雅的存在,可能已经算是人口密集了。
好不容易,终於发现一名在田里工作的老人,结果问到的答案也是——
「不知道。」
只有这么一句话。
说穿了就是,绝望的状态。
村子里的人有属于自己的时间步调,完全超出周郎的理解范围。
而周郎越是焦急,时间就过得越是快速。
这样子去,真的能找到吗?
在这个祖父的回忆沉睡的场所。
自己究竟能找到什么呢?
会出现些什么?
能找到什么?
假如独自一个人,可能就要灰心丧志了,但还有林小雅在身旁。
有她陪在身边,真的感到很庆幸。
可是,绝对不能再跟她共宿一晚了。
虽然林小雅似乎也跟周郎一样,对父母说自己要去学校参加补习营,又对学校说家里有事要请假。但是——
那样子,根本就睡不着啊……
相对于他此刻焦虑的心情,周围的景色与居民,甚至连太阳的光芒,都显得特别宁静安祥。
必须想想办法……
不能只是干着急。
——铃。
这个声音是……?
「啊……!」
就在此时,那名少年,以及那名红发女孩,又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周郎和林小雅正坐在树荫底下稍作休息,而那对少男和少女就站在不远处,似乎正朝他们的方向望过来。
少年有着双大限睛,非常亲切的眼神,给人小猫般的印象。
而躲在少年身后的少女,则有着非常美丽的容颜。
麦杆帽子下隐约可见的那一头红发,更是令人印像深刻——
嗯?红头发?
红头发跟麦杆帽子……
一句话在周郎的脑海中,化为影像摇晃着。
——那个女生总是戴着一麦杆帽子,大概是不希望红色的头发被人拿来取笑吧,但她其实是个非常美丽的女孩喔。
「原、原来如此……!」
从记忆中挖掘出曾有的对话,周郎立刻看向那对少年和少女。
就在这一瞬间,与少年四目相接了。
「咦——?」
随即,少年就像昨天晚上在旅社走廊同样地,将一双大眼睁得更亮,对他微微一笑。
仿佛在对他说,跟我们来吧。
「小雅,快追!」
「什、什么,怎么回事?」
「我想起来了,爷爷曾经说过的话!那个男孩子,一定就是爷爷!不会错的!而且,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的不是男生——其实是那个女孩子啊!」
那名少女,正是祖父曾经提过的「那个女孩」。
其实别说是小时候的祖父了,就连「那个女孩」的照片他都没看过。但是,周郎听完故事后。原本一直停留于想像阶段的少女,正出现在他眼前。
祖父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
然而,战争却将两人拆散了。
周郎的爷爷被召入军队,「那个女孩」则是随着母亲去投靠亲戚家。
战争结束之后,爷爷回到故乡来,但「那个女孩」却已经下落不明,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於是,爷爷开始寻找。他竭尽所能地,东奔西跑,四处打听她的下落。
只可惜,终究无法掌握到她的行踪。
「爷爷口中的「那个女孩」,就跟现在跑在前面的那个少女简直一模一样啊!」
周郎一边追逐着少年和少女的脚步,一边向林小雅解释从祖父那里听说的往事。
「女孩子?跑在前面?周郎,你在说什么啊?从我们来到这村子以后,根本就没有遇见过任何小孩子不是吗?」
林小雅由于平常运动不足,说话的声音已经开始沙哑。
「你才是在说什麽吧。在电车上,还有在海边,跟住旅馆里,不是都有出现过吗?而且现在明明就……」
不会吧……
难道林小雅一直都看不见那两个人吗?
怎么可能,太离谱了……
心里虽然这麽想,周郎却几乎可以感到确信。
如此说来,那两个人就只有我看得见了,是吗?
倘若这就是爷爷所谓的游戏——
你应该是爷爷吧?
你就是爷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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