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华

第五章 月映平湖霜满天

    
    欣雪拿起一封信握在手里,犹豫一会儿,又将信放下。烛光有些黯淡,高大的菩提树阻挡了欲撒在院中的月光。窗外,一片黑暗,这是一片从未重复过的黑暗。心底,透着迷茫,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迷茫。
    “慕尘哥哥,我们一起去了燕国,在此期间,二哥可有找过我?”
    “找过。”
    柳慕尘衣袖轻动,他淡淡说着:“我也是后来才知晓,你在燕国隐姓埋名的时候,主上授莫齐秋密令,让他潜入燕国,暗中调查和亲队伍被劫持的事情。”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金漆雕龙的宝座上,国主张锡愁眉不展。边境传来急报,和亲队伍遭到偷袭,林思柔郡主和莫如雪小姐皆不知所踪,更令人忧心的是,不知何人劫了送亲卫队。是夜,明华宫灯火通明,国主张锡深夜将莫齐秋传唤,授予他前往燕国调查的密令。
    晋国已入夏,燕国始春盛。朝阳普洒在绿瓦红墙之间,突兀横出的飞檐上挂着飘荡的招牌旗号,街道两边满是茶楼酒馆、当铺作坊。莫齐秋入城的时辰尚早,街上行人不多,偶尔会有一两个小商贩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露出淡泊惬意的笑容。不得不说,燕国都成青州确实比晋国都成繁华许多。
    青州城西有一处比武场,早上巳时开始比武,至晚上子时方休。人多眼杂的地方,是打听消息的最佳之处。莫齐秋扮作寻常看热闹的百姓,每日在那里寻找有关莫如雪的线索。
    是夜子时,众人散尽,唯独莫齐秋还站在那里。一连三日,他总能看到一个人的身影。星星发出暗淡的光,明镜般的月亮挂在天空上。街道沾了月光,宛如一条平静的河流,曲折至树影深处。他随手捡起白天比武落下的箭矢,朝身后抛去。箭矢擦过一人的脖颈,不偏不倚,正中树干。
    莫齐秋转身,冲树影深处略微行礼,随即问道:“阁下何人,为何一连三日跟随?”
    柳慕尘自树后走出,他临立风中,颇有有一丝放荡不羁之态。
    “公子的箭术百里挑一,在下姓柳,柳慕尘,亦是晋人,方才见公子像一位朋友,遂一路跟随,请公子放心,在下绝无恶意。”
    莫齐秋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同为晋人,今日相见,应是幸会。但公子腰间的玉佩却与家君的贴身侍卫极其相似,不知柳公子可是父亲派来燕国的细作?”
    燕国春夜,乍暖犹寒。
    柳慕尘收敛神色,恭敬行礼道:“副将英明,属下奉大统领之命前来燕国寻找四小姐。”
    一张写满字迹的密报飘落至地面,柳慕尘低着头拿起密报。
    “敢问副将,这是何物?”
    莫齐秋细细打量柳慕尘的举动,清冷的说道:“一个月前和亲队伍遭劫持时,本将截获一封送往晋国的密报,此密报是一细作写给父亲的。其询问父亲若于燕国发现四小姐踪迹,是否立刻动手。此事,不知柳公子作何解释?”
    柳慕尘慌忙下跪,战战兢兢地回道:“副将明查,密报绝不是属下所写,末将绝不会伤四小姐分毫。”
    四下一片寂静,只剩浅浅的风声在耳畔萦绕。
    半响,莫齐秋冷冷道:“不是,最好。本将已领主上手谕,暗中调查林思柔郡主与舍妹踪迹。如若发现,要将二人毫发无伤带回晋国。”
    柳慕尘垂首望着撒满月光的地面,恭敬回道:“是,属下领命。”
    神像随着烛光晃动,斑斑驳驳。此夜,应是绝无仅有的一夜,此生不会再有今夜的烛光。蜡泪是烛的残片,信笺是梦的浮生。所有初见,犹似昨天。
    欣雪打开信笺,匆匆读完。她望着柳慕尘那张看不清表情的脸说道:“你在骗二哥。”
    柳慕尘点头,他似乎不想对此多做解释。
    菩提树叶沙沙作响,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欣雪的白色长裙拖在地上,一头青丝如瀑般随意飘散。她拿起烛台放在身旁,只为能看清柳慕尘的脸。
    “你为何这样说?”
    “因为,柳家所有人的性命都在莫旻手上,包括我自己的。”
    烛光下,欣雪的双目似一泓清泉,她接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
    “后来我们一直找你,找了很久,从春到秋。”
    柳慕尘端坐在蒲团上,直似神明降世。
    不觉间,绿叶染黄,盛夏已过,秋日竟至。燕国境内,没有任何一条有关和亲的传闻,林思柔和莫如雪仿佛在人间消失了。
    月华如洗,萤火飞舞,蝉声鸣廊,秋色迷人秋意长。仲秋佳节,天高云淡,清风八方,一缕桂香醉芬芳。美酒斟满,家家团圆,户户赏月。千姿百态的菊花竞相开放,大红色的灯笼处处高挂,大街小巷充满了光明,人们在街边洋溢着欢声笑语。
    晋国传来书信,莫齐光率领的士兵在大漠中找到了林思柔和莫如雪的衣饰,他们还在黄沙之下挖到了和亲卫队的白骨。客栈的门窗将一切隔绝,莫齐秋坐在墨香四散的书案旁。他手握莫如雪为他缝制的香囊,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流下眼泪。
    莫齐秋盯着来信,低声说道:“小雪,你难道真的葬身于大漠……”
    柳慕尘走上前,垂首说道:“副将,请节哀。”
    他发现,此时眼前的人,不再是冰冷战场上的副统领,而是一位只想保护小妹的兄长。
    莫齐秋打开一扇窗,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街道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人生在世,往往见一面少一面,谁也无法预料,哪一面方是永别。
    “身为副将,竟为儿女情长落泪,让柳护卫见笑了。本将明日一早启程归晋,柳护卫可愿与本将一同前往?”
    柳慕尘在莫齐秋身后下跪:“属下不敢。只想恳求副将,让属下继续留在燕国。”
    莫齐秋转过身,淡淡地问道:“因家君拿你整个柳家性命做要挟?”
    柳慕尘行大礼,俯首于地,恳求道:“副将英明,求副将给柳家一个活命的机会。副将之恩,没齿难忘。”
    莫齐秋做回案旁,将书信点燃,说道:“也罢,看在柳护卫寻找舍妹的份上,本将对此事尽力而为。”
    那年仲秋,应是最凄凉的仲秋,恰似月映平湖,满天落霜。漫无边际的伤感,延续至整个晋国都成。孤独的人,孤寂的夜,凋零颓废的日子。
    柳慕尘为自己斟了杯茶,低声道:“虽然莫齐秋答应了我,但我终是信不过他。无法跟莫旻交代,又怕草率回去家人性命不保,我总是在密信中以各种理由拖延莫旻。”
    在燕国,他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后来再次回晋国的时候,柳家早已被莫齐秋从莫旻手中救出。
    柳慕尘又为欣雪斟了杯茶:“莫齐秋归国后,为你立了衣冠冢,听说于妈妈还为你跪了七天七夜。”
    冰凉的石碑立在黄土上,秋叶随着凄凉的风声低语,为在此沉眠的亡者哀鸣。秋雨送秋寒,飘飘洒洒,如烟如雾。淋湿了大地,淋湿了人心。燕国已覆雪,晋国才入秋。
    柳慕尘从未见过像于妈妈那样的忠仆,不怕日晒,不怕风吹,不怕雨打,无论如何劝说,都不离开自家小姐的坟冢。
    欣雪轻呷一口茶,茶香四溢,余味悠长。
    她不禁失笑:“于妈妈果真辛苦。难怪她后来见到我时,会露出奇怪地表情。”
    柳慕尘眼中带了笑意:“我记得,你回府时,还把她吓晕了,是我帮你辩解了好久。”
    欣雪轻轻说道:“是啊,现在想起来,仿佛是昨天的事情。都说时间如流水,转眼一千多年已经过去了。”
    柳慕尘起身为香炉插上新的香,伸手抚摸墙上粗糙的壁画。
    “我们都以为,你与和亲卫队一起葬在了大漠中,可谁能料想……”
    “料想那时我为弄清林思柔的目的,以‘雪儿’的身份藏在满月楼做歌妓。”
    她在当铺将佩剑换成银两,买通满月楼的老鸨,留在那里做歌妓。满月楼是青州城最有名的女间,绝大多数达官贵人们都爱光临。借着弹琴唱曲的功夫,她总是有意无意打听当初和亲的事情。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整整半年,没有任何消息。两国和亲的事情,好像被所有人遗忘了。
    机缘巧合,一位自称是贵客的人在酩酊大醉后说首次说出关于和亲的事情。原来劫持和亲卫队的是来路不明的马匪,燕国国主怕伤两国和气,只得秘密与晋国商议,并下令燕国境内不许有任何关于此次和亲的传言。
    “慕尘哥哥,慕尘哥哥?”
    柳慕尘冲着壁画痴痴看着,欣雪连唤几声他都未回应。
    “慕尘哥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柳慕尘悄悄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水:“小雪,路途迢迢,你说人一世又一世……究竟为何?”
    欣雪走近柳慕尘,墙上残缺不全的壁画隐约能看出轮廓,画的应该是一件事,一件年代十分久远的事。
    柳慕尘的眼睛泛出琉璃的光泽,不似一千六百年前初见般澄澈,这双眼睛深邃且充满哀伤。
    欣雪牵起柳慕尘的手,望着他的眼睛问道:“慕尘哥哥,何故突然悲伤?”
    香案上摆着几本经书,早已落满灰尘。欣雪抽出一本《东瀛九十六经》,举着烛台翻阅。经书第一页写着一段话:人说东瀛九十六经,邪经之最。前三十二经使死人复生,中三十二经使活人延寿,后三十二经救人于危难。此经甚邪之,世人应慎用。
    柳慕尘反手合上《东瀛九十六经》,拉着欣雪回到蒲团上,递给她一封信,微微摇头,说道:“不要看那本经书,也不要问为什么。”
    欣雪依言,接过信笺细细读着。那本经书很熟悉,似乎在什么时候曾经看到过。她很想再次翻看,真的很想。等她读完,柳慕尘将信笺凑近蜡烛,火苗一跃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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