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州女真之中,努尔哈赤向来是说一不二。他拿出来这封书信,说这是个天赐良机,其余众人都跟着附和说汗王英明,但是唯独皇太极突然冒出这麽一嗓子说其中有诈,很多人一下都愣了,心想皇太极是在发什麽神经。
努尔哈赤脸上的笑意瞬间无影无踪,表情凝重的好像岩石,一双鹰眼盯着皇太极,沉声说道:“八阿哥说有诈,何处有诈?”
皇太极跪在地上,脑门上冷汗直流。他情知周围的代善、莽尔古泰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但是自己的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他心中当真是后悔,不该这麽冲动。但是他一看那信的内容,不由自主地就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那岳翔愿意作内应献清河城来降,还愿意助后金生擒杨镐?可能吗?
此人当初围在山羊峪堡,那麽凶险的境地都没有屈服。而且被代善调动大军围捕,始终表现出异常顽强的斗志,绝不是个会轻易投降的人。而且自己当初好言欲招降他,都被他毫不犹豫的拒绝,那种态度似乎是和女真人冰火不同炉的感觉。
而且这个神秘的岳翔似乎还知道他们建州内部许多不应该为外人所知的内幕,他有种感觉,此人内在远比他外表所表现出来的要复杂深邃的多。这样的人是不会像一般的人屈服的,当然他老爹努尔哈赤绝不是一般人。但是皇太极其实从内心深处认为,能够降伏这个岳翔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能力能让他低头。他有种预感,如果能够收服这个人,将来一定会成为自己打天下的得力臂助。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
而现在岳翔居然识破了布设在清河城内的细作,而且居然开诚布公的通过那个细作来传话说准备投降,助女真成就大功,这可能吗?岳翔不是那种会轻易投降的人,正如我皇太极一样,我们都是同一种人,暂时妥协不过是一种迂回的手段而已。
“父汗容儿臣回话,那岳翔绝非轻易投降之人。于战阵之上刀箭相加尚敢死战,如何现在无缘无故的倒愿意降了?此事儿臣觉得不妥。”
“你如何知道那岳翔非是轻易投降之人?如今的明军,兵慵将惰腐败无能。有几个临阵投降之人实在不足为奇。便是那明军中素来号称勇武敢战的家丁精兵,几战下来也是降了千数,别人降得,为何这岳翔降不得?”
努尔哈赤脸色沉硬,语气干巴巴的听不出一点好意来。
皇太极硬着头皮说道:“父汗,儿臣当日曾与那岳翔战于山羊峪堡,岳翔的部下家丁数百人皆死于阵上。而此人不退反进,犹敢单骑陷阵,手刃十余人直冲儿臣马前,欲斩儿臣而乱我军。只是与儿臣交马十余回合不能得手,方才溃围而出,左右数百骑竟不能阻拦。父汗请想,此等胆略此等武勇,岂是能够轻易投降之人。”
“哦?你与那岳翔交过手,胜负如何?此人武艺如何?”努尔哈赤脸色松动,似乎来了兴趣。旁边的莽尔古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他也是和岳翔交过手的,几下就把对方给放倒了。他狮子摇头万兽惊的绝技从没失手过。只不过他却不能说出来,只是心想几百人都拦不住一个人,亏你好意思往外说。想必要把岳翔说的武功绝顶好衬托得你不那麽无能。
果听皇太极说道:“父汗,那岳翔之武艺,并不在儿臣之下。况且儿臣身边有护军相助,他却是单枪匹马,以此看来,此人能为实在儿臣之上。当日一战,儿臣胜在人多。岳翔之部下家丁确实勇敢无畏,只不过队列不齐不习战阵之法,而我军骑射占了上风,双方未及交马便被我射倒了大半。交锋之际都是各自为战,很快便被我军消灭。若是数量相等训练有素的精兵,则胜负未知。”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一阵交头结耳,须知皇太极号称智将,领兵打仗的能耐在八旗军中绝对能进前三把交椅之内,他这话把岳翔捧的太高了,完全是和他平起平坐的地位。在场的建州诸贵人们还头次听说明军中有这样的豪杰猛将,而且还是皇太极亲口证实,都觉得新鲜。心想既然明军中有这样的能人,为何之前没碰到呢?
莽尔古泰在一边忍不住了,正好借这个势子说道:“呵呵,八弟未免将那岳翔说的有些过了吧。想那岳翔若是真的这般厉害,早该声名远播,岂会是默默无闻之辈。况且先前抚顺大战之时,为何不见他随军出征?父汗,既然八弟说此人是诈降,那儿臣请命,愿为父汗攻破清河,生擒此人献于马前。”
莽尔古泰说着甩镫离鞍,跪伏在地。
“父汗,当日抚顺激战之时,那岳翔尚未从军,故此当初并不闻达于军中。不过此人在江湖上颇有名号,清河一带没有不知道他玉金刚名号的,曾空手打死猛虎。后来明朝给他个空头把总让他做,这才成了官军。岂能说是默默无闻之辈!?”
努尔哈赤摆摆手叫他俩起来,说道:“八阿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他和那岳翔打过照面。你还是说那岳翔没有理由叛明投金?”
“正是,儿臣认为依此人的秉性不为时势所逼绝不可能走这一步。只不过目前他实在没道理这般。”还有些话他搁在肚子里没说,那就是以他自己的私人情报网传来的消息,前些时日在清河城内悄然出现又神秘消失的明朝大官儿八成就是杨镐本人,而这岳翔似乎颇得杨镐的重用,有这一节关系在,他更没理由在事业攀上新高峰的时候毁了它。
“嗯……额驸,你乃是负责明朝境内的细作军情,你对此怎麽看?”
“回汗王的话,岳翔此人我听说过,原本是一个绿林道上的豪客。岳家乃是清河世家土豪,并非什麽顽固的忠义之辈。此等豪族心中所想的无非名利二字,谁能给他们名利,他们叛变也没什麽希奇。根据此人信中所述,其实力损失怡尽,其家族在清河城内的地位尽失,朝不保夕。明朝却卸磨杀驴,杨镐拒不兑现承诺,只给了他一个空头的参赞头衔。想利用他来对抗辽东本土军阀的势力,实际用心乃是引起互相残杀清除异己。现在他在清河城内和原先的那些将官闹得势成水火,自己已无立足之地。同时又深恐连累亲族遭害,而明军大战当前尚不能团结一心,只顾内斗的做法也让他寒心。故此联络了几个土豪家族,欲献城池。这个道理依下官看,似乎……说得过去。”
“哦,这麽说你认为他是真降喽?”努尔哈赤一付高深莫测的表情。皇太极在旁边却是脸色一变,偷眼打量李永芳,却见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心想此人莫非又在揣摩上意?难道他认为是老头子想开战,所以故意说这种话?
“回汗王的话,下官也不认为他真的想降我大金。”李永芳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哦,此话怎讲?”
“下官觉得,八王爷所言极有道理,此人先前孤身被围尚且不愿降我大金,足见此人对我大金敌意极深,非一朝一夕能转变过来的。况且辽东的豪族们几十年来早已经习惯独立自主各据山头,各方关系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连辽东的官场也被他们暗中在背后操控。当土皇帝当了几十年,他们已经习惯自己当主人,轻易岂会屈居人下?对于这些豪族们来说,不论是大明还是大金,在他们眼中都是一样的。”
“你是说这些人不论辽东谁来作主,只把官府当作了代表他们利益的傀儡?”
“正是。这些人形同割据,都以自己的利益为先。纵使愿降,也必然是以保护自己的利益为先决条件。这般做法,投降只是个口头上的表面文章,于实际利益无损。他们依然可隐居幕后操控一切,说不定还可趁机捞取更多的利益。”
“打得好算盘,人道汉人精明,果然名不虚传。”努尔哈赤的脸上带着冷笑,却又道:“他们想要利益给他们便是,就怕他不要东西。待到辽东易手,却看到底谁才是傀儡。那依额驸看,这岳翔请降也是打的这般算盘?”
“非也,岳翔与这班人却有不同。岳翔自家的嫡系势力已损,无所凭依,饭桌上已经没他的位置。他首先要做的就是恢复元气。我看他多半会要求汗王许他降后自立割据,统领清河全城,听调不听宣之类的条件。他此举多半是为了借大金之力恢复他岳家的基业,并非是真心投降,以后若有时机,必定会再同大金决裂。”
“以后还是以后的事,眼前他却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努尔哈赤的语气中带着强烈的自信。
“父汗,儿臣有事不明,额驸所言未免太过荒谬。他岳翔无权无势,没有筹码如何讨价还价?仗着什麽要求那麽多苛刻的条件?只凭献城之功难道就能裂土分封吗?他就不怕咱们卸磨杀驴?到时候大军入城,哪里还由得他?依此人的精明,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儿臣实在想不出他有何凭仗敢提此要求?”
“哼哼,若说筹码,他还是有的。他手中有一个最大的筹码,就是他自己。否则你们道我为何三番几次派兵前去捕拿于他。”说着努尔哈赤示意几个儿子上前,其余众人全都识趣的退避开来。
“我料这岳翔此时已经走投无路,他和杨镐已经因为一件事闹翻了,杨镐再也容不得他。他留在明军那方无论如何不会有善终,所以我就猜到他会走这条路。”
“儿臣愚昧,不知父汗所言何事?”
“高淮藏金!”努尔哈赤低语,皇太极、代善、莽尔古泰全都面现惊容。谁是装的谁是真的就不得而知了,代善看了两个弟弟几眼,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放低:“父汗,这……这高淮藏金不是个传说吗?这岳翔……难道是真的?当年高淮所藏的巨金难道真的存在?”
“确实存在。”努尔哈赤罕有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怅惘的神色。
远处,李永芳和众位女真大臣贝勒们还跪在地上。他一动不动,也不看身边的人。只是心里一个劲儿的在盘算刚才自己所说的话是否有什麽不妥之处。他每个字每个字的回忆,反复思索,终于觉得他所言没什麽可让人握住把柄之处,才暗中出了一口气。
是龙是蛇,就看这一把了。
自己这边能做得都已经尽力了,剩下的就看清河那边的了……
七月初五,蒲河所城。
已经被城内官兵赶出城门的李亮车队在城外找地方停留了一天之后,终于启程开始往回走。这一趟出来毫无建树,也不知目的为何,风餐露宿众人早已叫苦连天。而且一路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流民,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防止难民袭击车队的上面,而且到处谣言满天飞,有说清河已经遭了兵灾的,大部分人都思家心切早就想回去了。
惠安堡等边境城池早已戒严封路,而且浑河渡口处还听说有女真散兵游勇活动,也找不到渡船,所以只能取道内地走沈阳到辽阳一线。虽说沈阳等大城也已经戒严,但是毕竟不是没门路可走。
官道上,车队在成群结队的流民之中缓缓前行。
李亮的怀中揣着一封密信,收信人便是岳翔。他还真没想到岳翔居然会出此下策。投降,这可不像他的作风。但是他又怀着一丝侥幸,或许岳翔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敢如此公开的把请降信交给外人,是不是说明他已经真的豁出去了。
他究竟是何时察觉到自己是为女真人干活的呢?看起来他十分的确信。这倒像他的作风,毫不犹豫毫不拖泥带水,想干什麽说上就上毫无顾忌。
“那岳翔降要归顺我大金倒是事出有因,你却为何?”他旁边的那名光头络腮胡大汉低声问道。
李亮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不屑和鄙视。他冷冷的说道:“我李亮虽是个做买卖的,却也懂得义气二字。当年没有岳大少爷给我一碗饭吃,我早就饿死了。我李亮的命就是岳大少的东西,若不是我主子落在你们的手中,想要我给你们这帮蛮子卖命,做你妈的春秋大梦去吧!官府怎麽样我不管,我只要保住我主子的性命。”
“哼哼,你也不用在这儿跟我发狠。到了清河依计行事,否则你主子的小名可就不保。”
“我自然理会得,若是你们出尔反尔,小心遭天谴。别忘了你们可是发过誓的!”
蠢货。发过誓又怎样,咱们女真人可不信你们汉人的那一套。汉人的天谴也落不到我们女真人的头上。大胡子心里想着,嘴上却答应得痛快。反正此时还是要用到这个人,先不宜和他翻脸,事成之后再要他命不迟。
至于他的那个主子,估计早就死了多时了。女真手里这样的人质成百上千,但是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回家的……
清河城。
城外屯驻的人马终于开始回城了,通向鸦鹘关的官道上成群结队拥挤着黑压压的人群,人喊马嘶,混乱异常。路边的野地里有一队队的人马从山林中穿行,马车辎重挤塞在路上,当官的叫骂声和士卒们的吆喝声乱成一团。数千明军士卒放弃了各自的野战阵地,纵火焚毁了工事营垒,城外所有的民舍也给拆平了,全都一个劲儿的向清河城奔去。
城墙上,岳翔和邹储贤、张旌等将看着城下乱哄哄的场面,一个劲的皱眉头。
“太乱了,这要建虏趁机打来可怎麽得了,恐怕这帮人立刻就要溃散。”
岳翔的话不是没道理,城下等着进城的官兵们密密麻麻的挤成一锅粥,也看不出来队形。各哨各营的旗号都搅和到了一起,叫嚷连天。似乎谁都想先进去,不分次序。但是城门处有守堡官张云程亲自领人在那儿把门,严格控制着进城的秩序,所以外面的人干挤在那儿却动弹不得,而后面络绎而来的人马源源不断,整个城外数十亩的的面积全都是黑压压的人群。
邹储贤却没有心思想这些,对张旌说道:“张将军,速带本部人马下城将这班人约束好,如这般乱法,天黑人也进不完。”
张旌是游击,所带人马本是客军,职衔仅低于邹储贤,由他出面正合适。但是他一直不解为何邹储贤有这麽大的胆子竟敢违抗杨镐的将令把驻扎城外的人马撤回城内。这罪名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而且还有岳翔这个参赞军机的人在前面顶着,他若是不动也算违抗上司命令,所以抱着满腹疑问领命下城。
待他下去以后,邹储贤屏退左右。
“现在只有鸦壶关原有的守关兵丁千人仍在关口,其余的全都已经在撤回的路上。我现在可是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了,跟着你一条道跑到黑了。你可别临急给我拉稀,你那方面究竟怎麽说的?”
“大人放心,大概不出三天,就应该有建虏大军调动的消息传回来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大人,左右都是死路,咱们只有拼死一博方有希望死中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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