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将阳光的热量吹走,冰封的世界中,身着兽皮衣的莫成善一手拿着木棍,一手牵着长毛马,和同伴一起带着马队向前方冒起炊烟的聚落走去。
他们走在雪地里,两旁是冻结成雾凇的树木,而地上的积雪很深,几乎没过膝盖,所以一行人的行进速度很慢。
现在是上午,太阳早就出来了,但是气温很低,有零下三十多度左右,阳光洒在身上,根本就感受不到温暖。
他们走出树林,来到一片巨大的蓝色冰原旁,这片冰原望不到边,蓝色冰晶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远看去,仿佛一块巨大的蓝宝石。
但是,这蓝宝石并不清澈、光滑,实际上是大面积冰封的湖水,其中冻结了大量气泡,并且层层堆积,形成无数冰凌。
如今是二月,中原各地已经冰雪消融,但在这里,依旧处于冬季,距离冰雪消融还有一段时间。
湖畔滩涂,有许多绵羊在缓缓移动,莫成善看着这些羊群,又看看手中光秃秃的木棍,忽然想起在书上看过的“苏武牧羊”故事。
那是前汉时,汉武帝派遣苏武率领一百多人出使匈奴,持旄节护送扣留在汉的匈奴使者回国,顺便送给单于很丰厚的礼物,以答谢单于。
结果匈奴发生内乱,汉使受牵连,被单于扣留下来,还要求汉使归顺匈奴、臣服单于。
先是许以高官厚禄,见没效果,便把苏武关入地牢,饥寒交迫。
苏武不肯叛国,软硬不吃,匈奴单于有感于他的气节,却越发想要这样的硬骨头屈服,于是将苏武流放到北海牧羊,说直到公羊生子,才放他回中原。
北海苦寒,很难熬得下去,匈奴单于这么做,就是要迫使苏武屈服。
但苏武没有屈服,就在北海牧羊,苦苦熬下去。
他的使节,其上牦牛尾全都掉光了,变成光秃秃的杆子,但苏武依旧将其带在身边,一直熬了十九年,终于回到中原。
莫成善在军中听文书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为苏武的气节所折服,觉得这位虽然不是驰骋沙场的武将,但一身骨头比铁都要硬,真是一个好榜样。
现在,他和同袍身处当年苏武牧羊的北海边,在这极寒之地熬了数年,即便心中再想家,也没有丝毫后悔之意。
作为“夜不收”,朝廷需要他们深入敌境哨探敌情,这里是碛北以北,北海北端,东突厥汗国的腹地,朝廷之前对这里根本就不熟悉。
所以需要他们长居于此,摸清楚当地情况。
莫成善看着一片蓝冰,暗暗下了决心:等到将来,铁路修到北海畔,我要带着儿子来这里钓鱼!
他见着聚落处许多男女欢呼着向这边跑来,和同伴一起牵着马快步上前,开始和这个骨利干部落做交易。
北海地区,生活着大量游牧部落,各有各的姓氏,不过外人统称其为“骨利干”或“骨利”。
北海西面辽阔地区有“坚昆国”,据说是当年汉将李陵投降匈奴后管辖的地方,坚昆(或称鬲昆)之名,汉书上就有记载。
坚昆国南部(北海西南)则有“回纥”,连同其他一些部族,以前被中原视作“高车”族属。
“高车”实际上是一种代称,因为草原上的部族逐水草而居,所以经常迁移,迁移的时候将毡帐等家什放在马车上带着走,而有的部族擅长制作具有高大轮子的高轮车,所以被人称为“高车”。
莫成善经过培训,知道“高车”一词指代的族属,大概是典籍上所称“狄历”、“丁零”、“敕勒”(元魏时)、“铁勒”(如今)等,都是中原根据其读音拟定的名字。
所以,在北海以南的碛北草原地区,生活的部落大多可以归属于“铁勒诸部”,语言有些相通,类似于突厥语,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北海地区生活的骨利干各部,语言大体和突厥语类似。
精通突厥语的莫成善和同伴,与这个骨利干部落交流起来毫无问题,他们如今的身份是某个大部落的部众,因为能够搞到些许中原出产的日用品,所以深受北海北部地区各骨利干部落的欢迎。
若不是这一点,他们根本就无法在这弱肉强食的地区生存下来,毕竟各部落之间即便相互间明争暗斗,但都需要诸如铁针、剪刀甚至铁锅等制品,而只有他们,才能给大家运来些许这种玩意。
当然,莫成善一行人用的是化名,不然无法掩饰身份。
热情的部落酋长,在破旧的帐篷里招待莫成善一行,宾主之间算是老熟人,所以很快便攀谈起来。
东突厥的可汗(处罗可汗),将王庭北迁,设在碛北草原的于都斤山,加强了对碛北和北海地区的控制,骨利干部落作为汗国的臣民,要缴纳的贡赋也增加了。
北海地区很冷,生活不易,本来骨利干各部的日子就过得紧巴巴的,如今可汗加贡赋,大家心中不愿,却不敢不交。
各骨利干部落有自己的酋长,而在酋长之上的大酋长,号“俟斤”,这是碛北草原的通行称呼,骨利干部落目前有两位俟斤,面对可汗,那是毕恭毕敬。
不仅如此,先前可汗要求骨利干的俟斤整顿兵马,过冬之后南下听候调遣,好像是要攻打哪里,不过前两日使者带来消息,说暂时不出兵了。
据说是南面的大国好像要派兵北上,所以可汗严加防范方面,没心思做别的事情。
听到这里,莫成善心中一动,没有和同伴交换眼神,而是装作漫不尽心的说:“既然是这样,那酋长到了夏天,还是依旧往北走么?”
“唉,不知道,怕走远了,可汗召集,赶不回来,那是要受罚的。”
酋长抱怨着,莫成善继续和对方聊天,仿佛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对方从来没提起过。
不过他心中却在琢磨:莫非是官军北伐了?
好像不太可能吧....
莫成善去年探得消息,得知突厥可汗将王庭(牙帐)北迁,到了碛北于都斤山附近,但他觉得官军要北伐,恐怕得准备上几年,因为跨越大碛北伐的话,后勤太艰苦了。
去年处罗可汗北迁,朝廷刚过一个冬天就北伐,太仓促,按说不可能的。
所以,莫非是小股骑兵到碛北草原试探,结果处罗可汗风声鹤唳?
莫成善琢磨着,看着面前这位面容沧桑的老酋长,不由觉得有些同情:这鬼地方确实太艰苦了。
他在这片地区待了不少时间,发现除了冬天特别冷,到了夏秋季节还昼长夜短。
尤其夏天六、七月时,这鬼地方到了晚上二十一点太阳才下山,而到了凌晨四五点天就亮了。
大晚上的外面亮堂堂,这让莫成善和同袍十分不适应,好久才习惯,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他觉得就像培训课上教师说的:
高纬度地区,容易出现昼长夜短或昼短夜长的现象。
通过测量纬度,莫成善知道这片地区的纬度大概是五十六度左右,而长安的纬度是三十四度左右。
毫无疑问这是较高纬度地区,而莫成善和同袍,曾经在夏季和这些骨利干部落北上,在更高纬度的地区,目睹了毕生难忘的景象:
到了晚上,夜空中,有着诡异的一道道宛若薄纱的亮光。
那亮光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挂在夜空中,让人印象深刻,让莫成善时常在梦中梦到。
喝了一碗热羊奶,莫成善又在想:等到将来铁路修到北海,我一定要带儿子来看看那夜空中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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