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长串话掷地有声,震得黑衣人一方顿时没了动作,原本握着刀剑做出准备战斗模样的都缓缓将手放下。
绛雪见状一喜,心道:“果然陛下英明神武,不打没准备的仗。”
可她很快想到另一个问题。
既然陛下胸有成竹,为何之前不直接说出来,劝这些人弃暗投明,反倒要拉着她们东奔西跑,又耗死了几个侍卫才说呢?
绛雪视线快速在霍衍之、止薇二人面上掠过,只见一个面无表情,毫无惧色,另一个则是柳眉轻蹙,也不知是为着当前的困局发愁,或是被腿上的疼痛所挂累。
张副统领显然也跟她想到了一处去。
他呆愣片刻过后,打量着四周嘿笑道:“险些叫陛下糊弄过去了。若陛下还有其他援兵,为何不早点出来,也好叫属下心服口服!若是没有……”
“张副统领是听不懂人话吗?”
霍衍之露出个幅度很小的讥笑,“朕现在或许没有援兵,可你们擒住朕,难道朕敢带着朕回京城?信王有朕口谕,早在朕出城之时就已拿下城防。你们要是现在放下兵器,及时退走,亡命天涯,或许还能逃过一劫!”
张副统领沉默了下,语气也变得嘲讽。
“即便陛下说的是真的,我等也不可能就此出逃,属下家中还有妻小……”
“可他们却未必如此。”霍衍之神色漠然,“人是朕让李统领挑的,朕自然清楚,他们里头有三分之一都是无亲无故的出身,否则难担大任。你们蒙着脸,朕瞧不见你们,也记不住你们的模样。就此退走,朕只当你们死了,也不会追究你们的家人。”
那三个黑衣人再次交换视线,其中一个站在最后面的甚至悄悄后退两步,似乎开始犹豫是否要离开。
“谁敢走!”
张副统领似有所觉,大喝一声。
他左右两侧的黑衣人快速回头,见同伴有退缩之意,竟再次举起刀剑。
那黑衣人顿时不敢动了,双膝一软直接跪倒,沙哑地说:“副统领,小的婆娘刚生了儿子,可不能让她们受到牵连啊!”
张副统领呸了一声:“不过是小皇帝随口胡说两句,你就信了?他既能神机妙算,何以让自己的宠姬落到如此地步!”
那黑衣人犹豫了下,朝止薇瞟了一眼。
只见她脸色比方才又多了三分惨白,显然是寒冷和伤口失血造成的虚弱。
在绛雪的搀扶下,止薇勉强撑直了身子。
她努力无视着“宠姬”二字给心头带来的不适感,扬声道:“我很好奇,太后一系的人究竟给诸位许了多大的好处,才让你们应下这谋逆大事?我虽只是个小女子,却也知道,尔等不过是中下层武职,上头的帝位轮到谁坐,对你们来说影响应该都不大才对……不知张副统领或其他几位壮士能否给小女子解疑?”
“就是啊!张副统领,陛下平日里待你们可不薄!即便你跟李统领素日有些不和,也不至于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谋反吧?要知道,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绛雪一颗七窍玲珑心,很快猜出两位主子都在尽力拖延时间,她也拿不准到底有没有援兵到来,只能跟着附和起来。
张副统领古怪地看了霍衍之两眼,犹豫着没说话。
反倒是跪在地上那个黑衣人支支吾吾地开了口:“统领说,陛下不是皇室血脉,如今重扶安王上位,只是拨乱反正、匡扶正道……”
风早已停了,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绛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陛下可是太后的亲子,怎么突然就不是皇室血脉了?
“荒谬绝伦!”
止薇只愣了一瞬就反应过来,驳斥道:“陛下乃是太后娘娘次子,出生时必有产婆、宫人、女官为证,亦是正大光明上了皇家玉牒的。再者,陛下模样肖似先祖,宫中老人都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这一点,当年陛下登上储君之位可不容易。你们为了谋朝篡位,竟编造出这种无耻理由抹黑皇室,简直是不知所谓!”
张副统领在面巾下舔了舔干燥的唇,眼神奇异。
“这可不是属下胡乱编造的谣言,而是太后娘娘亲口所说!”
“什么?这怎么可能?”
绛雪惊呼出声,止薇担忧地看向不发一言的霍衍之。
有人开了头,张副统领后面的话就顺了很多。
“太后娘娘说了,她是在您登上帝位之后才发现不妥的。当年,太后历经三天两夜生下的九皇子脚底有一枚红痣,可您却没有。太后娘娘查问了不少宫廷老人,才知晓,原来……”
听着张副统领将某个风姿绰约的奶娘私通侍卫、秘密产子后还玩了一出掉包计的故事娓娓道来,止薇只觉得荒唐无比。
“既然张副统领拿着太后编的话本故事,哄骗底下人揭竿起、义,朕寻思着,也该给你们一个解释才是。”
他扬眉一笑,很干脆地说:“朕确实不是太后亲子……”
这句话可谓是石破天惊,不只是止薇、绛雪震惊不已,就连黑衣人一方都颇为触动。
张副统领喃喃着重新举起了雪亮的刀锋,“果然!既如此,您就别怪我们无情了!皇家血脉不容亵渎,兄弟们——”
“不过,朕也确实是先帝的至亲血脉。”霍衍之轻描淡写地补了一句。
气氛再次陷入凝滞。
黑衣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有种“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迷茫感。
绛雪也被搞糊涂了。
太后说陛下是小宫女和侍卫私通生下的孩子,可陛下又说自己是先帝之子,却不是太后之子,那他的生母到底是谁?
只有止薇圆睁双眼,似乎从并不遥远的记忆中猜出了一丝端倪。
如果陛下所说不假,那太后的苦心筹谋、偏心对待就有了解释,那个所谓宫女侍卫私通的说法多半也是纯属子虚乌有……
“该不会,陛下的生母真是个小宫女,只是被太后杀母夺子吧?”止薇心中一惊,却很快记起,当时的贺德妃已经有了个儿子,应该不至于铤而走险干出这种事情吧?
众人皆一头雾水,霍衍之却没了继续解释的打算。
张副统领的脸色几乎要比面巾更黑沉。
太后确实许诺了他高、官厚禄,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跨过心中最后那道底线,天地人君师,谋朝篡位这种事不仅要抄家灭祖,还要遭到天罚的!
若不是有着“混淆皇室血脉”这个理由,再加上,那个离奇的故事还牵扯到他的上司兼对手李统领,只怕他真不一定能下这个决心!
他隐隐觉着,霍衍之的说法似乎比太后的更可信。
毕竟,宫里规矩森严,一个乳娘想要瞒着所有人生下孩子,又玩一出掉包计,一直到长大成人这么多年都没人发现,那也太离奇了些!
可,张副统领还不想放弃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万一陛下是骗他的呢?
万一陛下并没有什么后手呢?
万一太后和安王此刻已经把持了京城呢?
都说富贵险中求,张副统领现在就怕自己一念之差,放过霍衍之,让他回到京城翻盘,那先前的大好局势可就毁于一旦了!
可若是不放,万一陛下真安排了后手,就等着他们回京城自投罗网……
现在投降还能为家人讨个平安,自己逃走也可保得一时平安。
等回了京城再投降,到时候,抄家灭族估计是躲不过的了!
霍衍之斜睨过来,冰冷的眼神似乎瞬间穿透了黑色面巾,看清了他究竟在犹豫什么。
“既然张副统领还没想好,不妨再多考虑片刻。只有一件事,你们身上可带有金疮药?若是没有,方才跟着朕的几个侍卫应该有,你们可去他们,他们身上找寻。”
提及那几个殉职的侍卫,霍衍之语气低沉,很快恢复如常。
“若是她出了什么事,朕可不能保证,一定罪不及你们的家人!”
张副统领这下子更相信霍衍之了。
要是没有后手,正常人能这么冷静淡定,还跟他们讨金疮药救治宠姬么?
他只犹豫了下,就阴着脸,从腰间掏出个小瓷瓶扔给了绛雪。
绛雪手忙脚乱地接起瓷瓶,拔开瓶塞,先小心翼翼嗅了嗅那味道,确认那是金疮药独有的辛辣味,应当问题不大,这才要给止薇处理伤口。
只是,方才拖延了近一炷香时间,流血速度虽有所减慢,但伤口附近皮肉竟隐约有点青黑。
绛雪惊呼道:“这箭上有毒?这里面可是解药?”
张副统领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什么,跪着的那黑衣人弱弱出声。
“箭上没毒……”
绛雪半信半疑,嘟囔着开始研究怎么拔箭。
“既然没毒,怎么皮肉都变色了?”
受伤者本人勉强笑了笑,“应该是失血过多,加之天气寒冷,伤口附近皮肉受冻,又有淤血堵塞导致的……”
霍衍之直接将绛雪拨开,抢过那药瓶,蹲下去亲自查看止薇的伤口。
“不打紧,没伤着骨头,取出敷上药便可。只是有些痛,你要是忍不住,就咬朕。”他低声对止薇说。
止薇脸上飞红,下意识瞟了黑衣人一眼,心道,她可没这么大的胆子,咬什么不好咬当朝皇帝陛下,她又不是没带帕子出门!
霍衍之虽然没在外带兵打仗过,却因为被人说肖似马上打江山的先祖,从小就很认真修习着皇家课程里的武术课。当时安王还在世,他觉得自己当储君机会微乎其微,便想做个大将军纵横沙场,更在这方面下了一番苦心。
在成为储君之前,他跟着信王两个异母兄弟在宫中四处胡闹,没少受伤。当时的贺德妃对他有些漠不关心,但出了什么问题,贺德妃一定会重罚他,和他的身边人。很多时候,因为怕受罚,他都是瞒着旁人,自己偷偷处理伤势,也练出了一手涂金疮药的好手势。
只是,拔箭这项任务对他来说就有些新奇,且不忍了。
霍衍之回过神来,冷着脸吩咐:“你们都转过脸去!不准看这边!”
张副统领心中的天平已经渐渐朝投降倾斜,只是还不能下决心。
他犹豫了下,便招招手,让身后三人随他一道乖乖转过去。
霍衍之给了止薇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又扯住了绛雪的手。
止薇的指尖在绛雪手心里快速划动着,忽然被一阵抽搐替代。
她将喉咙里那声痛哼硬生生吞了回去,看也不看那截被拔出的短箭和污血,悄无声息地在霍衍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身后太过安静,张副统领不禁有些不耐。
“好了没有?”
绛雪连忙嚷了一句,“快了快了!姑娘,忍着点,就一会……”
止薇配合地喊了声疼。
张副统领只能继续耐心等待。
衣物的窸窣声沙沙传来,而后是什么东西落在雪地的沉闷响声。
绛雪的声音再次响起,“敷上药便好了……”
十几息过后,张副统领终于觉得不大对劲。
一回头,雪地上除了那支被掰成两段的黑色短箭和一滩污血之外,哪里还有别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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