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沥沥不停,秋风秋雨愁煞人。
早晨接到诏令,需要进宫当差,撑着伞来到司马门,韩嫣匆匆由宫里出来。
“刘丹,出大事了。”他一惊一乍地。
“什么大事?”我打个呵欠,昨夜喝太多酒了,呵欠中都能闻得酒气。
“匈奴有使者来,请求天朝赐公主和亲。”他说。
“又和亲?”我脑子顿时清醒,立刻担心起远在匈奴的南宫公主,这个混帐东西有了南宫还不知足,居然得陇望蜀,这样看来公主的处境未必适意啊。
韩嫣说:“和亲并非大事,无非是要钱要粮要女人,还有件更大的事,关乎到你。”
“我?”不会是让我去和亲吧。
韩嫣挠挠头满脸忧色:“丞相已上禀陛下,现在宣室内乱成一团,很快会有廷议,到时只怕你小命不保。”
我吃了一惊:“什么事这么严重?”
韩嫣瞪着我:“你在匈奴闯的祸还须我提醒?不但是你,此番连晏七行都得受你这好人连累。”
哎呀!把这事忘了。我在匈奴是闯了大祸,不单杀了中行说,还有军臣单于之死,伊稚斜不把这脏水泼我身上才有鬼。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还真是倒霉催的。
我镇定心神,问:“匈奴那边怎么说?”
韩嫣道:“新任单于向汉朝索要杀人元凶,指名道姓要你跟晏七行,要将你们押回匈奴祭旗。”
我略作沉吟,问:“晏大人知不知道这事?”
韩嫣说:“我这正奉旨去宣他,你呀,自求多福罢。”说罢匆匆而去。
我呆站在雨中,心里一片混乱,知道这件事很难收拾,除非汉匈绝交,否则非得给匈奴人一个交代不可。
怔忡良久,想着不管怎么着也得面对,于是举步前往宣室。
刚走了没几步,卢光慌慌张张地跑来,看见我气喘吁吁地说:“还好来得及,陛下有令,今儿个你不用进宫了,回吧。”
“为什么?我可是御前御长,自然得在陛下身边伺候着。”我急着想找皇帝说明情况,这一人做事一人当,怎么也不能连累晏七行啊。
“让你回就回吧。”卢光跑得太急不停地喘着粗气。“陛下现在有要紧事,用不着你伺候,回吧啊。”
皇帝这是让我回家避祸呢,看来情形不太妙。眼见卢光跑远了,我偷偷溜到宣室后头,今天值班的禁军是卫青的手下,跟我熟得很,走了个后门,光明正大地跑去听墙根。
里面果然吵得很厉害,大臣们分了党。
一党认为中行说叛变降敌,屡次跟大汉作对死有余辜,这次刘大人代天伐诛,中行说死得好死得妙。至于军臣单于之死,分明是他们自己内讧,嫁祸给刘晏二位汉使,如今反倒向汉朝要人,如此行为根本是在挑衅大汉的天威,我天朝大国说什么也不能向匈奴蛮夷屈服,大不了跟他们开战,也不能将自己的臣子送到人家刀口上任人宰割。
这一派以卫青和大行王恢为首,尤以卫青言辞激烈。
另一派则以丞相田蚡为首,指责刘丹身为汉使并非汉贼,在人家地盘上行杀戳之事罪之大矣,人家索要凶徒那是情理中事。而且大汉十几年来跟匈奴总算是相安无事,而且目前还没有能力跟匈奴抗衡,决不能为了一个臣子鲁莽的举动就大动干戈,万事还是以和为贵。最多将晏七行摘出来,让刘丹一个人来背这个黑锅。
还有和稀泥派,以窦婴为首,认为答应匈奴的要求有损汉天子威严,不答应恐怕两国就得开战,所以还是想个既能安抚匈奴,又保全大汉颜面的好主意方为上策。
在这样的混战中,汉武帝始终保持沉默。直到三方将道理说也说尽了,吵也吵够了,嗓子哑了力气没了,他才沉笃地说:“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兹事体大,关乎汉匈和平朝廷脸面,各位回去后思虑周全,三日后廷议再作定夺。”
皇帝宣布休会,于是一干人等鱼贯而出,议论纷纷地离去。
我躲在墙角,心里沉重无比。
这件祸事真的闯大了,说来说去都是天意弄人,否则于单若为单于的话,哪来今天这麻烦?
怎么办?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一人全扛下来,保住晏七行,然后在押解去匈奴的途中跑路。
正在胡思乱想间,听见有人通报:“禀陛下,晏大人在外求见。”
“传。”
沉稳的脚步声之后,晏七行的声音响起:“臣晏七行参见陛下。”
“起来吧。”似乎是皇帝起身,走下御座。
“臣有罪,不敢起。”晏七行沉声说。
皇帝奇道:“卿何罪之有?”
“出使匈奴,有负陛下所托,不能保全和田玉,其罪一也;任侠杀人,致天子因我蒙羞,朝廷亦尊严尽失,其罪二也;已行不义,连累无辜,令刘大人因我含冤,其罪三也;隐瞒已罪,欺君岡上,其罪四也。臣待罪之身,愿听凭陛下发落,只是诸事皆罪臣一人所为,与刘大人毫无关系,请陛下明鉴。”
窗外,我不由闭上眼睛,百般滋味齐上心头,辩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感受到富有,感受到幸福,同时也感受到心痛。
原来我不是一无所有,原来我并不孤独。
有卫青在皇帝面前为我竭力争辩,有晏七行甘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我的生命,我能得到他们俩人真心以待,(不管友情还是爱情)是何其有幸,何等富足。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拥有这种人世间最宝贵的情谊不是吗?那我还有什么好恨的?有什么好怨的?上帝所恩赐的,远比衪夺取的为多。
“真的只是你一人所为?”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分外的沉郁。
“是臣一人所为。”晏七行坚定地说。
“好,有担当。”
沉默一会儿,声音又起:“三日之后举行廷议。”
然后,宣室内归于沉寂。
我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皇帝默许了晏七行,要他来背这个黑锅!这么说,他准备息事宁人,以图后作。
我挺直了身体,快步走向宣室的正门。
一双手臂拦住了我,是卫青,他看看左右,将我拉到僻静处说:“你想怎样?晏七行既然将这罪名揽上身,而陛下又已默许,即便你告诉普天下所有人,人是你杀的,祸是你闯的,就算他们明知如此,又怎么敢忤逆陛下?”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晏七行替我去死?”我力持冷静,不想让他看出我跟晏七行之间有什么。“我还没狼心狗肺到这种程度。”
卫青说:“惟今之计,保得一个是一个,何况此事须廷议定论,你何妨多等三日,或者中间另有转机。若廷议之后,果然决定将晏七行交给匈奴处置,大不了我们路上动手劫人。”
我意外地扬起眉,这卫青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倒是跟我不谋而合。
“你干吗对晏七行这么好?你们很有交情吗?”
卫青正色道:“我敬他是条汉子,无论他为何种原而甘愿为你担罪,我卫青都尊敬他。”
我望着卫青,卫青望着我,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我感激地当胸给他一拳说:“谢谢你。”可是,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
廷议,廷议……除非皇帝任意独断,否则无非就是少数服从多数,如果能赢得大多数人支持我们,事情就有回旋的余地。
跟他们讲道理?论智慧论口才他们个个精得给个猴都不换,到时候上古下今辩驳一通,我一人哪对付得了那么多张嘴?此路不通;
跟他们讲感情?更没戏。我平时跟朝臣们并无深交,晏七行直指绣衣使者的身份,得罪的人多了去了,此路依旧不通。
我窝在小酒馆,对着满桌子冷掉的酒菜,左思右想绞尽脑汁依旧是一筹莫展。正挠头间,忽听旁边有人说道:“翠红楼近日来了歌舞班,听说班里有位伶人名叫红蝶,无论身段姿色、歌喉舞技,天下无出其右者,据说看了她表演的人,都赞不绝口,此次来至长安,说不得要去欣赏一番。”
歌舞表演?这些古代人还真会享受。
自从来到汉代根本没闲过,还从没有身临其境看过古人的……我模糊地想着。
身临其境?!歌舞表演?!
我脑子里灵光大大地一闪,怔了半晌,腾地跳起来喜形于色地叫道:“有办法了,我有办法了。”
周围左右的人都被我惊动了,齐刷刷地目光对准我,以为我是一疯子。
我兴奋得难以自抑,冲出小酒馆,去找卫青……
我在在翠红楼足足住了三天三夜,一直到廷议那日,顶着熊猫眼儿,来见皇帝。皇帝见我这副模样,难免惊诧,不过廷议在即,他也没什么心情理会,淡淡地说:“随我去承明殿。”
“陛下……”我跪下来苦着脸。“不瞒陛下,臣身患有恙,已是三日三夜没有好好休息,您瞧臣这副熊猫眼儿,站在您身边不是给您添堵吗,这也辜负了未央宫第一花瓶的美名不是?不如您再放臣几天假,让臣把这黑眼圈睡回来再来侍候您。”
皇帝听了我的请求,又想气又想笑,一甩袖子说:“去罢。”带着一干随从呼呼啦啦廷议去了。
我立刻跑去跟卫青汇合,打开北阙门,将男男女女近三十人连带着各种器具迎进未央宫。然后以御前御长的身份向卫尉禁军假传圣旨,便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于承明殿前的宽阔场地上忙碌起来。
大家事先得了吩咐,干活归干活,没人说话也尽量将响动放到最低点,不一会功夫,就搭了个简易的——戏台!
是的,我是办法就是,在未央宫承明殿前,于这廷议机要之日,给皇帝及众官僚们演一出精彩的大戏。
为此我重金聘请了名伶红蝶的戏班,花言巧语连哄带骗让他们来宫里给皇帝表演,然后从卫青处调用了五十名高大威猛的期门军备用。随后用一个小时写完剧本,再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彩排及制作相关道具,足足花了我一千两黄金,搞得我身心俱痛。
今天,戏终于要上演了。甭管成功不成功,有一点是肯定的,我是稳赔不赚。
卫青工作完成,跑去参加廷议。在殿前我安排了眼线,一会儿跑来报告说:“晏大人承认手诛中行说一事是他一人所为,朝官们不信…”云云
二次来报:“陛下说晏大人既已承认杀人,要众臣为此一议,要不要将他送往匈奴…”云云。
三次来报:“殿里两派大臣争执得很厉害,主战派占上风,他们说…”云云。
四次来报:“不好了,主和派个个牙尖嘴利,主战派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他们说……”云云云云。
时机到了,我手一扬,乐队立刻准备,手一落,一通鼓响,始慢后快。
“咚,咚,咚,咚咚咚咚…”立时,整个未央宫都是惊雷般的鼓声。鼓声停,乐声起,五十个期门军雄壮的歌声陡然响起,声震天宇。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敢相抗……”
“哗”,就见承明殿门象开了锅,挤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官僚,接着晏七行出现,皇帝的仪仗出现,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大家均目瞪口呆看着眼前这一幕。
一见皇帝出现,期门军的歌声唱得更加响亮,简直是豪情满怀壮志在胸极度煽情。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如此再重复一遍,这下歌词的内容大家可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了。
歌声止,满庭寂静。
歌中所说守土疆,四方来朝,如今堂堂大汉被人小小匈奴欺负到用女人换和平的地步,而且年年去朝,岁岁献贡,还守得什么土开的什么疆,至于四方来贺,更成了莫大的讽刺!
所以汉白玉台阶上的一众官僚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我选这首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看你们红口白牙还有什么脸说话。
晏七行眉头紧锁,满面忧色;汉武帝则面沉似水,目光灼灼远远地望着我。
“刘丹,你好大胆子。”一声怒斥声响起,不用看就知道是丞相田蚡。“此乃皇宫重地,今日又是举朝廷议,烈日昭昭天威赫赫,你居然敢带人在此胡闹,分明是藐视陛下,来人,以大不敬之罪将她拿下!”
立刻有殿前禁军出列要来拿我。
“慢!”出声的自然是卫青,这出戏我们早编排好了。
转身面向皇帝大声道:“陛下,刘丹向来聪慧,素行谨慎,岂敢在陛下面前无事生非?此事事有跷蹊,请陛下问明情由再将她定罪不迟。”
我敢这么做也是赌定了皇帝定会给我及卫青一个情面。
皇帝横了田蚡一眼,抬手指向我:“你说。”
“咚”,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危机变成时机了。
天子发话,田蚡不敢放肆,只好狠狠瞪我一眼,退到一边去。
我心里直纳闷:这家伙看起来一副要置我于死地的样子,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启奏陛下,”我老神在在,从容不迫。“臣是有话说,但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太复杂,一时间说不清楚,所以臣想了个法子,将臣想说的话,用表演的方式展现给陛下及各位大人,只要看完臣精心准备的这出戏,所有一切自然清清楚楚,那时臣不用废话,陛下与各位大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办。”
我说得很大声,务要令所有人等听得清清楚楚。
晏七行厉声道:“刘大人,本官诛杀中行说乃是事实,何须你来胡言乱语扰乱圣听?还不退下。”
我望着他,微笑道:“晏大人何必激动,刘丹行事自有分寸。”
向皇帝一揖,恭声道:“请陛下圣栽。”
汉武帝显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的本意是想让晏七行顶罪了事,但被我这么一闹,不同意吧,明显有包庇我的倾向。同意吧,又担心就此把我葬送掉。
这种心情我能了解,但不能赞同,于是催逼道:“陛下,臣精心准备了三天三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辛辛苦苦的就想在陛下面前献宝,恳请陛下给臣一个机会。”
我故意把话说得轻松,还偷偷向皇帝打个眼色。
皇帝接收到我发出的信号,以为我有什么妙计,脸色顿开,说:“好,朕准了。”
立刻吩咐下去,在承明殿前摆开了坐席,皇帝居中坐红罗伞下,左右大臣们依次排序而坐,大戏要开场了。
戏台离地面约五尺,因为搭得仓促,为安全起见,底下垫的全是木箱,虽然不好看,但绝不会出任何状况。
“呛呛……”锣声响起,两个身穿汉朝官服的官员上场,一溜小跑作奔马状,台下官员有忍俊不住的就掩嘴偷笑。
高个官员端庄严肃,大声自我介绍:“本官,乃大汉直指绣衣使者晏七行……”
“咦?”“啊?”
下面立刻有议论声,皇帝皱眉,不悦地哼了一声,大家全都乖乖闭口。
“今奉汉天子诏令,出使匈奴,匈奴向来敌对大汉,屡次兴兵侵扰,实是不义之邦,今日出使,还当小心谨慎,莫失我天朝尊严才是。”
小个官员相貌美丽,英姿勃勃,东张西望片刻对戏里的晏七行说:“晏大人,你看这草原风光何等美妙,瞧瞧这无垠的绿野,闻闻这清新的空气,眼界开阔了,心胸宽广了,呀,真令人精神振奋。”
晏七行说:“草原再好,不及我大汉的高城深池,沃野良田。”
这正是当初我跟晏七行的原话。
偷眼看晏七行,他脸上浮出柔和的微笑。
冷不防碰上一道目光,正是皇帝,他的眼神奇怪颇令人费解。赶紧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戏台上,一转眼来到王庭,过了森严的刀阵,进入单于帐内,单于跟一班匈奴官员以居高临下极度藐视的姿态接见汉使,便见众官员中已有一半皱眉不满。
中行说出场。
为了制造效果,我添油加醋,篡改当时的对白。
戏中晏七行道:“汉天子念北地苦寒,特备华服相赠,并有良食美酒请大单于笑纳。”
扮演中行说的演员长得一脸老奸巨滑,跟中行说还真有几分相似,冷笑道:“禀大单于,汉朝的皇帝送如此众多的美物给您,表面恭敬,其实是居心叵测呀。”
单于惊问:“此话何解?”
中行说说:“匈奴人口总数,抵不上汉朝的一个郡,然而缘何强大?就在于衣食与汉人不同,不必依赖汉朝。如今单于若改变原有风俗而喜欢汉朝的衣物食品,汉朝给的东西不必超过其总数的十之二三,那么匈奴就会完全归属于汉朝了。请求单于把从汉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它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衣裤破裂损坏,以此显示汉朝的缯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袄坚固完美。把从汉朝得来的食物都丢掉,以此显示它们不如匈奴的乳汁和乳品方便味美。”
中行说此话一出,众皆哗然。
其实这是发生于景帝年间的事,写剧本的时间太短促,为方便行事,我照搬过来再添点油加点醋,据我推测,知道这糗事的除皇帝及近支大臣外,其余官僚所知者应该不多。所以我特别留心刘彻的反应,只见他沉坐御席,面无表情。
单于果然听从中行说建议,将华服美食尽皆丢弃。
戏中刘丹立刻站起来想扳回面子,说:“匈奴虽然强大,但风俗却野蛮落后。比如轻视老人,子纳父妻,弟娶长嫂,纲常混乱,而且朝廷并无礼节,服饰衣帽也看不出身份高下。”
中行说大笑,说:“你们汉朝风俗,凡有当兵被派去戍守疆土,临行前,他们的老年父母难道不省下最好的衣物和肥美食品,把它们送给出行者吃穿的吗?”
刘丹说:“不错。”
中行说说:“匈奴人明确战争之重要,年老体弱的人不能打仗,故而将肥美的食品给壮年人吃喝,这样,父子才能长久地相互保护,怎说匈奴人轻视老年人?”
至于伦常礼节,匈奴的风俗,食牲畜之肉,衣牲畜之皮,逐水草而居。战事一起,全民皆兵;战事一停,人人欢乐无事,所受约束极少,君臣关系简单。就如人的身体一样,父兄死,妻其妻,乃为何匈奴血统的纯正,故此虽然伦常混乱,所立必是宗种。”
“如今汉朝侈言伦理,反致亲族疏远,子弑父有之,臣弑君有之,手足相残全无情义,江山易主乃属常事。况礼义弊端,使君王臣民易生怨恨。倾力造宫室城郭,使民力耗尽;行律法赋税严苛,令百姓疲累,战时不习战,闲时不得闲,高冠华服,繁文缛节,等级有序,难道有什么了不起吗?
说到这里,中行说狂妄之态毕露无疑:“你们这些汉使,休再喋喋不休,切切私语。只须回去告诉你们那少不更事的儿皇帝,只管按时送来贡物,倘若尽善尽美,便算尽职,否则秋高马肥,便要派遣铁骑踏平你大汉疆域!”
“砰!”的一声,激怒之下,有人踢翻了面前案几,怒吼道:“无耻小人,汉家败类,士可忍孰不可忍!”正是大行王恢。
他这一怒,其它主战派官员情绪高涨,纷纷出言大骂中行说,反观主和派,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出声,人家连“少不更事儿皇帝”这样的话都骂出来了,他们岂敢再言和睦?
刘彻依旧面无表情坐在那里,对于身边的混乱睬也不睬,身体却僵硬得象块生铁,脸上的肌肉每一寸都绷得紧紧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未央宫的铜墙铁壁,射向遥远的匈奴草原。
现场一乱,台上的演员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呆呆站着。我起身叫道:“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下面的戏更加精彩,请安继续观看。”
人声渐静,好戏继续。
台上只剩晏七行、刘丹、中行说时,晏七行说道:“中行大人,你身为汉人,为何反替匈奴效命?”
刘丹生气地说:“是啊,你这种行为就叫汉奸。”
要说还是扮演中行说的演员,当初我一眼就看上他,天生的奸人材料,只见他立刻把脸一变,“桀桀”阴笑两声说道:“我告诉你们,自我入匈那日起,我就立下誓言,终其一生,要灭你大汉!”
晏七行厉声道:“汉天子英明神武,汉廷能人济济,善兵之将更每代迭出,你想亡汉,分明痴人说梦。”
中行说大声狂笑:“我本汉人,深知汉情,当今单于,亦唯我计是从,我只须为大单于出谋划策,管你善兵之将多少,定教你有来无回!”
我暗叫了声好,这演员的神情语气,将那老谋深算的中行说刻划得入骨三分,简直叫人恨得牙痒痒。
一班领兵的将领气得脸色黑红,额上青筋直冒。写剧本时,特别加重了这场戏份,就是要将杀中行的理由合理化,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中行说狂笑着下场,晏七行随即气忿忿地退下。场中只剩下红蝶扮演的刘丹,只见她左踱三步,右踱三步,擦着手自言自语说道:“我朝天子锐意军务,将来兴兵灭匈是迟早的事,留这中行说于敌营之中,他又素来狡诈多谋,只怕将来会成为汉军的心腹大患。我刘丹身受皇恩每思图报,今日就送陛下一个大礼,离开匈奴之前,必杀中行说。”
红蝶那也是伶人中的极品,兼之本有几分侠气,跟我相处三天,将我的神情语气学了个八成象,宛如当日的刘丹再生一样,连我自己都看呆了。
“嗡”台下官员们议论之声又起,大致都在说“原来如此”“这中行说该杀。”“不杀必成后患。”
我得意地微笑,瞄向皇帝,与他锐利的目光碰个正着。
接着,刘丹晨起,碰上被掳来的汉人奴隶,自有一番对话,谈老上单于的丰功伟绩,谈头盖骨喝酒,谈汉人女子被杀献祭的事,尤其给人以震动的是老奴隶最后的话:“汉使啊,休怪老奴去崇敬汉朝的仇敌,想我天朝泱泱大国,居然被外族欺凌到如此地步,令人羞愧啊。哪天汉朝若有如老上单于一般善战的英雄人物出现,统领大军荡平匈奴一雪前耻,老奴必定百倍千倍的敬奉他。”
一番话掷地有声,全场静得只听得见风掠过耳畔的声音。就连卫青都一脸凝重,若有所悟。
中行说与伊稚斜的使者上场,密谋弑君夺位之事,刘丹在旁偷听,被中行说发现,决定将计就计,要陷害汉使。
戏剧的高潮在单于寿诞之日的祭祀大典,扮演汉家女的演员是红蝶的师姐,极是端庄娴静。当她身穿大红的长袍,缓缓步上高台,一对美丽的眼睛四下一扫,那种面对死亡从容沉静的气度,令得在场所有人都屏气敛神,痛惜无比。
点火令声下达之后,穿着火色舞衣的舞姬围着汉女翩翩起舞,作火焰飞舞状,坐在一边的刘丹屡次起身,却被晏七行按了下去,并紧紧捂住她的口,令她动弹不得。
火焰中,那高贵的汉女高声发出最后的咒诅:“苍天有眼,佑我大汉,必灭匈奴!”
美丽的脸转眼被火焰吞噬。
为了增强效果,话外间出现老奴隶的话……
“被献祭的,通常是汉人的女子。”
……
我看见皇帝双手紧紧握成拳状,任他再掩饰,也见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所有的官员都昂起头颅,定定地望着火中的美丽女子,悲愤之情溢于面上。
中行说仰天狂笑:“我们伟大的撑梨孤涂单于,乃是草原的狼王,是翱翔的雄鹰,必在统领大匈奴千万的铁骑,穿过草原,越过江河,践踏汉朝肥沃的土地,焚烧汉朝坚固的城池。杀光你们的男人,抢光你们的女人,让大汉的子民,生生世世作大匈奴的奴隶!”
刘丹拔剑而起叫道:“中行说,我要你的命!”
台上一阵大乱,暗藏的凶手立刻将军臣单于射杀,中行说左躲右闪叫道:“杀人啦,汉使杀害单于啦!”
持械的匈奴士兵围上来,晏七行与刘丹并肩作战。刘丹不管不顾,奋身追逐中行说,最终将他击杀。
晏七行大叫道:“杀出王庭!”
激战之中,五十名期门军放声高歌,响彻云霄,正是被我篡改的岳飞的《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白登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驱长车,踏破祈连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飞的《满江红》是一阙极具煽动性的词,从古到今凡心怀家国者,闻之莫不热血沸腾,斗志陡生。
我把靖康耻改为白登耻,特为要提醒刘彻往日高祖吕后所遭旧辱,来激发他一雪前耻的决心!
而演唱者又是新建不久的期门军,少年儿郎们正年轻气盛,一腔精忠报国的热血,唱起这阙词慷慨激昂,似乎踏破祈连,食胡虏肉喝匈奴的情景就在眼前!
激扬壮烈的歌声中,进军的鼓声震天价地敲了起来,晏七行与刘丹杀出王庭,全剧终!
刚才还晴空万里,忽然起风了,乌云渐渐遮盖了太阳,君王臣子全都安静极了,无数双眼睛依旧直直地瞪着戏台,似乎戏还没有落幕。
现场的人全都震憾了。
匈奴的残忍匈奴的嚣张匈奴的跋扈,匈奴对天朝的轻蔑对天朝的羞辱,过去他们只是看奏报听传闻,但今天借着这场真实的短剧,真真实实的展现在他们面前。
戏剧这种东西汉朝本是没有的,它的表现力非常的丰富强大,远胜于一口才极佳的博士,独自一人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没什么比案件重演、直观教学更能深入人心的,所以他们理当震憾!如果他们不悲愤不震怒,那反倒奇怪了。
我坐在那儿不说话。根本用不着说话。我就不信这个时候,还有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来找骂的。
我料错了,还真有找骂的,那人就是田蚡。
田蚡晃悠悠地站起来,慢条斯理地说:“刘丹,你如此煞费苦心,无非是想为你与晏七行杀人之事开脱罪责吗?”
我腾地站起来,昂首挺胸凛然说道:“丞相此言差矣,中行说是我杀的,就是我杀的,与晏大人无关,我刘丹敢作敢当绝不推诿。陛下或杀或剐,或将我送给匈奴人祭天祭旗,我全认了。我只是想借此说明,对匈奴,我们已经忍了几十年了,还要再忍多久?我们还能忍多久?非得等到他们的铁骑踏破雁门关,焚烧我城池杀掳我子民,我们再来反抗?我也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还是不是男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泱泱大国凭什么给他匈奴年年朝岁岁贡,一个不顺心说翻脸就翻脸?你们究竟要奴颜婢膝到几时?”
所有官员被我骂得或哑然无语或脸色通红或怒色勃然,不是对我发怒,是因羞愧难当而老羞成怒。田蚡抬手指着我怒不可遏地叫道:“你,你一个小小的御长,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羞辱我大汉男儿,你,反了不成?”
我瞪着他不客气地厉声道:“田大人,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想我刘丹,不过是个女子,面对家国之辱犹能怒发冲冠拔剑而起,你们这些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妄自领受皇恩,却不肯为陛下分忧,只知贪图眼前的安逸,文官畏战,武将畏死,殊不知灭国之祸就在眼前。如果你们大汉朝真的如此窝囊,索性就干干脆脆,送我这个为汉天子除去心腹大患的凶手罪犯前往匈奴,让他们拿我祭天也好祭神也罢,我刘丹绝无二话,必定效法那被献为祭的汉家女子慷慨赴死!”
我真的火了,话说的要多狠就有多狠。
“住口!!!”一声怒喝如同惊雷平地乍起,随即“咣”的一声,皇帝面前的桌案被劈成两半,汉武帝刘彻手持佩剑,剑锋指向前方,一张脸冷峻威严,杀气腾腾,似乎从眼睛到头发梢,都冒着火星儿。
我呆住了,一干官僚也都呆住了,大家直瞪瞪地看着他们至高无上的皇帝。
刘彻咬着牙,一字一句似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从今日始,谁敢再言送我汉臣至匈奴入罪者,朕诛他九族!”
说罢“呛”的一声还剑入鞘,怒冲冲转身离去,立刻前后随从一大帮,“呼啦啦”离开承明殿庭院。
戏台上,红蝶手按佩剑,目光朝着刘彻离去的方向俏然而立,一班伶人则跪倒在地,恭送大汉皇帝陛下。
戏台下,群臣无语,晏七行远远凝望着我,目光中有欣慰又有隐忧。
而风声萧瑟,秋意愈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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