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之后,皇帝将宗室女册为公主遣嫁匈奴,至于引渡我与晏七行到匈奴一事,皇帝以大汉律例,汉臣不受外邦审理的理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随后,汉朝边境立刻进入一级战备状态,等待匈奴人随时的攻击。本以为伊稚斜必会有所动作,但等了十几天,对方毫无动静。
我推测,很可能伊稚斜新近登基,忙着整理匈奴内部事务,还无瑕顾及此事。虽然如此,边境诸郡仍未放松,时刻警惕对方的突袭。
这期间,皇帝果然向我们问罪,晏七行被罚俸半年,小意思。我就惨了些,除了罚俸一年外,因私自引人入宫且假传帝命,杖责十下。
这十下打得真狠,害得我装模作样在家里趴了十天。不知哪根筋不对,明明我挨打又挨罚,登门探视的官员却络绎不绝,又是礼物又是补品,因为我被罚了俸,还有人索性送金送银,我自然是来者不拒统统收下,这下真是大发利市,收入比被罚掉的还多。
嘿嘿,原来挨打竟然是条发财的道儿。我苦中作乐地想着。
挨打的第三天晚上,扶雍帮我拆下已经那些根本无用的药布,两个人正说话间,传报晏七行过府探访。
听到是他,扶雍秀气的眉头轻轻一挑,这个动作没逃过我的眼睛。这个扶雍,跟晏七行必定有什么不可与外人道的关系。
外头脚步声轻捷,我赶紧想坐起来,扶雍瞄了我一眼淡淡地说:“若不想有人起疑,你还是趴着吧。”
我只好苦着脸趴在床上。
晏七行倒负双手走进来,看见扶雍怔了一下,扶雍以一贯清高的姿态向他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我趴在床上,眼睛眨巴眨巴望着晏七行。再一次发现,原来这两个人长得蛮像的。
一样漆黑的长眉,一样挺拔的鼻梁,一样黑如点墨的眼睛,一样薄薄的嘴唇,当然不是一模一样了,只是整体轮廓给人的感觉颇为相似而已。
要说不同之外嘛,扶雍的皮肤白晰而晏七行却是小麦色。扶雍气质清越孤高,不染半分俗世之气,而晏七行……
今晚的晏七行穿着黑色鑲黄色花纹滚黄边的长袍,头带黑色嵌黄玉的束发冠,黑与黄的搭配,让他看上去有种冷峻而尊贵的气度。
他们俩个,一个在红尘之外,一个在红尘之内,气质有天壤之别,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们有点象。
有点象……兄弟,或者其它有血缘关系的人。不过一个姓晏,一个姓扶,见了面冷冷淡淡的,好象认识又好象不认识。如果说当初我没见过扶雍在晏七行府外出现,倒也罢了,见过之后,感觉真的很奇怪。
“几日不见,我有变化吗?”晏七行坐到我床边的椅子上,目光变得温和。
我直言不讳地说:“我是觉得你跟扶雍长得很象,而且,我曾经看见他从你府里出来。”
经历过生死的交情,应该可以有话直说不必转弯抹角吧。
晏七行微微一笑,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说:“他是我的兄长。”
“啊?真的?”虽然是意料之中,仍觉吃惊不小。“你们真的是兄弟?”
晏七行点点头。
“可是,你们一个姓晏,一个姓扶,怎么回事?”我好奇地追问。
晏七行道:“他名叫晏扶雍。”
原来如此,一直以来“扶雍、扶雍”的叫,却不知“扶”并不是他的姓。
我蹙眉沉吟,问道:“可是我觉得你们之间怪怪的,好象并不亲近,为什么?”
晏七行温和地笑道:“你的问题还真多。”
想了一下正色说:“他自幼拜辟谷神医为师,我亦随师父习武,常常四海飘游,行踪无定,有时数年不见一次面,难免生疏。不过,既为同胞,他自然永远是我的兄长。”
“喂,那你师父是谁?是不是象鬼谷子那样的世外高人?能不能介绍我们认识?”如果可以,说不定可以在古代学一身绝世武功,弄得好再创立个什么门派,我来作开山祖师。
“师父确系世外高人,可惜你见不到他。”晏七行神情有些怅然。“他已逝世多年。”
噫,空欢喜一场。
“伤势如何?很痛吧?”他关切地起身,想来掀被子。
我诧异地望着他,这家伙就没想到男女之嫌,还是根本就没当我是女人?
“喂,我伤在屁股。”我好心地提醒他。
“我知道。”他的手停顿一下,皱起好看的眉毛,目露怜惜。
我一下拍掉他的手,斜着眼揶揄道:“你们古代人真奇怪,一面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一面来掀女人的被子,我伤的地方是你一个大男人可以随便看的吗?那我不是很吃亏?”
晏七行一张俊脸登时“腾”地红透到耳根,立刻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坐回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动也不动。
见他这副模样,我暗暗好笑着,来不及说话,忽听晏七行开口说道:“上次我受伤,好象是你给我敷药,你为我清洗伤口。”
“当然是我啦。”我不客气地领功。“你的命还是我救的呢,别忘了重谢我。”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我只是想说,我也很吃亏。”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他,晏七行居然也有幽默感?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看,何况我又没看你的屁股。再说那时候身在大漠,性命攸关,哪来那么多规矩?”我低声反驳。其实那次他伤得不轻,除了大的剑伤刀伤之外,全身都是细小的擦伤,他的屁股,嘿嘿,我还真的看到了。不过当时只想到治疗,绝对绝对没想过这是个男人的屁股,以我刘丹二十七年的“高龄”起誓。
晏七行轻叹一声说道:“不错,这里是长安不是大漠。当日我受伤,你每日来为我察看伤势,并无诸多避讳。”
这声叹息把我的思绪牵回了遥远的草原大漠,那些策马草原、意气风发的日子,感觉象上个世纪的事。
晏七行说:“我大哥号称神医,医术再精湛不过,有他在你身边,我便可以放心离开长安了。”
“嗯?你要走?”意外!趴在床上,我仰头看他。“去哪里?干什么?”
“目前大汉最大的外患是匈奴,最大的内患则是屡剪不灭的丹心墀。”他站起身来,色庄容肃。“这次奉旨离京,我定要彻底铲除丹心墀,让陛下全力对付外敌。”
“你对刘彻还真是忠心。”下巴柱到枕头上,我闷闷地说。想起赵敏,心里觉得不舒服。“拜托你件事,如果可能的话…”
晏七行打断我的话,决然说:“若你想说赵敏之事,绝无可能。”
我愠怒地大声说:“我又没说让你徇私,我只是想让你尽量抓活的而已。”
活捉赵敏后,我好好劝劝她,然后跟陛下求求情,说不定可以得到赦免。十八岁,如花似玉的年纪,我不愿她死。
气氛有些沉闷,在对待丹心墀的问题上,我跟他的想法的确不同。
我忍不住坐起来。
晏七行惊奇地看着我:“你……你怎么起身了?你的伤。”
我挥挥手说:“别理它,反正好的差不多了,只是不想进宫当差才赖着不起来。”
“不想进宫?”晏七行喃喃重复我的话,若有所悟。
“七行……”我头一次这样叫他,觉得很顺口。“其实我想跟你谈一谈关于丹心墀的事。”
也许是“七行”这个新称呼打动了他吧,他居然没有反对谈这个话题。
我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从高祖立国,除了吕后专权那段时期,汉朝政务有些动荡之外,文帝景帝都是深得百姓爱戴的好皇帝。大汉朝今天这么富足强盛,百姓人人安居乐业,有什么理由要造反?”
晏七行正色说。“这一层我不但想过,而且查过。只是丹心墀向来隐蔽,这些年为了彻查此事,我们费尽心力亦无所获。直到赵敏暴露,也只是仅知他们几个常常出没的集结之地,对于其神秘莫测的主人,除了据闻他是个技击高手、擅长机巧之术之外,其它的一无所知。至于他为何要跟朝廷作对,更是无从得知了。”
“任何人、任何组织做事,都不可能滴水不漏。”我沉思着说。“一定会有漏洞。不过需要耐心、缜密的逻辑推理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了,你有没有调查赵敏跟淮南王的翁主刘陵她们之间的关系?她们长得一模一样,会不会有血缘关系?”
“自然查过。结果证明她们并无任何关系。”晏七行很肯定。
“这倒怪了,你跟扶雍只是给人的感觉有点象,结果果然是两兄弟;她们俩长得完全一样,换了衣服根本看不出谁是谁,居然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我不信。
在不知赵敏身份之前,我也认为是巧合,但知道赵敏的身份后,不怀疑是不可能的。怎么这么巧,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都是注定反叛朝廷的人?其中真的一点联系也没有吗?抑或电视剧看多了,我自己在写小说?
“唉,算了,不想了,这种事还是由你们这些专业人氏去烦恼吧。”
跳下床,在房里踱了几步,站到晏七行面前,认真地说:“不是我妇人之仁,只是不管怎么说,这个也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如果能找到他们反叛朝廷的原因,或者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就不用大动干戈了?”
“专业人氏,人民内部矛盾?”晏七行轻扬眉,眼神深沉。“你用词非常奇怪。”
一抖长衫,他站起来笃定地说:“好,我答应你,如果可以招降他们,我一定尽力而为。”
Good!要的就是这句话!我展颜而笑,这件事到最后,说不定会有个不错的结局呢。正开心着,不经意目光与晏七行相遇,他正用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有什么问题?”我摸摸脸颊,低头看身上的衣服,没问题。
“能做你的朋友是一种福气。”他说。
“你这是称赞我够朋友呢,还是想说你自己是个有福气的人?”我坐到床上,两脚无规律地闲荡。
“二者兼而有之。”停顿一下,微笑着说:“不过,最有福气的,并非是做你的朋友…”话说了一半,他便停住了,笑容中有些说不出的寂寥之意。
不做朋友,那要做什么呢?
我低头微笑……有些事不必说不必问,而有些事是不能说不能问。
沉默横亘在我们中间,偶尔眼神一碰,随即错开,只留下唇边的笑,淡淡地、无声地溢开。
“以后不要叫我七行。”他坐回到椅子上,神态闲适。“叫七哥罢。”
“七——哥?”我别扭地重复这两个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叫过哪个男人作哥哥,总觉得这个“哥”字一出口,多老的女人都会忽然变得好小,感觉麻酥酥的。“这个,叫起来很…怪,不叫行不行?”
“好。”他很痛快地答应。“叫七哥哥也可以。”
登时鸡皮疙瘩掉一地。
我翻个白眼说:“得,那还是叫七哥吧。”
想起武侠小说里那些英姿勃勃的女侠们,通常对她们的丈夫或恋人都叫什么“胡大哥”“靖哥哥”“张五哥”叫起来又自然又亲切,哎!神仙眷侣,真令人神往。
哎,真是,武侠小说看多了八成都中这种毒。赶紧收回了胡思乱想,回到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
只听晏七行说:“刘丹,我还有事要问你。当日在雁门关你欲说未说的事,包括所谓的历史,今日所说的专业人氏…那是什么意思?”
“还是我先问你吧,你回答了我我再告诉你。”我也一肚皮的疑窦想解开。“当年在靠山村,主使剧离偷玉的人是不是你?”
晏七行直认不讳:“不错,是我。陛下南山遇刺蒙你相救,你所用的兵器,所携带的所有物什,甚至你的言语举止,都令陛下觉得十分稀奇,认定你是世外高人。也曾派人前去,想邀你出山入仕,谁知派去的人意外地发现有人在暗中监视你。他原也是个精细之人,觉得此事蹊跷,便没有现身,回来呈报陛下。陛下怀疑那人跟南山刺客有关,便将此事交给绣衣署,令我们不但要请你出山,还要借此引蛇出洞。于是,我便亲自去靠山村,想看看陛下口中的奇人究竟如何的神奇。”
说到这里,他忽然微笑起来,少有的明朗和开怀:“知道我到靠山村后,看到那位神秘的世外高人在做什么吗?”
听他这么说,我心中忐忑:不会是我正在洗澡吧。
他说:“当时,你拿着大锤子在房子外面叮叮当当地钉东西,嘴里还大声地唱着我从未听过的歌。一边干活,一边唱歌,一边笑,你唱的歌也十分好笑,什么三只小猪盖房子,大灰狼来了不要怕。”
那是迪斯耐公司出品的卡通片《三只小猪》里的主题曲,闲来无事填上词哼唱。
我松了口气,管它是什么猪,只要不是洗澡猪就好。
他敛去笑容,眯起眼睛,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里。
“我以为陛下心心念念的高人,定是位仙风道骨,遗世而立的仙人,谁知却是个为了抵挡大灰狼,正学做小猪盖房子的小木匠…”说着,他的神情明显开始恍惚。
“我记得,当时你的笑容非常纯净清澈,在阳光下散发着明媚的光彩,脸上的汗珠也在发光。真奇怪,之前我从不晓得汗珠也会发光。我不懂音律,但不知为何,以后这支歌却常常在我心中响起,一想起它,就会想起你的笑脸。”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时光,遥望着三年前的我。而三年后的我,则坐在床上出神地凝视着他。原来我们的相识不是在未央宫,不是在那辆奔驰的马车上,在更早之前,他就出现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他及时收回思绪,说:“如今回想起来,若我不是好奇心起,亲自去靠山村,就不会害得你为寻失玉亲赴匈奴涉险,不会被杖责受伤。”
我勉强一笑,黯然说:“有些事是注定的,也许真是天意,要我一辈子留在这里。”
他侧过头不错眼珠地盯着我:“正因如此,窃玉之事,至今我未曾后悔。”
我呆了一下,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想半真半假地责怪他几句,却被涌上来的酸意逼了回去。因他而被留在这里,但谁又知道,留下来是不是为了他。
“我盯了你一段日子,见你每天拿着和田玉翻来覆去不知瞧多少次,便认定这玉对你意义重大,故此盗玉引你入京。”
“为什么你自己不动手?非得大费周折让剧离出面?”
晏七行说:“鼠窃狗偷之事,岂是我之所为?何况使人盗玉之意,一为要引你入长安,以便为朝廷所用;二为要借此引蛇出洞,查出当日在南山行刺的刺客。所以越是周折繁复,越能达到目的。”
这么说来他的目的是达到了,我作了官,赵敏露了馅儿。
“和田玉失窃之后,你果然焦急无比,追来长安。接着,我便请郭解先生出面……。”
“郭解是出名的游侠,怎么会为你办事?”
“昔年我以七爷的身份行走江湖,曾有恩于郭解,这份人情他自然是非还不可。而且,那时他并不知道我是朝廷官员。”晏七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如今托某人之福,七爷的真实身份已是天下皆知了。”
是哦,这个消息还是经由我透露给赵敏的。
我只好尴尬地说道:“算了,你害我一次,我害你一次,大家互相扯平,两不相欠。”
但郭解为什么极力推荐自己人入肖刘馆呢?
晏七行说:“设立肖刘馆,陛下是想借此试试你的能力。故此前去应试之人多半是官宦子弟。期间郭解对此事殷勤着紧,将自己门客带入肖刘馆,种种举动令人生疑。本想追查,不料他犯下人命案畏罪潜逃,至今下落不明。”
“他会不会跟丹心墀有关?”我问道。
晏七行摇摇头道:“丹心墀素来神秘,与外人结交十分谨慎。以郭解张扬的性情,乃为天下之忌,丹心墀不会与他往来。”
我想了想,随口说道:“也许他只是想培植自己的势力罢了。不过就算势力再大,就算名满天下又能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落得身首异处,抄家灭族的下场。”
“你如何知道他会有如此下场?”晏七行静静地问我。“在雁门关时,你想说的究竟是何事?”
我一时语塞,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从哪儿说起。
“其实,我知道的还不仅是这些。”我盘腿坐到床上,手柱到下颏注视着他。“不过我怕我说出来以后,你不但不会信,还会当我是妖怪。”
“不管多么荒谬,只要你说,我一定信。”晏七行似乎意识到可能听到一些无法置信的事,脸上的神情格外凝重。
我想着该从哪里跟他说起……
“我,不但知道郭解的下场,还知道许多的人,将来会发生的事。比如陈皇后,不久之后,她将被废;比如刘彻,他会作五十四年皇帝,活到七十岁。”
我看到晏七行的脸开始变色,小麦色的皮肤渐渐发白。
我继续说下去:“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杀中行说吗?”
晏七行说:“他是汉人,深知汉情,留在敌营会对我大汉不利。”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扯动嘴角笑一下,有些自嘲。“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霍去病。”
“霍去病?卫青的外甥,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关他何事?”晏七行真的惊诧了起来。
我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因为霍去病会成为匈奴的克星,他跟卫青一起,将成为大汉的帝国双璧,匈奴的铁骑将在他二人手上一败涂地。据野史传说,就因为中行说出了个恶毒的主意,在河水中下毒,导致小霍二十四岁就暴病而亡。为了避免这个结局,我才一定要杀中行说。”
看起来晏七行很想继续坐着听我说话,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两眼发直地盯着我,在烛火的光影里,他的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地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我不容置疑地点点头:“真的。”
“莫非你真的是神仙?可以知过去晓未来?”他仍然难以置信。
我赶紧安抚他,说道:“放心放心,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妖怪。虽然有一点点不同,但基本上我是一个人……跟你一样。”多余地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现在是什么人连自己都无法说得清,普通人被箭射中心脏会死,而我不会,这样的人还算是完全的“人”吗?
晏七行不是很能听懂“基本上”这类词的意思,但接触到我肯定的眼神便冷静下来,问道:“若你不是神仙,你是如何知道将来的事?”
“唉,这个说来话长。”我理理思路。“你认识太史令司马谈吧。”
晏七行点点头,不知我为何将话题扯到他身上。
“他有个儿子叫司马迁,写了一本书叫《史记》,里面有许多人物传纪,什么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是一部纪传体通史。直到两千年后,这本书也一直作为正史,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穿越时空这种事,连现代人都接受不了,何况曚昧时代的未开化人类。
晏七行初时的震惊渐渐消褪,如墨的黑眸中闪着光亮,一边听,一边思索。
“继续说。”他说。
“其实我是两千后的人。”见他作好了心理准备,我直接把重点讲出来。“所以才会知道两千年前的历史。”
虽然早有准备,但听我这么说,他还是睁大了眼睛,震惊得无以复加,太阳穴突突地跳动,呆呆地望着我无法言语。
“我想和田玉应该是某种介质,借着月光的能量打开时空之门,使两千年前的时空与两千年后的时空暂时发生了时空错位,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莫名其妙地,我就掉到这个时代来了。”
他费力地张大口,好容易发出声音问道:“你是说,碎了的那块和田玉?”
我点点头。
“难怪你为了那块玉,居然不惜追到匈奴去。”他恍然。“杀中行说时你用的兵器……”
“那个叫做手枪,是两千年后最普通的武器。”从怀里拿出已经没有子弹的枪,递到他手上。“百米之外取人性命如探囊取物,在我那个时代不再是神话,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你奉命监视我那么久,一定也发现我的房间跟普通的民居不同吧。”我问低头摆弄手枪陷入深思的晏七行。
他抬起头来,僵硬地点点头。
“那是因为所处时代不同的缘故,生活方式生活习惯也不同。”我跳下床打开衣橱说,提出一个又一个箱子说:“这里面也都是两千年后才有的用品……”打开箱子给他看。“这个是电脑,用途好比人脑,或者象你们的竹简,用来记录或储存资料的东西;这个是手机,如果你也有一个的话,就算隔着十万八千里,用它我们就可以直接通话;这些是电磁炉、电饭锅、小型的冰箱……我们那边不再用柴生火做饭,做饭只要用它们,再通上电就行。”
我发现自己越说,他的神情就越迷惑,不由得泄了气。
“电是何物?是闪电吗?”他很有求知欲地问。
“这个,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也不太懂啦,可能差不多吧。”我搔搔头,要解释清楚这个问题,得给他找个物理学家来,我只知道摩擦起电。
他拿起手机左看右看,沉思着说:“此物早几年我就见过,想不到居然有如此奇妙的用途。”
哦?我惊奇地瞪圆眼睛,急切地问:“早几年见过?在哪里见过?”难道还有跟我一样的穿越人?
晏七行怔了怔说:“自然是在你府邸。”
我一下明白了,只想着这家伙奉命盯着我,却没想过我这府里府外都被他翻了个遍,难怪第一次到我卧室也不惊讶,原来早就见识过了。
狠狠瞪他一眼,恶声说:“刚刚还说什么鼠窃狗偷不屑为之,那跑到人家女孩子的房间东翻西找的算什么好汉?”
晏七行尴尬地一笑,也不分辨。其实我心里清楚,他这么做无非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而已。
沉吟良久,他忽然想起什么,扭头问我道:“当日救辛宓姑娘时,你就笃定刺客是淮南王所派。如此说来,淮南王谋反一事,也记在史记中?”
“不错。”
“丹心墀呢?丹心墀结局如何?”他问了件我不知道的事。
“史书上根本没有丹心墀的任何记载,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沉吟着,照说这么大件案子不可能没记录呀。“还有件奇怪的事,按说论才能,你晏七行并不比卫青差,将来汉匈战事一起,拜将封侯绝对没问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历史上竟然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载。”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辞官归隐或者以身殉国……”
“放心,人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你呀,横看竖看都不象个好人。”我嘻嘻地开着玩笑,坚决排除这种可能性。
“承你吉言。”他也笑了。
“总之我的大秘密你已经知道,记住保守秘密。”我大大舒了口气,觉得轻松极了。唉,有人分享秘密的感觉真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忘记了,发生在我身体上的特殊变异,我没有告诉他;而一些感情方面的事,是不想说。
“你呢?你也算为大汉朝立下赫赫大功,历史中怎样写你?”晏七行忽然问了个怪问题。
“我?”我被问住了。“怎么会有我呢?我是两千年后的人。”
晏七行拧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虽然如此,但如今你已经来到两千年前,做大汉朝的官,兴建兵学,更改兵制,建造各种武器械具,出使匈奴,杀中行说,甚至军臣单于也因你而亡,这些事,历史岂能没有记载?”
我怔在那里,一股寒意从心底缓缓冒出来,很快窜到全身。
是啊,这些问题我怎么没想到?
其实从前也考虑过类似的问题,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出使匈奴,没有让历史有这么重大的改变,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不被记载很正常。但现在我去了匈奴,而且引发了那么大的变故,再说和田玉碎,我注定要在汉朝渡过余生。我这个人,我所做的事,就不能不被记载到历史里。
可是,两千年后的历史书中,的的确确没有刘丹或刘丹这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我慌乱地望向晏七行,晏七行望着我,因为思考,话说得很慢:“只有两个可能——著书之人故意将你从历史中抹去;或者,你回家了。”
我想了想,摇头说:“和田玉碎了,我怎么回家?还有,就算我回了家,但我在汉朝所做的事又怎么能凭能消失?”
晏七行分析道:“我想,你本不是汉朝人,只是因不知名的原因,突然介入了这个朝代的历史。若你消失,你所做的一切自然也就不复存在,历史将恢复到原来的状态,就象你从来不曾来过。否则,就不知该如何解释两千年后的史书中,为何没有你刘丹这个人。”
听了他的分析,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果是这样就糟了,中行说不死,小霍一定会死。
晏七行坐到我身边,眼睛明亮异常:“刘丹,难道你从来不曾想到过,也许和田玉根本就没有碎?”
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和田玉明明碎了,还是我弄碎的,碎成几段,碎成碎片了。”
晏七行淡淡一笑说:“假若和田玉没有被送给乌维,假若它还在大汉,又何来玉碎之事?”
我彻底呆住了,从思想到心灵都仿佛被凝固,不能思想也无法反应。只听晏七行的声音宛如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耳畔萦绕:“当年陛下拿到和田玉时,曾说过一句话,他说:有此玉在手,不怕刘丹不为我所用。他如此看重玉环,如此看重你,又怎么会轻易将和田玉送给一个匈奴的少年?”
我倏地抬头盯着晏七行,烛火摇曳,朦胧的灯火下,他的脸庞模糊,惟独一双眼睛,黑漆漆的象外面无边的夜色。
我的手足冰冷,气急败坏地问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晏七行叹息道:“因为我并不知此玉如此关系重大。此外,我毕竟是汉家臣子,理当尽忠于陛下。何况在此之前,你我相交不深,我怎会告诉你?如今你我既然是生死之交,我又怎能不告诉你?”
我闭上眼睛,汉武帝刘彻的脸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
如果这个推测成立,就证明刘彻从头至尾都不信任我,一如我不信任他一样。
我虚弱地喘着气,那些惊心动魄的推测还在我的脑中回旋。
“如果是前者呢?司马迁及其它史官,故意把我从历史中抹掉了?”
可是为什么呢?
晏七行说:“如果是这样,就一定是陛下的意思。可是陛下为何不准历史记载你的事?岂不令人费解。”
是无法解释。
也许……也许还有其它原因,比如说史家们忘记了这段历史,比如说我——不告而别离开了朝廷,刘彻一怒之下,将我的事迹全盘抹煞,不准将我载入史册。但这么多的推测,我最希望成立而又最害怕面对的,就是和田玉仍然存在!
如果是事实,那么一切将重新回到起点!我所面对的,依然是没完没了的漫长回归路。
我还要回归吗?我还能回归吗?
我抬头,晏七行默默地望着我,眼里流露出怜惜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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