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人上前道:“你醒了,这便好。”
风灵碧起身,顾望一番,皱眉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不是死了么,又如何会转醒?”
黑袍人答道:“这里是九幽鬼境。鬼族有宝,名曰至阴寒魄,此物可收聚魂灵,起死回生,神妙之至。你身体里有至阴寒魄为祭,故而转醒。”
风灵碧疑道:“是你救了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三番五次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意欲何为!”
黑袍人淡然道:“我说过,终有一日,你会知道的。如今时机已然成熟,自然告知。”他肃然道:“我乃鬼界九荒使燕水寒,掌管鬼界多年,此番救你,亦有所图。”
风灵碧问道:“所图何事?”
九荒使燕水寒转身面对向他,郑重道:“九幽鬼界数万年来分裂四散,族内杀伐不断,势力渐微。我暗中寻访多年,以觅可塑之才,望来接管鬼界,一统我族逐渐衰败的混乱之势,开创我鬼族万代繁荣的盛世基业。故此,我选中了你。”
风灵碧诧然道:“我?”
燕水寒忽敛袍跪地,拜道:“你既已身得至阴寒魄,自当亦为鬼界之族类了。九荒使燕水寒愿奉你为我鬼界之九幽大君,从此掌管九幽天鉴,号令天下鬼族。”
风灵碧奇道:“为何是我?”
燕水寒抬头道:“你修为高,且有神族血脉,根基甚好。性情洒脱坚毅,还很固执,我很欣赏。神祖帝俊之子,黄帝之徒,女娲之侄,身份特殊,而此三方势力,亦可为我所用,为鬼族所得。上述种种,天命使然,是故选你。”
风灵碧自嘲一笑,道:“还因为,我容易被你赚得入手。前番计谋连连,也只是为了一步步的将我逼至绝境,同鸢儿情断决裂,无可挽回,而于今日可以自愿身坠鬼境,为你所用。”
燕水寒坦然道:“不错,你很聪明,很好。”
风灵碧一时沉默不语。
良久。
他负手,叹道:“不管怎样,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你所求的,我应下了,就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燕水寒三拜道:“恭迎晏曦公子登位九幽天鉴,鬼界称主。”
玄幽城,天鉴台。
燕水寒跪呼道:“参拜吾主大君,九幽万载,天地同辉。”
其下众臣皆拜倒高呼:“九幽万载,大君万世!”
千阶云台之上,风灵碧一袭鎏金黑袍加身,扬袖道:“众卿免礼。”
燕水寒带头,谢恩,起身。诸臣分列两排,左右而立。唯燕水寒一人登上云台,侍立于风灵碧左手旁侧。
风灵碧垂眸,俯揽而望,沉声道:“众卿,今蒙诸位抬爱,奉我为主,掌管九幽,我白晏曦今后必当会尽心竭力,带领鬼族,一统鬼界。望诸卿同孤齐心协力,共创九幽之太平昌盛,万世繁华。”
燕水寒上前,撩袍而拜,众臣亦拜,呼道:“共辅吾王,同心同德!”
风灵碧抬手虚扶,众臣起身。
燕水寒禀道:“前次榣山大战,臣收得神将应龙、黄帝部轩辕夜魃之残魄,望大君施展神通,以九幽天鉴之鉴令重塑二人之魂灵,再收为我族用之。”
风灵碧心下明白,燕水寒此举分明含有两意。一来,风灵碧初登主位,鬼族众人多有不服,此时全仗燕水寒九荒使之威,才使得无人敢出妄言。而今,如若他收服了应龙夜魃二位战将,必得诸臣拥戴,以树威信。二来,他于鬼族根基不稳,如以救命之恩而收得此二人为得力心腹,从此受他驱使,听他号令,以助他一统鬼族,成就大业。
燕水寒诸多谋划,为他铺路扫途,不可谓不用心良苦啊!
风灵碧心中暗暗苦笑,不知是要感激此人,还是应当痛恶此人,之前步步算计,诬陷栽赃,逼得他身入鬼界,堕于鬼族。此刻,又尽心竭力地为他扫平障碍,奉他上位,辅佐于他。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燕水寒,确实是一个忠纯之士,为了鬼族的万世基业,他可以不惜一切,不择手段,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难得却也可怕。
风灵碧尊重他,敬佩他,却不赞同他。
风灵碧颔首道:“既如此,孤当允之。”
九幽轮回阵中,七七四十九盏蓝焰冥火依着印盘高燃于空,阴寒逼人。
燕水寒挽手结印,祭出两团碧光残灵,置于阵央祭台间的长明灯上空。
风灵碧沉色问道:“这便是应龙将军和夜魃师妹的残魂了吧?”
燕水寒奉上九幽天鉴的鉴主鬼令,道:“正是。大君,请。”
风灵碧拂袖,手结神族咒盘,一道白光蓦然闪出,攒聚于长明灯的四周,浮幻为一记八卦罗盘,将两团残灵笼覆其内,凝神塑气。
但见他指掐剑诀,行运仙光,将九幽鉴令高祭上半天穹霄,三千金文咒符凭空陡现,从天而地,结为光墙,投射于八卦罗盘之心,团团围将起碧光残灵,徐然旋转起来。
金文咒符愈旋愈快,渐自凝化为一束圆形金光透空咒墙,继续飞转。
光墙之内,屠应龙和轩辕夜魃的残灵渐生人形,越来越实,眉目愈清,气韵愈足。
既而,咒墙缓缓停止了旋转,霎时,金光顿暗,三千咒符再次收回至镂金篆纹的九幽鉴令之中,隐没于内。
继而,躺身于八卦罗盘之间的屠应龙同轩辕夜魃二人的魂魄虚影徐徐转醒,猛然睁眼,清醒了过来。
屠应龙惊骇道:“师父,您老人家如何在此!夜公主?我这是……死灵复生了么?”
燕水寒漠然道:“这里是九幽鬼境,应龙不必慌张。尔等魂魄,为吾主鬼王九幽大君白晏曦施法所聚,又以九幽鉴令重塑元根,方得醒来。”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皆是一诧。
风灵碧奇道:“神将应龙与鬼界九荒使大人为师徒关系?”
屠应龙茫然道:“鬼界九荒使?师父,师父是云游大荒的混元散仙燕水寒呀!”
燕水寒答道:“此前只因为师我身份特殊,不便外露,故未言明。”
屠应龙吃惊道:“因此,师父您的真实身份应当是鬼界的九荒使大人?那风将军又如何成了九幽大君?”
轩辕夜魃亦生疑道:“师兄?”
风灵碧叹道:“前尘如梦,不必再提。”
燕水寒冷声道:“如今当务之急,是为你二人再塑肉身,以养元神。这轮回阵祭台,是最适合修炼功法、锻造躯壳的了。莫如此刻启动阵盘,开始锻铸。”
众人皆应,各自归位,盘膝打坐。
燕水寒拈指凝祭,自额间引出一点黑焰冥火,挥袖一扬,开启阵盘。
四十九盏蓝焰阵灯‘轰’得燃起,齐齐旋转,异香浮空。
一盘黑光结界隐隐现出,屠应龙和轩辕夜魃身于阵央,闭目运息,摒除杂念,宁心入定。
风灵碧念动真言,举手凝作一记青白二色的光芒罗网,直罩上应龙、夜魃之身,源源不断的灵力仙气即缓缓涌至了罗网之中,再由罗网注入于两人体内。霎时,两人魂魄打坐之处白光大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骨生肉,渐化人身。
燕水寒侍立于侧,为风灵碧护法守卫。
四人闭关塑身,忘乎洞外,转眼即七七四十九日惚然而过。
屠应龙同轩辕夜魃盘膝相对,白光沐浴之下,二人的肉身越来越实,脸色也愈见光润,生气溢出。
屠应龙凝望着对面轩辕夜魃淡然的神色,微抿的唇线,蓦地心中一乱,万千思绪纷至沓来。轩辕营中,一吻而失心,神将帐内,二吻而沉溺,榣山战前,三吻而定情,前番种种,历历在目。
此生未肯负君意,来世偕手绾卿心。
只见这肉体便欲塑成,燕水寒忽于袖底暗暗作法,一袭幽冥浊气兀然化出,蓦地飞萦上了屠应龙的身间。
屠应龙大叫一声,一口鲜血呕出,周身的莹白仙气陡然浑浊,幽沉了下来。
轩辕夜魃急睁眼询问道:“屠应龙,你怎么样了?”
屠应龙举袖一擦唇下血渍,勉强笑道:“夜公主莫要分心,专心塑体。大概是刚刚略有分神,而致邪魔入体,行岔了气息,无妨的。”
轩辕夜魃见他确实无异,这才再次闭目运息。
风灵碧皱眉,斜望了燕水寒一眼,以示警告,劝他收起算计,莫再动手伤人。
燕水寒点头以应,脸上却毫无愧色,只负手而立,不再行事。
夜半子时,阴阳相接。
两具肉身圆满塑成,屠应龙与轩辕夜魃结印而入,附至躯壳,至此,得成人身,方才复活。
二人双双走下阵盘祭台,于风灵碧的袍下跪倒,拜谢道:“多谢大君的救命之恩,从今往后,大君若有驱使,我等绝无二话,听从差遣,誓死效忠。”
风灵碧扶道:“两位不必多礼。我救你二人,并非是想施恩于你等,以图报答。你二人原为神族之裔,若是不愿身坠鬼界,亦可就此离去,我绝不阻拦。”
他看向燕水寒处,见他漠然不语,虽未赞成,但也没有开口反对。
风灵碧一时心下顿奇。
屠应龙刚欲一试法术,突然‘啊’的大呼一声,栽倒于地。
轩辕夜魃连忙扶住了他,蹙眉惊道:“屠应龙,你这是……”
屠应龙只觉头痛欲裂,难以忍受,却见他的额心正中,一道深黑色的幽浊印记刹然生出,淡隐如烟的灼目玄光从中流露,弥散于空。
风灵碧诧色道:“燕先生,这是何故?”
燕水寒平静无澜道:“他于之前浊气侵体,身染污垢,以致堕入鬼界,从此,再用不得神术,入不得神族了。”
风灵碧摇头,叹息。
屠应龙闻之一怔,既而,又笑道:“可见得,天意如此,是天意叫我身入鬼界,辅佐大君,再无二志。”
轩辕夜魃默了片刻,言道:“既然你已经回不去了,那,我亦不必再回去了。屠应龙,你在哪,我便随你在哪。”
屠应龙轻叹道:“公主,你又何必如此……”
轩辕夜魃冷冷的道:“我说过的,此生,非君不嫁。”她忽加重了语气,寒声喝道:“我还记得,莫非,你忘记了?”
屠应龙忙摇头道:“应龙岂敢忘却,只是……”
轩辕夜魃不耐烦道:“没什么好只是的,就这样决定了。”继而,又不满道:“男子汉大丈夫,优柔寡断的,成何体统!”
屠应龙无语的失笑道:“好,应龙惟公主之命是从。”
二人跪地再拜道:“我等愿归于大君麾下,入为鬼族,终生追随九幽大君左右,忠心不渝,绝无悔意,还望大君准允。”
风灵碧抬手虚扶道:“二位既已决定,孤便不再劝阻。你们刚得复生,还需静养,我已命人备下了府苑居所,且先回房休息去吧。”
二人拜退,由鬼侍引路,转去居处。
风灵碧哂然一笑,道:“燕先生好心计!你知我有心送走他二人,便暗中伤了屠应龙,使他难入神族,堕生鬼境。又算准了轩辕夜魃会为了屠应龙而放弃一切,堕鬼相随,不再分离。至此,他们二人终于归为了鬼族一类,受我驱使,效忠鬼界。”
燕水寒肃然道:“他们复活的意义正是在此。”
风灵碧微一摇头,轻怅道:“罢了,罢了,都随你便是。燕先生也回去吧,孤想独自于此安静一会儿。”
燕水寒拱手一礼,退下。
风灵碧随意坐在祭台之侧,斜望着那遥遥颤抖的幽蓝火焰,默然成痴。
玉箫低唇,念无邪,曲相思,寂寂清寒。
荒天梦中的诸多往昔,他历历在目,不曾忘却。而此时,又更同现实之中的种种前事揉和混杂,融为一身,叫他难以分辨,何为梦境,何是醒来。
他是风灵碧时,她告诉他,新仇旧恨加起来,谁也算不清楚。他为尚颜星斩时,她贪痴一剑,斩断前缘。他转世作风晏时,她又铁石心肠地决绝而去,不留丝毫余地的抹杀了他们相依相守的荒天梦境。
难道,他就真的这么不值得她去留恋么?
无论几生几世,无论他是以什么身份存在于她的世界里的,她于他,始终都只是不在意,不可惜,不生怜。
琉雨施鸢,你的心,是石头铸成的么?捂不热,暖不温,狠决的,让人害怕。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相思入骨,画地为牢,何去,何从……
云梦泽,凌波小舟之上。
云止独立船头,迎风而望,一曲埙歌浑然如殇,闻之生悲。白袍飒飒,仿佛,下一刻她便会乘风而去,化作那天际边的一道白云,然后浮散于空,不得踪影。
轩辕骆明忽然之间就看得心疼了,他轻声道:“那埙曲也太悲凉了些,不适合你。”
云止回头,一笑道:“哦?那依你所言,什么才适合我呢?”
轩辕骆明坐在船舱口,裹了裹披风,斜头道:“唢呐吧!”
云止奇道:“唢呐?为何?”
轩辕骆明故意卖关子道:“你不是能看透人心么?如何又来问我?咳咳,猜、猜猜看。”
云止行来,扶轩辕骆明回舱,笑道:“世人的心我都可猜透,唯有你的,”她摇摇头,“我猜不透。”
这回轮到轩辕骆明不解了:“为何?”
云止莞然道:“你我的两个‘为何’交换来解,如何?”
轩辕骆明大笑道:“哈哈,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嗯,这回你可要失算了,”他眉毛一扬,得意道:“——因为,我又不想知道你的那个‘为何’了。”
云止抬眸道:“你比以前话多了。”
轩辕骆明不足为奇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云止将熬好了的汤药倒入碗中,递给轩辕骆明,言道:“你以我为知己?”
轩辕骆明一举那药碗,遗憾道:“可惜,我们还缺千杯酒。”
云止摇头笑道:“如今你有伤在身,喝不得。我可不想辛苦了百年,却救回来一只贪杯的猫儿,白白的浪费了我云梦泽的奇珍异草!”
轩辕骆明皱眉道:“你将我从榣山上救回来,又耗百年之时为我医治、疗养,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算计谋划的吧。可是,无论出于哪种目的,你都付出太多,太不值得了。”
云止饶有兴致道:“为何不说,是我心慕于你呢?”
轩辕骆明苦笑道:“这点儿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云止垂眼,缓缓道:“世人,皆会有一时冲动,不是么。”
既而,拂袖欲出。
轩辕骆明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忽道:“乡间老农成亲之时,皆会唢呐披红,鞭炮迎道,以示吉祥喜庆。少年时,我同烛鸢他们在筑惕山下见过的。”
云止未语,挑帘而去。
轩辕骆明自言自语道:“如若哪一日你肯嫁给我了,我便以唢呐披红,鞭炮迎道,来娶你。”
船舷侧,云止凭栏远眺,望得出神。
为何要救他呢?她云中君如此一个精于算计之人,又如何会去做什么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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