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宝宝全部结出了茧子,有一颗淡黄色的,一颗金黄色的,一颗橘黄色的,其余都是雪白的。有的是标标准准的椭圆;有的两头鼓中间细,像一颗花生;有的却像鸡蛋,一头小点儿,一头大点儿。拿一颗握在手里摇摇,茧壳是硬硬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啷啷”发响。卉紫告诉金铃说,发响的东西就是蚕蛹,用油炸了能吃,营养价值很高的,外面饭店里就有这道菜。
金铃很不忍地说:“可它们还是活的呀!真残忍!”
金铃用一个塑料袋把蚕茧盛了,放进书包里去。卉紫问她干什么,她说要带给一个人看。
“你可别在上课的时候摸它,当心老师没收了你的。”
金铃大大咧咧地说:“我连这一点自制能力都没有吗?”
卉紫好笑地想:要有才怪。
上班时,卉紫接到了馨兰的一个电话。馨兰告诉她说,外国语学校今年要扩招一个收费班,每个学生收4万块钱,已经有不少家长去登记了,她问要不要帮金铃也登记一个?
卉紫很吃惊地问:“怎么要收4万?去年不是才两万五吗?”
馨兰就笑:“去年的黄历今年能翻吗?物价也是在年年涨的呀!”
馨兰俨然成了外国语学校的一员。
卉紫想,两万五还能挣扎着凑出来,4万就太可怕了,交了学费,一家人还要不要过日子?再说以后金铃上高中呢?上大学呢?都要这么交费,把她和金亦鸣扒光了皮熬油也不够。
卉紫说:“算了,她能考上更好,考不上是她自己没福气,谁让她生在我们这种普通老百姓家的呢?”
馨兰叫着:“咦呀,前些日子你不是还赌咒发誓的……”
“那是前些日子。现在我的雄心壮志已经烟消云散,一切从现实出发。”
余老太听见了卉紫打的这个电话,赞许说:“我看你这回心态不错。干吗要自己把自己逼上绝路呢?普通中学就不是人读的了?”
卉紫叹着气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脸上不免就有些怅然若失的神气。
傍晚下班,卉紫没有直接回家,顺道拐进菜场买菜。正低头跟一个鱼贩子讨价还价的时候,眼角里忽然瞥见一个胖乎乎的跳跳蹦蹦的身影。卉紫赶快抬头,大喝一声:“金铃!”
金铃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上妈妈,一下子愣住了。她肩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包,手里拎的正是那袋蚕茧,满脸欢喜的笑容非常尴尬地凝固在脸上。
卉紫说:“放学不回家做作业,跑这儿来了!”
金铃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卉紫厉声说:“可别告诉我老师留你补课!难道你们老师的家搬到了菜场?”
金铃将嘴一咧,努力做出一个讨好的笑:“我没有说老师家住这儿啊!你瞧,是同学……我们有个课外小组……”她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伸手往前一指:“妈妈快看!到了一卡车西红柿!”
卉紫下意识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果然有一卡车西红柿在卸货,四周已经闹哄哄围满了想买的人。这是公家菜场运来做调剂的时鲜菜,价格比小贩的要公道许多,卉紫能碰上是运气好。
卉紫跟着人群走了几步,才想起金铃。回头找她时,哪里还有影子!原来小东西用的是“金蝉脱壳”计。卉紫心里一时又好笑又好气。
卉紫买了菜回家,又拣又洗,忙得差不多了,金铃才回来。金铃回来前是准备妈妈要发火的,所以她事先用一张纸写了几个大大的字:“说话算话!”人没进门,先把这张纸用根小棍子挑着送进去,差点儿捅到卉紫脸上。
卉紫没好气地说:“不就是怕我问你放学去哪儿了吗?我不问就是了。”
金铃收了纸和棍子,缩头缩脑地进门,也不敢嚷嚷肚子饿了,更不敢钻进厨房追问卉紫今天吃什么,一脚就溜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声不响地打开书包做作业。
卉紫见金铃这样,又觉得女儿还是挺识相的,想说几句也说不出来了,一个人在厨房里闷闷地烧饭做菜。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也是一声不响,各有各的心思。金铃祈祷的是妈妈千万不要逼她说出秘密,她不能违背对孙奶奶的许诺。卉紫盘算的是一定要想办法弄个究竟,金铃放学到底去了哪儿?耽误学习还是小事,万一被坏人骗了,可不是要让做母亲的痛悔终生?毕竟她是个12岁的女孩子,又长得珠圆玉润、人见人爱的。
只有金亦鸣没有察觉饭桌上的沉闷,他今天的情绪非常激动,因为公安局来人抓走了他们系里的一名研究生,原因是研究生在一家商店里偷窃电脑,被人发现后居然丧心病狂杀死了一个目击者。
“教训啊,教训啊!”金亦鸣用眼睛看着金铃,“这个研究生学习一向出色,考进我们系的时候总分是第一名!瞧瞧,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说他母亲接到消息后当时就昏过去了。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培养一个人多不容易,思想一犯邪就把自己毁了,把他的家庭也毁了!可见学习成绩如何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要紧的是懂得怎么做人。”
卉紫脸白白的。金亦鸣的话更增添了她的担忧,使她不能不撕毁前约,下决心侦察出金铃的“秘密”。她用眼睛偷偷去看金铃,金铃也偷偷地看她呢,两个人目光一接触,赶快分开,装作没事人一样。
第二天卉紫赶在5点钟之前就下班回家,菜也不买了,直接把车子骑到了新华街小学门口,隐蔽到了一片树阴之下,和一些等着接孙子孙女的老头老太太们站到了一起。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站得无聊,主动找她说话:“孩子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家里没有老人帮忙照应吗?”
卉紫嗯嗯啊啊地含糊其辞。老太太就自言自语嘀咕,说些孩子放学太晚、作业太多之类的话。
校门内有一群群孩子出来了,都是些低年级学生,规规矩矩排着队,过了马路之后便扬手跟护送的老师再见。老太太接到了孙子,立刻替小孙子拿过书包,又递一根火腿肠在孩子手上,祖孙两个搀着手走回去。
半小时之后是中年级的孩子们。这一群可没有刚才的孩子那么守规守矩了,一个个脚底下安了弹簧似的,走路浑身都动,脑袋不住地转前转后交换有趣的新闻,再就是把路上的石子当皮球踢来踢去。一旁的老师上一天课都累得够呛,这会儿便懒得再管,只看着他们别冲上马路就行。
6点之后,才开始有六年级的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他们没有整队,而是按照自习课完成作业的情况,完成快的先走,完成慢的后走。那校门就像一只钢筋水泥雕成的大嘴,一会儿吐出来两个,一会儿吐出来两个,怎么也不肯痛痛快快地吐一次。
卉紫把自己隐在一棵梧桐树后,不让金铃一出校门就能看见她的身影。她看见金铃的班长胡梅第一个出来,然后是刘娅如,然后是总被金铃忿忿不平地提在嘴边的那个男孩倪志伟。再接着大门就吐出了小胖子金铃,她是跟好朋友杨小丽手拉手走在一块儿的。卉紫**地想:还算好,看来她作业做得不慢。
两个女孩子在校门外分手,一个往左,一个往右。金铃单独一个人的时候走得飞快,仿佛要去赶赴一个很重要的约会而又时间不多了。卉紫推车在后面跟着,与金铃斜隔着一条马路。
金铃从菜场旁边的巷子进去,沿路只飞快地光顾了一下卖日本卡通画书的小摊子,就熟门熟路地拐进另一条巷子,走了约摸20米远,停在一个很旧的铁栅门外,伸手按门铃。卉紫立在巷口,借一个带雨篷的报摊做掩护,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疏忽。
片刻,铁门打开了,开门的人不知道跟金铃说了句什么,金铃笑得仰起了圆鼓鼓的脸。她几乎是跳着蹦着走进门内。
卉紫很着急,从她站立的角度只能看见门外的金铃,看不见开门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卉紫是下了大决心要弄清情况的,所以一急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让金铃发现,把手里扶着的自行车往报摊上一靠,说:“麻烦看一看。”抬腿就往巷子里奔。围着报摊买报的人见卉紫一个40来岁的女人突然间急得像救火的样子,纷纷抬了头看她跑。有人还关切地问:“她的钱包被人扒了吗?”更有好心的人顾不得多问,撒腿跟着她就跑,一副见义勇为要帮她追回钱包的架势。卉紫只得停下脚步,回头对身后的人说:“没事,我跑步练身体呢。”跟着她跑的人这才止步,摆出一脸上当受骗的愤怒。
这一耽搁,卉紫赶到铁门外面的时候,金铃和那个开门人已经亲密地搀扶着上了小楼门口的台阶。卉紫惊讶地发现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的背影,老人因为腿脚不灵便拄着一根拐棍。
这背影好熟!卉紫在心里费力地想。这是谁?金铃怎么会跟她认识,又天天放学后到这里来消磨一段时间?消磨时间的结果,金铃的功课非但没有耽误,还一天天有了进步!奇怪奇怪……
卉紫走回报摊取她的自行车。摊主手一伸说:“2毛钱。”
卉紫莫名其妙:“什么2毛钱?”
“我帮你看自行车,你可不是要付2毛钱吗?”摊主振振有词。
卉紫心里有事,懒得多说,掏出两个硬币扔到摊子上,推了车就走。走了一半的路她才想起:我的天哪!这老太太不是早先赫赫有名的特级教师孙淑云吗?去年“三八”妇女节杂志社搞了一次妇女界人士大联欢,孙淑云还被余老太用小车接到会场上坐了坐。听说孙老师继承过什么人的遗产。天哪天哪!我怎么居然一时想不起来了!
卉紫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自行车也忘了骑,就那么一路推着回到家。在楼道口碰上先她一步进门的金亦鸣,她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地对他说:“不得了,不得了……”
金亦鸣也跟着慌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卉紫就站在楼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金亦鸣。金亦鸣松了一口气:“你以后遇事沉住气好不好?幸亏我没有心脏病。”
卉紫惊讶地说:“你让我沉住气?这可是发生在金铃身上的事啊!”
“总之,只要不是金铃遭人绑架,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
卉紫不计较金亦鸣的态度,一面跟着他往楼上爬,一面气喘吁吁告诉他,孙淑云可不是一般的特级教师,全国都很有名的,她在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孙老师的名字了。孙老师创立过一个什么数学教学法,具体是什么她搞不清楚,总之是很了不起的。
“你想想,每天给金铃补课的原来是她!我的天,金亦鸣你想想!”
金亦鸣站在房门口,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说:“这事情是有点奇怪。也许孙老师家的孩子跟金铃是同学?是好朋友?孙老师顺便帮金铃一个忙?”
卉紫说:“我得问问清楚。”
金亦鸣连忙说:“千万别问。金铃既然把事情视为一个秘密,对我们守口如瓶,你还是遵从孩子的意愿为好。”
卉紫哪里能忍得住呢?金铃一回家,她就笑眯眯地围着金铃团团直转,问女儿渴不渴,又问她饿不饿,还问学习累不累。金铃被她问得害怕起来,跑到房间里对金亦鸣说:“妈妈今天有没有吃错什么药?”
金亦鸣责备她:“别乱说!妈妈好好的,干吗吃药?”
金铃认真地说:“我听人说,吃药吃错了会产生幻觉,行为古怪。”
金亦鸣扑哧笑出来,让金铃觉得爸爸也有点神经兮兮。
晚上金铃做作业,卉紫找个借口坐到她旁边,轻言细语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这些日子脑子里很有条理?”
金铃说:“是啊。”
“计算不容易出错了?”
金铃点头。
“每次做难题,都有个声音在提醒你该怎么做?”
金铃警惕起来,皱了眉头看着妈妈:“你什么意思?”
卉紫笑笑:“没什么。我是说……你要珍惜……这是不容易……真的。”
“妈妈!”金铃很严肃地叫了一声。
卉紫知道自己再说下去难保不漏出“孙老师”这几个字,于是慌慌忙忙逃出金铃的房间。
做人一向认真的卉紫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想到孙老师对金铃的帮助,心里就激动,就觉得欠了人家什么。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是在金铃考试前夕的最具权威性的指点?金铃的成绩立竿见影地有了提高,卉紫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卉紫跟金亦鸣商量,要登门拜望孙老师一次,当面表示谢意。金亦鸣认为这不太妥当,很可能老人不愿意对外面承认这件事。卉紫反驳他:“这怎么行呢?既然我知道了,再装不知道,就是我的失礼,我可不能做这样无情无义的事。”
结果卉紫还是执意去了。
去就不能空手,这是礼节。送什么样的礼品才不至于唐突也不至于俗气,卉紫费了一番心思。先是想买些补品,觉得太一般化了;又改为一套紫砂茶具,还是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一套字体较大的《金庸全集》。老年人闲来无事,看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应该合适。
卉紫是在下午3点钟的时候按响铁栅门的门铃的,自然有故意避开金铃的意思。老人拄着拐棍来开了门,把卉紫当成了街道医院随访老年人的医生,连连声明她身体很好,不必检查。卉紫忍住笑说:“我不是医生,我是金铃的妈妈。”
老人的眼睛眯起来,不高兴地望着卉紫:“她把补课的事告诉你了?”
卉紫连忙坦白了自己跟踪金铃的经过。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有个约定,如果这事让别人知道,补课就立即停止。所以,你最好告诉金铃不要再来了。”
卉紫大惊,一身冷汗都急了出来,连声问老人这是为什么。老人说,也不为什么,她只不过忌讳成年人插入她和孩子的世界。
“那我立刻就走,只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已经知道了。”老人很固执地说,“我和金铃的游戏方式被你打破了,再做下去就没什么意思。”
“金铃的数学成绩刚有起色……”
老人摆摆手:“你错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我什么也没有帮她。我只是让她对自己有了信心,让她明白她可以做得一条不错。她做作业,我坐在旁边看着,如此而已。”
“她信任你……”
“她也可以信任你,不是吗?”老人淡淡地笑了笑,“她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很想要好。可惜我们的游戏要中止了。”
“不能再……”
“不,我不能。我从来不收回我说过的话。”
卉紫望着老太太固执的面容,心里懊悔得简直要把自己吃下去。
带去的《金庸全集》,老人当然拒不肯受,只答应借着看看,看完还让金铃拿走。“我值不到这套书的钱。”她对卉紫这么说。
金铃当天傍晚再去时,果然就被拒之门外。孙奶奶只同意她以后每星期天去一次,帮助给花园除草移苗什么的。金铃回家气得宣布绝食,可惜只坚持了2个小时。面对妈妈真诚的道歉,心软的金铃无论如何都要给予原谅。
好的是数学成绩一直平稳上升,进入了班上前10名。也许星期天的拜访始终是金铃的学习动力,她不想使喜欢她的孙奶奶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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