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嗜睡,就算有喝醉酒的时候,他也能够很快地清醒意识,何况他昨夜并没有喝醉。只是玉华嘴里的倔强并不能战胜她的纤弱的身体,糊涂着说了许多话,他只当是忘记了,可他并不能完全消灭心中的念头,玉华并不是对所处的境地一无所知,她竟偷偷找到过隐藏的东西,将里面的内容看得清楚。他有些后悔为什么没能将它丢进火炉成为烟尘,可终究成了结果,他也只得装作一番,平常着对待这位可亲可敬的妹妹。
世安知道他二哥即将出门,于是早早地起床帮着他收拾些东西,昨夜里炉膛上挂着的老母鸡汤还温热,她取进另外的铁餐盒用油纸包好。母亲已经许久没有吃到家里的东西,他觉得带着这家里的食物送去并能够让母亲觉得亲切些,外面的食物总比不得家里。她总是省吃俭用着,但没有吃过什么可口。
玉华昨夜定没有睡好,卷着铺盖翻腾过不止一次,她那油缎的黑发此刻很乱,完全就像是被猫薅过的草地,他只得摇着侧身的她并呼喊着名字,这样才能使她完全地醒过来。
惺忪的睡眼加上还未清醒的头脑,横过手臂向外滑动又搁在他的肩头,很显然醉酒的效应仍然存在,他只得轻放下,待会再来叫一次她。大姐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他也不必太着急去赶车,因此转念一想,倒不如让她多睡一些时候,自己再去菜低里取些新鲜的捆起来塞到包里。
他取走镰刀到那片青绿的菜地去了,卷心菜长势很好,个头大而水头足,他选取了其中最合适大小的放到背篓中,又摘了许多的新鲜蒜薹用谷草扎成一束,放入袋中。虽然还有许多他想带过去的东西,但带多了则是会有许多的浪费,因而并不需要准备太多。
“阿宁哥,你弄好了没有?我过来帮你!”玉华向田下喊道。
他挥了挥手说道,“已经弄好了,等会儿我们就出发去赶车!”
“好,你先回来吧,早饭已经弄好了!”玉华接着又喊道。
浓密的白烟从黑瓦缝中的烟囱滚滚而出,那是世安又捡着湿柴火的结果,不过这并不太影响做饭,他想着随她开心就好,或许她还会为悬挂在其上的腊肠增添新的味道。
“二哥,你去市里看妈的时候代我问她好哦,我很乖的,不要讲我坏话……”世安还得留在家里看守院子,这里的草木交给别人是万不能放心的,冬天里偷盗的不少,但总不会闹出很大的事,因而作为小大人的世安很开心的接受了安排。
“好啦,二哥会听你的话,回来的时候也会给你带些东西,你在家的时候不要太闹,磕绊着弄伤了可不好……”
“世安,姐姐还没给你新年礼物呢,你给姐姐说说,这次想要什么……”玉华附耳于世安,细听着悄悄话。
很快,他俩就到了乡里的停车处,年里走动的人多是村舍间,前来搭车的不多,只有几位看起来比他们小上多岁的朋友。车里的气氛并不浓烈,就连空气也清新了几分,虽不曾做过清洁,但人少些带来的好处他是体会到了,终于不用再担心晕车的问题。
玉华就坐在他旁边,与他聊着在外的见闻,或有停乏的尴尬时刻,但总体来说是融洽而欣愉。窗边的景色不紧不慢,也并不新鲜,数着路旁掠过的行人倒也成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而玉华则轻声哼唱着不知名的歌,仿佛要以此与叽喳的麻雀交流。
他并没有在县里停留多少时刻,只是路过他的租房给玉华指明位置就快速的走过了,虽然时间还早,但他此刻已按耐不住。他隐约着有一种担忧,他害怕又再一次像去高洞村时那样的遭遇,他想见到顾芳,他已不能再等。
县汽车站里的售票亭满满当当挤着人,那估计是些在外打拼的人物着急着往工作的地方赶,他将行李丢给玉华,火燎似地投入那黑压压的人群中。幸运的是,他买到了票,并没有被那代买的人打压。只是此刻在窗前的并不是水灵,这倒让他有些怅然,他与这位在这里工作的有趣的人关系不错,有着豆浆油条式的交情,他并没有多想的时间,因为开车的时间快到了。
“玉华,我买到票了,快上车占座!”他从人群里高举着票吼道。
玉华听闻也立即开始了行动,将不多的行李放到车座上,静待着他的到来。
汗气蒸腾,他此刻体力似乎消耗一空,你不能够小看春节期间车站的拥挤程度,特别是逆流着挣脱时候的困难。隐藏在其中的有着别样心思的人很多,他也顾不得,只因兜里的钱有限,即使被人摸去也无太多损失,他那张大面额的钱正压在脚底板下,安全的很。
“玉华,这哪里是买票,简直就是抢,要不是我跟这里的售票员很熟,估计还得花不少时间…”他用衣袖擦汗,长嘘了口气。
“阿宁哥,你辛苦了,来,我给你揉揉肩吧,看你这么累,我心里过意不去…”玉华很是体贴,他也不能拒绝她的好意。好在车里的人并不将目光放到他俩的身上,不然又将会有调笑的语气出现,世界上从不缺少爱聊八卦的人,又因时期的特殊,乘车的人都活泼了些,他们都各自聊着天南海北的事情,仿佛以此来炫耀自己的见多识广。
车内的空间并不足用,本就狭窄的过道里边充塞着各色人带着的产品,鸡鸭也是常见,那圆滚的背篓更是满溢地几乎快掉出来,可这并不是他们将要带走的所有,他们的手里怀抱里还有其他的东西。云烟缭绕的车厢内空气难闻得紧,但并没有人在此时此刻多说些什么,只是默然地将窗子拉开细小的缝隙,呼吸着来之不易的空气,他们的动作很是细微,因为乘车的经验告诉他们,还得照顾那些不能够吹风的老人们。
他自然是不能够忍受这样污浊的空气,因此也将窗子开出了些,只是后座的某位黄口白牙的村妇炸了毛,倒闹得都有些不愉快,他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这样的人,于是开始压低呼吸以睡眠来度过这段难熬的时光。玉华没有晕车的毛病,所以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姿态显出,反倒自愿当起了靠枕,看着歪斜在一旁的他。
“阿宁哥,你不舒服先睡下,到站了我喊你。”玉华温柔的看着他。
“嗯…”他此刻到无气力,只得鼻音应和。
他做了一个很简短的梦,他梦见一位许久不见的同学拉着他的手去一棵很高大的栗树下捡板栗,他们用石头将尖刺的外壳敲开,互相喂给对方,板栗新鲜而脆甜,他很高兴。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同学是何人,竟连男女也未分的明白,后来甚至于连脸面也模糊,正当他想要去探寻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正在做一个梦,失落得又醒了过来,眼角挂着泪痕但浅,他的心有些慌乱,不知有没有被玉华给发现。
班车缓慢地驶到尽头,终于到了车站,车站的变化不算太大,但装饰着的鲜花与红色灯笼却尽显着春节的气氛。清冷的空气让他胸中积郁一舒,从废弃的牢笼中挣脱出来的此刻,他突然有些新的体会,人不能总是呆在一个地方,若呆的久了反倒对身体有害,甚至于连精神也是有损害的。
三叔并没有来接他,只因他已熟知去往医院的道路,然而他并不打算先去医院,而是转道先去三叔家里,将所携的东西放好。
经过几条并不热闹的老街,绕过七弯八拐狭窄的小巷,他便带着玉华走到了隐藏在市井深处的小园,这是三叔一位朋友的房屋,因其交情半价租给他的。三叔多年来的积蓄并没有让他们在市里有着安身立命之处,只因房价涨得年比年高,他没有门路,也不能以足够的条件贷款,他曾跟一宁谈过想法,说实在不行的时候便索性回归乡下重新过起淳朴的生活,但一宁知道,三叔倔的很,他总想打拼给靖筠创造出好的条件,他的苦日子过得已经够多了。
他当然知道三叔对靖筠的爱,他也想帮助这位刚直的叔叔,但他现在确无改天之力,只得在精神上与他统一战线,三婶也是明达之人,倒不会诉苦什么的,只是她眼底的哀伤不假,谁又想一直过着受邻里风言的生活呢,她到底也是个俗人。
越过石阶,跨过木槛,走入庭院,他领着玉华到了三叔的家。庭中并无千枝百树,只有几朵白梅插在小坛中,并排靠着,还有许多不见头的花坛,梅花虽凋零残损,但仍有余香,至少在这校园中能够清晰的嗅出。半扇的垂屏石径通直看去,有四条石凳围着方形石桌,桌上裂开的是平整的楚河汉界,这是专用于饮茶下棋的所在,这当然被荫庇与小亭之内,亭外是极浅的池塘,此刻并无游鱼嬉戏,黄绿的水色看起来倒也可爱,平静无波。藤蔓覆盖着整个走廊,想来春夏之时定是歇凉的佳处。廊的尽头是一处四间平房,倚靠在幽凉的山阴,大略是齐整得方正,只是砖瓦旧了些,有着风雨侵蚀的痕迹。
“三婶!你在家没,我来啦!”他开始向屋内喊到,半饷之后仍没有回应,他只当是三婶带靖筠出门玩了,于是回到亭内等候。
许是赶车的疲累症状开始显现,玉华竟不知何时伏在桌上睡着了,他自不能让玉华睡在冰冷的石头上,于是将手作枕,用来回报她在车上照顾自己的恩情。手臂的僵涩他顾不上,他也不能够挪移开眼光,他看着熟睡着的玉华,心里暗自思量。
舒勇叔叔已经将话说尽,更是借着父亲的笔写来的,将玉华带去见母亲他本应高兴的,可到底却有些莫名的滋味。难道鲁迅先生曾有的情形将在他身上发生?他又将怎样面对这些好意的人呢,他太过于苦恼,可又不得不按捺自己的叛逆,压抑着让事情自然进行罢。
玉华醒得很快,约略不过十分钟,可是这十分钟足以让他的手臂承受些许痛苦,他自不能隐藏起身体的反应,于是玉华便心疼起他来。
“阿宁哥,你可真傻,谁让你这么做的呀…”玉华虽嗔怒,但那暗喜的神色还是被他发觉,他突然觉得自己做错了些事。然而他懊恼也无用,因为他并不想用虚假而冷漠的面孔去对待她,这种无心插柳的反作用不是他的所愿,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正当他纠结于神色,将对玉华解释一番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阿宁,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进屋歇歇。”三婶抱着靖筠站在石阶上说道。
“这不是没找到钥匙吗,三婶,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可要赖顿饭哦。”他连忙说道。
“三婶,你过来看看这是谁呀,认得出来不?”他将玉华隆重推出。
三婶打量着她的身姿及面容诧异道,“这看起来很熟啊,但我认不出来,不会是你交的女朋友吧,阿宁,长本事了哟!”三婶半开玩笑式地说着。
“兰姨说笑了,我可还算不上是阿宁哥的女朋友,我是玉华,舒勇的女儿!”她红着的脸几乎要沁出汗来。
“我说呢,原来是勇哥的女儿,怪不得这般眼熟,只是多年不见,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了。当初你可是在泥潭里和阿宁打过滚儿呢,这长大了反倒越来越害羞了,不好,在兰姨这里害什么羞,走,进里屋去歇着,我给你们弄午饭…”三婶似打开了话匣,比平时都热情了三分,将因贪玩而昏睡的靖筠卷好铺盖后,就风风火火地奔向了厨房去。
“阿宁哥,我想问一下兰姨这几年过的咋样,你可别多心,我只是自己想知道…”她乌溜溜的眼珠转着,有些狡黠的意味。
他倒不是不愿告诉玉华,只是他三婶的事他也只是一知半解,于是只将他知道的部分悄悄的讲给她听。
“我三婶她和她父亲闹了矛盾,我也不知该叫他什么,姑且称他为公公吧。他当年并不看好这段婚姻,在婚礼上也没出席过,只知道当年闹出的动静很大,丝毫不亚于梁山伯与祝英台,简单来说就是门当户对的问题。这么多年三婶也没回过娘家,只是那边的人偶尔接靖筠回去看外公……”
“哦,原来正业叔叔这般厉害,让兰姨死心塌地呀,在当年可算得上是风流人物了,我还以为这些事情只是书里杜撰的,没想到在身边也有啊…”
“那可不,我唐家的男子别的不说,就是人好,至少在我们这乡里,没有出些坏人,这我可以保证!”
他又不由自主跟玉华谈了很多关于三叔的故事,但他总不会触及当年那段灰色的天空,于是像突然浇了盆冷水,即可缄默下来。
见他沉默,玉华只得主动相问,“阿宁哥,你说正业叔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他岳父的承认啊,买房这件事还挺难的!”
“是啊,很难,但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感慨而后的他还是有美好的祝愿。
“妈妈…妈妈…我痛,我掉床底下啦,呜呜~呜…”耳边传来靖筠的哭声,他即刻跑进卧房将靖筠抱在怀里,着急地问着,“靖筠,哪里痛啊,告诉哥哥,哥哥给你擦药水,一会儿就不疼了,啊…”
靖筠咕噜着鼻涕和眼泪,仰头望见他,立即止住哭泣,突然又埋头向他胳肢窝处说,“哥哥,我不痛了,你别看我,我不是鼻涕虫,也不是爱哭鬼,你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他倒没想到靖筠有着这样的表现,只是顺意,将她抱着走到庭前,轻轻抚弄着她稀疏的黄发。
“阿宁哥,靖筠没什么事吧?”
“哪有什么事,只不过想要人抱抱撒娇而已。”
“才不是呢,靖筠是乖宝贝,没有撒娇啦!”
两个人相视一笑,不再言语。
他眼看着这庭中冬未消,春未来的景致,不禁想到偶看过的《临江仙·梅》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三婶的清瘦憔悴,大抵也有其中的原因罢,可还好,她有着三叔与靖筠,倒不至于成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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