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州庶氓

第卌八章

    
    这年春节刚过,天气很快便暖和了起来。
    此时石烨家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他的长子石征今年八岁了。他的大女儿、二女儿分别起名叫石璎珞、石珌环,两人的名字都是曹妙妙的父亲曹老先生起的,意境很美。更可喜的是,曹妙妙正怀着第四胎,到了正月底,又生了个男孩,取名叫石彻。
    谷雨之后,石家便收到了玉和平托人带来的一封信,信中详细给出了德州老家的地址,并告诉他们,要是坐火车,就到平原火车站下车,上车前提前打电话告诉他什么时候到,好让他安排车到火车站去接他们。信里头还专门留了玉和平单位的电话号码。
    这个时候石彻才一个半月大,正是需要季氏帮忙照顾的时候,而石烜又没出过远门,石家上上下下也只有石柱能带着石裕氏去德州了,况且,石柱在后辈当中辈分最高,他去显得关系更近。
    去的人是定下来了,坐火车到徐州再转个车也容易,只是打电话却让石柱犯难了,问题并不在于有没有电话机、打个电话花多少钱,而在于他只在电影里看过别人打电话,自己却从来没打过。即便是当年在商行和醋厂里,他也只是看过那种摇把子电话机,而如今,过去快三十年了,技术发展可谓日新月异,他都不知道现在电话机长啥样。
    但凡事总有第一次嘛,石柱便硬着头皮上了。
    到了新浦买好火车票、询问了到徐州转车再到平原火车站的时间后,石柱便来到了附近的邮电局-除了邮电局,别的地方打不了长途电话。进了邮电局,石柱一眼就看到了打电话的地方,那儿有不少人在那排队等待,他便过去对话务人员说:“同志,我想打电话!”
    “打到哪里?”
    “打到济南的,是长途电话!”
    那个话务人员让石柱登记、挂号,交了押金后,便指了一个小隔间,说道:“同志,你用五号台的电话机打吧!”
    五号台前却是空荡荡的,墙上贴着“长途四分”。石柱到前一看,那是一台淡蓝色的拨盘电话机,乳白色的电话线、深绿色的话筒连接线,从来没见过。他便又转过头来,很不好意思地说:“同志,那个,麻烦你,我不会打电话,你能不能教教我?”
    “号码是多少?”话务人员很热情地过来帮忙,她们都知道很多人不会打电话。石柱把号码给了话务人员后,那人便帮忙拨了号,而后说道:“你按照接线员的提示来说就行!”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很甜美的女性声音:“你好,接哪里?”
    “啊?你说什么?我头一次打电话!”石柱没明白接线员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要接哪里?你电话要打到哪里?”
    “哦,我要打到济南,山东的,是长途电话。”
    “是山东济南啊,要打多久?”
    石柱没打过电话,也不晓得打个电话还要问打多久,这跟电影里头演得不大一样,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就说几句话,大概一两分钟吧!”
    “好的,请稍等!”
    稍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电话终于接通了。石柱拿起电话机,听见电话那头有人说话:“你好,请问找哪位?”
    这可把石柱高兴坏了,赶忙说道:“同志,我是江苏灌云的,我姓石,找你们单位的玉和平同志。”
    “和平同志啊,他出去了,你有什么话要转达的?”
    “噢,麻烦你跟他说,我带着俺老奶坐火车去平原,大概明天上午八点半能到。对,江苏灌云的,我姓石,明天上午八点三十,平原火车站,两个人。麻烦同志你一定转告他。谢谢啦!”对方答应之后,电话里便传来“嘟嘟”声,石柱明白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打了电话后,石柱心里头那块大石头才放下来,之前拿电话机的手甚至都紧张得直发抖。
    走出了邮电局,石柱还在想,打个电话都这么复杂啊。其实他还没见过打电话先喊三声“*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那场面了,而且今天他还是非常幸运的,只等了十几分钟就接通了电话,对方听得也清楚,中间还没有断线。若是平日,等个几小时甚至是半天时间都是常有的事。
    这时石裕氏在旁边问道:“柱子,就刚才那个小玩意,手拨弄几下就能跟五六百里远的人说话?”
    “是啊,唔老奶!这还不算远呢,跟北京、香港都能打,连外国几千、几万里都能联系到。要不然那苏联人、美国总统、日本首相到咱中国来之前,人家怎么通话的?不过我听说,那些是靠天上的卫星传信号的。跟咱们讲,也听不明白!”
    石裕氏也笑笑说:“是啊,跟我们这些老骨头讲,肯定听不懂的。我都几十年没出远门了,外面变成啥样都不知道。现在呀,这技术真是发达,你看城里都通上电了,还有正才看到的那个啥电视机的,就那么点小玩意,里面就能放出人像来,跟放电影似的。我都活九十几岁了,还是头一回见着......”
    “以后技术肯定会越来越发达。再过个几十年,唔老奶,说不定你也能坐宇宙飞船飞到天上去玩了!”石柱跟奶奶说起了笑话。
    “不用过几十年了,也不用啥飞船了,再过个几年呀,老天爷就自动要我上天去了!”说完,连石裕氏自己都哈哈笑了起来。出来一趟,人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
    祖孙两人往新浦火车站走去,石柱看石裕氏走得有些吃力,便想去扶一把,谁料石裕氏把他的手拨开,一本正经地说道:“孙子,不要你扶,奶奶我还没老到走不动路,给我自己慢慢走!”
    “嗯,嗯,唔老奶你不老,不老,还很年轻!”
    自打“文革”动乱以来,祖孙两人很多年都没有单独这么高高兴兴、痛痛快快地说话了。
    终于上了火车,新浦才是第二站,车上人并不多。石柱领着石裕氏找了两个靠窗户的空位子,两人相对而坐,座位很是干净,坐着也软和。石裕氏可能是刚刚走累了,到了火车上就倚在那里闭目养神,石柱则朝四下看了看。周围有人在埋头看报,有的几人围在一起打扑牌,有的是几个朋友或家人在一起剥花生、嗑望葵,也有个别人在那抽着烟,惹得周围人很不高兴;而大多数则是静静地坐在那,或闭目养神,听着火车广播里播放的音乐,或眼睛望向窗外的风景,或是在思考着什么。
    绿皮火车没有空调,车内空气非常浑浊,乘客只能打开窗户透透气。好在这样的季节并不热,正适合出行。
    火车刚到了东海境内,石裕氏睁开了眼,问道:“柱子,啥时候能到徐州?”
    石柱不紧不慢地说:“唔老奶,你嫑急,恐怕还要三个多钟头才能到。你要是躟了,就先眯一阵。到徐州,我买睡铺票,你就能睡在上头了!”石裕氏听后没说什么,又闭上眼睛在那休息。
    这时,坐在石柱斜对面隔一排的那人,像是听到了石柱说话,慢慢放下手中的报纸。那人皮肤偏黑,满脸的皱纹,看上去非常苍老,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八角帽,和石柱一样,也留着一抹稀疏的胡子。他抬起头,朝石柱这边望了过来,眼神中充满了激动与期待,还带着一丝疑惑与不确定。
    石柱正扫视着前方时,无意中也看到了那人,瞬间就愣住了。两人四目相顾,随即皆激动地站了起来,立刻由惊讶变为冁然而笑。石柱从未想过,竟能在火车上遇到周祥,他甚至差点把这个人淡忘了,而今,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
    周祥先朝他走来,两人相顾无言,一直紧紧地拍着对方的肩膀,喜不自胜。
    良久,周祥方说道:“石柱老弟,没想到,没想到啊,真的是你,刚才听到你声音,我还有些不敢相信。三十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石柱也兴奋地说:“是啊,周大哥,今天也太巧了!真没想到!我正才看见你,没大敢认,你变化太大了!来,咱坐下说!”说罢,石柱便坐到了石裕氏的旁边,把自己刚刚那个靠窗户的位置留给了周祥。
    石裕氏这会又睁开了眼,问石柱道:“柱子,你朋友啊?”
    “是的,唔老奶,这是周大哥,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你还记得吧,我跟思恩成亲那天,有个人专门来送了洋胰子、雪花膏那几样,那些就是周大哥托人帮忙送来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你们两个年青人先聊吧,我这个老太婆就不打搅你们了!”说罢,石裕氏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好似在闭目养神,但实际上她并非在休息。就要回到阔别了七十多年的故土,石裕氏的内心激动得就像江河湖海一样波涛翻滚,如此强烈的情感足以让她失眠,她闭上眼睛实际上是在努力捡拾起那些早已被淡忘的往事,也是不想让人过多地看到她表情的变化。
    石柱这会也顾不上石裕氏了,颇有些惊诧地问周祥道:“周大哥,你看上去老了很多,感觉都像七十岁的人了!若非当年你我出死入生、患难与共,恐怕都认不出来了!”
    周祥听了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摘下了帽子,再指着那一头早已白透了的头发说:“老弟,别说你了,现在就连我都认不出自己来了!你看,还没到六十,我这头发连一根黑的都见不到了!再看我这脸,苍老得......唉,别提了!能熬过十年浩劫,还能活着,我算是幸运的了......”
    石柱对此深有同感,沉默片刻后也感叹道:“是啊,我也糟了八个年头的罪了,把我扣了个‘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在大队里头挨批斗了八年!没挨整死,算是幸运的了!”
    “这些年你能一直在海州,跟家里人在一起,比我好多了!”对于彼此的遭遇,两人并不感觉奇怪,那个年代,这样的事情着实太多了,只是形式不尽相同而已,但同是“天涯沦落人”,周祥倒有些羡慕起石柱来。“‘文革’开始后,我抗战时在新浦伪盐警团当过差的档案给翻了出来,硬把我说成了‘汉奸’、‘日本特务’......”
    “你那时候不是我们党的地下情报人员么?”石柱有些想不通。
    “是啊,不过我们这些地下工作者,干的多是隐蔽的任务,那些‘红小将’哪由得你分说,直接就把我揪了出去。再后来,连我以前在国民革命军一一二师当兵的事情也挨挖了出来,硬说我是什么‘国民党反动派’!那时,咱为了守海州,可是豁出了命,真没想到.......!”
    听到这,石柱愤愤不平地说:“那些小鬼们懂什么啊!你们那会在前线跟日本人拼命时,他们的爹娘恐怕还没长大了!那时候,能打日本人的人就都是咱自己人!”
    “提到这些就一肚子火!不提了!”周祥继续说道,“后来,我跟一拨人挨发配到了甘肃的一个劳改农场,在那里,我们整天拼命干农活、修路、扫马粪,反正最脏最累的活我们都得干。我这脸就是那时挨风吹、太阳晒出来的,身体也给累垮了。但是我万万没想到,在劳改农场的那几年,竟然是我在大动乱中最‘舒服’的几年......”
    讲到了这里,周祥长叹口气,脸色沉重,似乎不大想回想起那段艰难的日子,略停顿了一阵后他又说道:“自打林彪叛逃之后,我们这些‘反动派’有了申诉的机会,我也写了申诉材料。后来上头跟我说,暂停我的劳改,但是我在伪盐警团的事情还没调查清楚,让我先留着这条‘小尾巴’,把我安排到了海州一家工厂里工作。六年了,我这才有机会再见到家里人!”
    “那你这个时间,应该比劳改时间过得好才对啊!”石柱有些不解。
    周祥摇了摇头,“我们在甘肃那边时消息闭塞,等回到海州后,我才知道这些年外头发生了什么,简直惨不忍睹!就因为上头给我留的那条‘小尾巴’,我在车间里除了要干最脏最累的活,还要挨无休止的批斗跟羞辱,脖子上还要挂着牌子,吃的都是些剩饭剩菜,谁看我不顺眼了,都可以骂我两句,甚至是打我几下,那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我的头发也是在那时候愁白的,可以说是一夜白头啊!现在想想,在劳改农场那几年,可以说是把我们‘保护’起来了,只有劳动改造,没有人格侮辱!”
    石柱这时也叹气道:“我也是蒙冤受屈,挨批斗了八年,受尽了人家的白眼和辱骂,好在还没人敢对我动手,只是,这心里头实在难受!哦,对了,周大哥,讲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问你这是去哪边呢?”
    周祥笑了笑,说道:“我正要说到这个了!我今天去趟南京,你们呢?”
    “我带唔老奶去趟德州,见见亲戚!”
    “去德州!那到徐州要转车了!”周祥随后便继续刚才的话题,“‘文革’到了最后阶段,形势终于有所缓和,我们这些人才没有再挨批斗。‘四人帮’倒台后,上头下达文件,要为我们这些老干部平反,从易到难来处理。因为我的问题比较复杂,而且还牵涉到当时伪盐警团和日本人在海州的一些历史案件,需要我提供详细的材料,上级就让我到南京去当面汇报。这不,我已经是第二次去南京了,相信我的问题很快就会弄清楚了!”
    石柱也兴奋地说:“是啊,‘文革’结束后,我们也交了材料,现在都在为我们平反,相信扣在头上的这顶大帽子,很快就会摘掉了!”
    “这得感谢华主席和叶帅这些老领导,坚决果断地粉碎了‘四人帮’,我们才能重见天日!而且现在,不管在党内还是党外,要求*小平同志复出、主持工作的呼声越来越高。前几年,*小平同志把经济搞得有声有色,我相信他这回要是再复出,肯定能带领中国走出困境。以后呀,我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周祥讲到这些事时,眼神忽然就有了光芒。
    “嗯啦!也就是‘文革’结束了,我才敢出来走走。我这次带唔老奶去德州老家那里看看,她都七十多年没回去了!”随后,石柱就把事情大致跟周祥讲了一番。周祥听完很是惊讶地说:“这真是不可思议,听起来就像是传奇故事,也是太巧了。不过,要说巧,咱两今天能在这趟火车上遇到,也是巧啊!”
    “是的,太巧了!这也说明,咱俩有缘啊!”石柱说完也跟着周祥笑了起来。
    这时石裕氏又睁开了眼,对石柱说:“柱子,我有点渴了,你去给我倒点水啊!”得了指示,石柱立刻就拿着杯子去乘务员那里倒开水。
    乘着这个空当,周祥跟石裕氏说:“石奶奶,估计您今年快一百岁了吧?”
    “小伙子,我今年呀,九十七了喽!”
    “您老真是好福气啊!这么大岁数了,身体还这么好!”
    石裕氏笑着摆了摆手,说道:“不行喽,老喽,身体不行了,耳朵、眼睛都不大管了。你再看我这牙,就剩几颗了,能给我嚼点面东西,这才没饿死!”说罢,她张开嘴巴,露出仅剩的那几颗牙齿,把周祥也乐得笑了起来。
    石柱端着开水回来后,又同周祥聊了聊各自家里的情况和一些往事,三十年没见了,他们想聊的话题实在太多,从邳州一直聊到徐州,直到火车停了下来,还意犹未尽。
    火车到站后,石柱便扶着石裕氏下车,他们要在徐州转车前往平原。在站台上,石柱跟周祥两人仍依依不舍,他们还互相留了地址,约好以后一有时间就经常走动走动。直到火车快要开动了,周祥才坐回座位,还不忘将头探出窗外与石柱挥手告别,一直到两人彻底看不见彼此。
    出了站台,石柱立刻奔去售票处,很幸运,到平原的火车票尚有很多。为了卡上第二天的时间,石柱特地选了夜里的火车,他花了五块五毛买了张坐票,又花了十块两毛为石裕氏买了张硬卧票-这价格对于普通农民家庭来说,着实不便宜。那时买硬卧和软卧还需出示相关材料,并非想买就能买到,但售票员朝石裕氏看了看,二话没说,便卖给了他们一张,还是下铺的。
    晚上,石裕氏在候车室熬了很久,一到火车卧铺上,刚躺下便睡着了,这次她是真的累了。石柱不敢离开,便攥着票,坐在地上,趴在床边睡了一宿,一直到广播里又响起悠扬的音乐才醒来。
    最后还好,这趟车只晚点了四十多分钟,来车站接石柱两人的柳山秀并没有等太久。
    见石柱搀着石裕氏从出口走了出来,柳山秀立刻就迎了上去,总算等到了,三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柳山秀要去帮着拎行李,石裕氏说道:“山秀啊,这个不劳烦你了,你来扶着大姑奶奶我走走吧,那些个东西,就给我那孙子去拎!”
    柳山秀便去扶着石裕氏,边走边说:“大姑奶奶,坐这么长时间的火车,躟了吧?”
    石裕氏笑了笑:“是有点躟了,不过躟一点,这心里头也高兴啊!”
    说话间,柳山秀就领着两人到了一辆轿车旁,从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打开后备箱,把石柱手里拎的行李给放了进去。随后,石柱正想跟石裕氏一起坐在后排,屁股还没崴进去,就听石裕氏喊道:“孙子,你坐前头去,我要跟山秀好好唠唠!”石柱也只好坐到副驾驶位置上。
    刚坐进去,石裕氏就拍着柳山秀的手说:“山秀啊,这还专门用车来接咱们,让你破费了!”
    “大姑奶奶,不碍事的!”柳山秀笑着说:“您岁数大了,唔家和平啊,怕您坐大汽车颠不舒服,就请老战友的儿子开车来接您。回头,唔家和平请他们爷俩吃个饭,您坐着舒坦就行!还有啊,和平怕来车站接你们说不上什么话,就让我来了,好陪您说说话,他跟老太爹在老家里头等着你们了!”
    “你们真是有心了!其实,到了这,我坐啥车都高兴!”
    “您可是裕家正宗的姑奶奶,好不容易才来一趟,自然要安排得妥贴一些!”随后,柳山秀指着外头问道:“您看,这些年到处变化都很大,从平原火车站这里,您还能找到原来的老家么?”
    石裕氏说道:“都七十多年没回来了,哪能找到啊!我只记得小时候住在夏津北边的裕李庄,再往北走个十里路就能到武城县城;西边挨着清河,好像是河北的;平原就在东边。要是没记错,听俺爹说过,平原县城这离我们那得有五十多里地,中间还隔着一条马颊河。”
    “没想到大姑奶奶您记得还这么清楚!是的,这里离裕李庄不远,一会就能到!”一路上,柳山秀就陪着石裕氏聊些家长里短。石柱坐在前头,一句话都没说得上-这也难怪,今天石裕氏才是主角。
    过了一会,路旁忽然多了几抹杏花,或白色或红色或粉色,又像白里透红、红里透白,越往前走越多,无论是房前屋后,还是河边路旁,各处都是一片杏花的海洋,香气也由清幽变得越来越浓,及至连人带车完全被包裹在这香味之中,犹如到了杏花王国。
    石裕氏知道,离裕李庄快到了!这正是她记忆中的味道!
    在裕李庄,裕老太爷子几乎一夜未眠,自打进了北洋水师当差后,跟妹妹已经八十多年没见了,这怎能让他不激动?!一大早起来,他就让孙子玉和平换上了身新衣服,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这会他正坐在房前等着,眼神却依旧空洞,看上去没有一丝生气,但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时间在一滴一滴地流着,院子里莫名地静,只听见几尾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从这边的草丛中钻到那边,又从那边钻了回来。
    忽然那几只麻雀飞走了,裕老太爷子养的那条大黑狗也竖起耳朵吠了起来。
    汽车在乡村小路上缓缓驶来,停到了院子跟前,说来奇怪,当石柱从车上下来时,那条大黑狗竟趴在了地上,不敢再叫。石裕氏则在柳山秀的搀扶下慢慢下了车,一眼就看到了前头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裕老太爷子见人来了,眼神中忽然就透出了光芒,挣扎着想站起来,怎奈有心无力,只好让玉和平把自己往前推一推。
    两个老人终于聚到了一起,“俺哥,我回来了!”石裕氏一眼就认出来,眼面前坐在轮椅上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正是自己的大哥,因为那特征太明显了。
    裕老太爷子虽是激动,但并未立即说话。他示意石裕氏低下头,而后伸出干枯的手撩开她花白的头发,朝她脖子后面瞧了瞧,须臾,便嘘嘘喘喘地说:“是俺珍妹子,真的是俺珍妹子!错不了,这胎记还在!”见到了石裕氏脖子后头头发根的那块胎记,裕老太爷子这才确定来人是自己的亲妹妹。他之前虽然也很期待,但也有些许担心,怕是自己孙子为了让自己走得不留遗憾,在外头找了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来冒充。
    两位老人加起来已有一百九十九岁,这一刻紧紧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他们做梦都想着能有这一天,但都觉得这已是不可能的事,然而,它却成真了。
    石裕氏一边哭着一边说道:“俺哥,没错,是俺!八十几年了,俺总算又见到你了!”裕老太爷子也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是啊,八十多年了,俺还以为......今天总算又见到你了!”看得旁边的小辈们眼睛都红了。
    稍微平复之后,石裕氏擦了擦眼泪,坐在哥哥旁边,握着他的手说:“我在宫里头听说了北洋水师挨日本人打败的事,你跟俺爹后来也没有消息,我以为你们都已经没了。几年后,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我就跑了出来,回过家一趟,一看,啥人都没有了。后来,我就跟柱子他老爹去了海州。”
    讲到这,石裕氏方才想起把石柱拉了过来,跟自己哥哥介绍道:“俺哥,你看这就是俺那孙子,叫石柱。他呀,都快六十了!”转而他又跟石柱说:“柱子,快来叫人啊!”
    “大舅爹好!”在灌云,人们按照排行,管父亲或母亲的几舅舅为几舅爹。“唔老奶听说要来看您,这些天可高兴了!我祝您老,多福多寿多健康!”随后,石柱跪下给裕老太爷子长磕了个头。
    裕老太爷子赶忙伸出手,对石柱说道:“柱子,这使不得!你都几十岁的人了,腿脚不灵便,不是那些个小孩子,不用行这么大的礼!快点起来!”而后,他又让重孙辈、重重孙辈的小的们都过来了,让孙子玉和平给介绍下。
    玉和平和柳山秀的大儿子玉建国、二儿子玉援朝、大女儿玉百花、小儿子玉跃进和大儿媳、二儿媳都来了,玉建国的大女儿裕维文、大儿子裕维化和玉援朝的儿子裕维革也站在一旁。介绍完了之后,他们一起向石裕氏行礼问好,把石裕氏都给乐坏了,连连叫好。
    裕家的重重孙辈已经正式认祖归宗,都将“玉”改回了原来的“裕”姓。裕老太爷子还有两个女儿,她们嫁在了延边当地,前些年陆续去世了,这次的事情就只拍了电报通知她们家里人,没有安排来人,最主要是那地方又偏又远,来一趟着实不容易。
    小辈们行了礼后,柳山秀笑着说:“知道大姑奶奶要来,我们家这孙子孙女跟您辈分差太大了,刚开始不知道怎么叫您,后来就让他们喊您‘老姑太太’吧。建国他们姊妹四个,就喊您‘姑太太’!”
    “好,好,叫啥都好!”只见石裕氏这时眼眶又湿了,“看到这些小辈们,看到老裕家子孙满堂、开枝散叶,我这心里头呀,高兴啊!”
    寒暄过后,裕老太爷子颇为神秘地说:“俺大妹,今天俺还特地请了个人来,是咱们的老相识!”。
    “是谁呀?咱们都这岁数了,这里还有熟人?”
    裕老太爷子笑了笑:“等他来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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