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十七岁的年龄,还能跟一百零二岁的兄长再见一面,可以说是老天爷的恩赐了!
在裕老太爷子和石裕氏老姊妹俩相拥而泣之时,院子跟前已围了不少老人跟孩子。孩子们自然是过来瞧热闹的,老人们则都在感慨,不要说八十多年后兄妹俩竟能再次相见,就连活到八十岁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其实,在裕老太爷子和石裕氏的眼里,这些看热闹的老人又何尝不是个“孩子”。
此时已近十一点,太阳照在人身上虽不甚热,但足以刺得老人睁不开眼睛。裕老太爷子遂招呼石裕氏道:“俺大妹,在外头唠了这么好一会,你看俺,都忘了请你到屋头坐坐了!走,咱们进屋再唠吧!”
石裕氏抬头瞧了瞧,那房子早已见不到当年土墙面、草屋顶、糊纸窗的痕迹,现在的墙面最下头变成了砖石结构,房顶盖上了一层青瓦,窗户也换成了玻璃。不过那对门板,看上去还是当年的门板,只是上了一层新漆,估计已经有几年时间了,油漆都变得斑斑驳驳。
“俺哥,我想先在这院里头走上一圈,再到屋里去!”石裕氏说完便走向了仅剩的那棵枣树。裕老太爷子也让孙子推着轮椅,陪石裕氏“走”一圈。
到了那棵枣树前,石裕氏伸出手摸了摸,斜着抬起头向上望了望,一眼望不到树顶。这个季节,树枝上两排嫩绿的叶子中间已经冒出了花芽,这正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老树发新芽”。看着仅剩的这棵老枣树,石裕氏本想感慨一番,真站到了它的底下,却又一时间语塞了,它比自己岁数还大。
“就留了最边上的这棵,其它的,活不了了,都给刨了!”裕老太爷子说。
“能活这么久,着实不容易!看到它,我又想起小时候,咱俩带着弟弟妹妹打枣子的事。想想那时候,多热闹......”讲到这,石裕氏怕勾起一些伤心事,又说了句“不提了”便住了口。她往枣树旁边挪了几步,而后将拐杖往地上一杵,对石柱说:“孙子,把这里挖开一些看看,我想起来在这里埋了个东西,快九十年了,不知道还在不在。都快忘记了!”
听说了这个,玉和平忙让大儿子找个小铲子,在那里挖了起来。他们都不知道里头埋的是什么,只听见石裕氏在旁边说:“轻一点,挖浅一点就行。要是没了,就不找了!”
就在说话间,玉建国真挖到了一样东西。轻轻拨开上头的泥,拿出一看,是个石头刻的小人人。
石裕氏把石头小人捧在手里,连连感慨道:“没想到,这还真在呢!”
这时裕老太爷子说道:“这不是以前俺爷刻的石头人么?原本给咱俩一人一个的,后来俺的那个给摔坏了,俺就扔了。”
“对对,就是俺爷刻的!”石裕氏高兴地说:“俺见你那个摔坏了,就把俺这个埋在了枣树旁,心想这个也能跟树一样长大,到时候再长出一个,送给你。后来,时间长了,把这事就忘了。今天看到这棵枣树,我才又想起来。没想到还在!只是,几十年过去了,还是没见它再长一个石头人出来!”
听罢,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石裕氏又到屋旁边瞧了瞧那棵山楂树,找满了小时候的那段记忆后,这才在柳山秀的搀扶下,心满意足地跟着裕老太爷子进了屋里,两个老人便在屋里谈了些家长里短,互相问候下身体健康。
玉和平的两个儿媳妇忙着做午饭,大女儿玉百花、小儿子玉跃进和大孙女裕维文就在旁边洗菜、烧火、搭把手,几人忙得不亦乐乎。那时裕李庄吃的还是“大锅饭”,能私自在家搞这么大排场来做饭的,绝对是件新鲜事-实际上,社员们对“大锅饭”早有微词。玉和平一大家子都不住在这,这么些人去“吃大锅饭”并不合适,因而他们在自家弄饭无可非议。
约莫过了两袋烟的功夫,玉建国领着一个老者到了老裕家,那人留着一捋山羊胡子,头发也已花白,但腰未弓、背未驼,走起路来还挺麻利的。还没进门,裕老太爷子就指着他说道:“俺妹,你看,他就是俺跟你说的那个‘老熟人’了,能猜到是哪个不?”
石裕氏眯着眼瞧了瞧,等那人进了屋里也没瞧出是谁。
那个老者进了屋,径直跟石裕氏打招呼道:“大姑姑好!您老肯定猜不到俺是谁了。先给您个提示,俺姓李,今年八十五了!”
石裕氏稍作思考,便笑了笑说道:“你姓李,八十五,那就不用猜了!你肯定是敦厚,俺舅家的大孙子,李敦厚!”
裕老太爷子听后,颇有些惊讶地说:“俺是没想到,你真把他给猜出来了!对喽,他就是大侄子李敦厚。”
“俺爹带俺们去北京城以前,俺舅家就敦厚一个孙子,一说他姓啥、多大,我就知道是谁了!”石裕氏又用手比划着,“俺们离开裕李庄时,你才这么一点点,还躺在窝篓里呢!我常去你家抱你玩!要这么说,你还真是俺们的‘老熟人’了!”
一屋人听后又是哈哈一笑。而后,李敦厚说道:“是啊,‘老熟人’了!你们走后没几年,俺爹娘也带着俺,跟着赤脚帮去闯了关东。那时候,村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俺爹娘常跟俺讲老家的事,说大姑姑你喜欢小孩子,一得空就去抱俺玩!后来,到了民国十几年,俺爹娘想家了,俺就带着老蒯、孩子陪他们回来。俺弟弟妹妹就留在了关东。”
这时石裕氏说道:“怪不得呢,我那年从北京城逃出来,回老家一看,都没啥人了!现在好了,国家安定,都有吃的,不用再去这去那讨生活了!”
“是啊,真是好!”李敦厚也有所感慨,“现在大家同吃同干,人人平等,日子多好啊!可我听说,偏偏有人想这把这口‘大锅’给砸掉,这不是砸咱自己饭碗么!”
听了这话,玉和平可不同意,他说道:“李大伯,要我说呀,这‘大锅’不用人去砸,过不了几年,它自个儿就会倒掉。现在不光要有的吃,更要吃的好。你们老一辈人,过了大半辈子穷苦日子,才会觉得现在的日子好。不过呢,这才刚开始,我把话撂在这,等您老到一百岁时再看看,那时候的日子好得,咱现在都想象不到!”
李敦厚听罢也没有辩驳,不管如何,大伙都是希望日子越来越好。他便开玩笑地说道:“好!就借大侄子今天吉言,俺就照你爷这样,也活到一百多岁!”
在几人说笑之际,玉和平的两个儿媳妇陆续把菜端上了桌子。首先是一大盘玉米烙的煎饼,另一个盘子里放了葱花、萝卜丝、榨菜丝、碎辣椒和蒜苗,还有一小碗稀释过的甜面酱,专门给老人家把煎饼泡软了吃;接下来便是豆腐箱,里头的馅是鸡蛋炒碎青椒;随后是签子馍馍、小黄鱼干、老豆腐三鲜汤、羊肠子汤、水煮鱼、土豆丝,那土豆丝配上了少许胡萝卜丝,看上去很是高雅;最后端上来的是一大碗青菜手擀面。
看着端上来的这些菜利利亮亮的,尤其是那豆腐箱,着实需要些功底才能做好,石裕氏不禁夸赞道:“两个侄孙媳妇......呀,不对不对,看我老糊涂了!是两个侄重孙媳妇,这做菜的手艺真是不一般!看这些菜做的,跟那饭店的大厨做出来似的!”
玉和平在一旁笑着说道:“大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我这两个儿媳妇都在单位食堂帮忙,做菜的手艺虽比不上那大厨,也是个顶个的高手!只是,老家这边锅屋里的家伙事少,做出来的菜怕不合您胃口,大姑奶奶,莫要见怪啊!”
堂屋八仙桌上只坐了石裕氏老姊妹俩、李敦厚、石柱,玉和平、柳山秀和他们的两个大儿子,石裕氏见了颇不好意思地说:“两个侄重孙媳妇忙了这么一大桌好菜,我咋会见怪呢!只是,她俩捞不到坐在这大桌上,我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
柳山秀赶忙说道:“大姑奶奶,不碍事!她们坐在锅屋里,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咱这桌多了这一大碗常来常往长寿面,专门为你们三位老人家准备的!”
这时二儿子玉援朝拿出了两瓶武城特曲,裕老太爷子见了,对玉和平说道:“和平啦,今个儿,你大姑奶奶来了,俺这心里头高兴,就让我喝一回酒吧?”
“俺爷,不行!大夫说了,不让你喝酒!”玉和平似乎看到了老太爷子脸上的不悦,遂又笑着脸说道:“不过,今天日子特殊,就破例给你喝一小杯吧!”
“好,一杯就一杯!”能喝这么一小杯,裕老太爷子已经很满意了。
饭桌上的热闹不必细说,别看裕家老兄妹俩岁数大,饭量却不小,吃得不比年轻人少,只是嚼起东西来速度颇慢,㧅菜、搲汤时手经常会不自觉地抖两下,免不了孙子们在一旁帮忙。为了显示自己并未老,两位老人有时还不大高兴孙子们来帮忙。
午饭过后,石裕氏照例小睡了会,这是她每天的习惯。等起了床,裕家的小辈们便跟姑太太、老姑太太道别回济南去,只有玉和平跟柳山秀留了下来照看一番,老裕家顿感冷清了不少。
送走了小辈们,石裕氏又到房前屋后慢悠悠地转了一圈,不免又想起了爹娘。回到了屋里,她跟裕老太爷子说道:“俺哥,我想到俺娘的坟上看看!”
这个时候,裕老太爷子表情凝重,呆呆地坐在那,耷拉着眼皮,许久之后,他方才艰难地说道:“都几十年了,那些坟,差不多都平了,俺实在是找不出,究竟哪一个是俺娘的坟......”他知道妹妹此番好不容易来一趟,绝不仅仅是为了吃顿饭,定会想到母亲的坟前一看,但对于目前的情况,他在言语中透露出深深的愧疚和自责。
石裕氏也是长叹了一口气,须臾说道:“找不出就找不出了,我到那地看看就行,纸也不烧了!毕竟,都过去八十多年了!”
老姊妹俩又聊了很多往事,到第二天早饭后,裕老太爷子便让玉和平推着他,带着石裕氏到了母亲的坟旁一看。石裕氏抬眼望去,只看见一地绿油油的小麦,已经抽出麦穗,勉强还能从远处辨得出一处处略高出的地方。当年父亲带他们走之前,在正对着坟头的路边插了根柳枝,现在也找不见了,不晓得它是否曾经长成了一棵小树或是大树。
母亲的坟头离宅子有些距离,走了这一来回,石裕氏着实累了-其实石柱和玉和平更累,一个背了奶奶走了不少路,一个推着爷爷走了一路。
石裕氏在老裕家又过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好行李准备回灌云。知道自己妹妹要走,裕老太爷子头一天晚上在洋油灯下又跟她聊了很久很久。玉和平请了老战友的儿子一大早开车赶来,要把石裕氏祖孙两直接送到济南火车站,那边去徐州的车多,如若顺利,他们当天天黑前就能赶回谷圩。
上汽车之前,裕老太爷子拉着妹妹的手,不舍得松开。两人都知道-在场的几人也都知道,这应当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毕竟岁数摆在了这,即便今后有时间,再坐这么久的车也相当困难;退一步讲,即便还能坐车,老太爷子随时都会躺进棺材里。几个月后,秋天刚到,这“退一步讲”终究是应验了,裕老太爷子睡个午觉,就在睡梦中升了天。
石裕氏跟石柱回去时是玉和平跟车送他们去的济南车站,柳山秀留下来暂时照看老太爷子。汽车消失在裕李庄尽头后,裕老太爷子又独自呆坐在房前,眼神空洞;几只麻雀又到草丛里飞来飞去,甚至飞到了轮椅上。
到了车站,玉和平把他们带到了售票大厅,掏出证件,跟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那人便拿了两张车票出来,都是济南到徐州的硬卧票。
玉和平把车票塞给了石柱。石裕氏推辞一番,说道:“大侄孙子,这咋还能让你给我们买票呢?”
玉和平说道:“大姑奶奶,不碍事的,这些都是单位的福利,政策允许的,您就放心拿着吧。只是,到了徐州,往海州的车票得你们自己买了!”
“那好!那我们就收下了!太感谢你了,大侄孙子!”
“大姑奶奶,您能来看看俺爷,我打心眼里高兴,这可是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心愿。如今,他死也无憾了!这次,让您这么大岁数还坐这么久的车,来回颠簸,我这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的。其实呀,应该是咱们老裕家感谢您这个大姑奶奶才对!”
到了外头,玉和平又让他俩稍等片刻。不一会,送他们来的司机便拎了挺沉的一包东西过来。玉和平边把东西往石柱的行李袋里放边说:“大姑奶奶,济南的肉票在海州那也用不了,我就托朋友换了十斤鲜猪肉和些猪油;这里还有些粮票,全国通用的,也给您老带上!”
要知道,那时“文革”虽已结束,但个人想一次性买十斤猪肉是挺困难的。玉和平在济南呆了将近二十年,人脉颇广,买十斤肉,对他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事。
石裕氏见侄孙送这么重的礼物,坚决推辞不肯接受。玉和平说道:“大姑奶奶,您就不要推辞了,我跟山秀,还有孩子们现在都是吃食堂的,这些票对我们没啥用,而且这肉票再不用就过期了。我跟山秀商量,把这些送给你们,用得着!”随后,玉和平又从兜里掏出一沓粮票,说道:“这些粮票,是山秀拜托您带给她两个哥哥的,给他们一家一半!”
听了这些,石裕氏才将东西收了下来。跟侄孙道别后,她便同石柱上了火车。在火车上,石裕氏躺在床铺上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两天的时间实在太短,还没来得及与哥哥多唠一会,它便没了。
这一次,石裕氏顺带还弄明白了几十年来她一直想要弄明白的事-裕家跟宫里的李莲英究竟是何亲戚:原来,李家老祖上最早是在齐河,有三个儿子。后来,小儿子到了裕李庄,成了石裕氏舅家的祖上;大儿子,也就是李莲英祖上,去了河间府;二儿子去了顺天府大城县。再后来,也不知过了几代人,李莲英的父亲成人后“过继”给了大城县那支的一个叔叔,此后,李莲英就出生在了大城。李莲英与石裕氏的舅家是名副其实的远房宗亲,他也就成了裕家的远房亲戚。
这层关系就算讲起来都是如此之“远”,然李总管对她这个仅有丁点关系的远房亲戚却百般照顾,足见他在宫里为何受人尊敬,也可想而知,为何西太后独宠他一人。石裕氏深知,若不是这个远房舅爷爷,她可能永远也无法离开皇宫、逃出京城。她曾想过报答这份恩情,只是再也没有过机会。
石裕氏二人此番坐的是趟快车,刚过午后,火车便到了徐州。石柱决定不出站,而是在站台等最早去新浦的那趟火车,到了车上再找列车员补了两张票。到了新浦,二人到不远的汽车站坐上了去灌云的大客车,天还没黑,便到了仲集。
一下汽车,石柱就听见公路对面有人喊道:“唔小爷,你看,唔老爹跟老老太回来了!”这会石烜正和大侄子石征在路口等他们,旁边放着一挂平车。
到了两人跟前,石柱高兴地问道:“大孙子,你怎么跟来了?”
“下午时候,他非要跟我来接你们。不带他,他就赖在平车上不下来!”石烜抢先说道。
石征很不服气:“唔老爹,我都跟唔爸唔妈说过了,才跟唔小爷一起来的!”
这时石裕氏问道:“烜啊,在这等不小时间了吧?”她边问边从兜里掏出两块糖,送给了石征。
“唔老太,唔哒让我迟点到仲集等你们,我们五点多钟到的,也没等多长时间!”石烜说。
石裕氏说道:“好,好!那就快点回家吧!袋里猪肉闷一天了,回家赶紧腌腌、煮煮,不然就坏了!”
随后,石柱和石烜把石裕氏扶到了平车上,石烜在前头拉,石征在旁边推,石柱则跟着走。人和车的影子在前头越拉越长,直到完全消失在两旁的绿树当中。
这一趟旅程,石裕氏实现了多年的夙愿,可以说,她现在是死而无憾了。但有一个人,心里头却是“有憾”的,那就是季氏。自打石裕氏从“娘家”回来后,石柱多多少少能感觉到季氏的心里变化,这天他便说道:“思恩,估计你也是想老家了吧?等有空了,我跟你再回山根下去一趟!”
季氏听了自然开心,她说道:“他哒,有你这些话,就足够了!俺确实想过回山根看看的,但是俺跟奶奶不一样,奶奶去德州,是看大舅爹的,还有亲人在世。俺呢,就不一样了:俺爹是孤儿,俺娘的娘家人也都没了,俺回去也没人可看,只有那几间老房子,都过去三十多年了,在不在还不一定呢。俺去了也没啥意思,所以俺觉得,虽有些遗憾,也不必去了。海州这里才是俺的家,俺的亲人都在这里了!”
自那以后,石柱便没再提这件事-人生本就有很多遗憾的!
这年年底,石家迎来了个好消息-不光石家,整个谷圩大队都迎来了好消息:“文革”中被批为“四类分子”人员的“摘帽通知书”终于发到了各人手中。这不过是张普通的纸,但上头写的内容跟“灌云县革命委员会”的红章对石柱们来说却字字值千金。
跟其他人一样,石柱也感慨良久,把通知书捧在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
摘帽通知书
灌革摘字(1977)第 000001 号
本县下车公社谷圩大队石柱,多年来能遵守政府改造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符合政策规定。经群众评审,决定摘掉反革命分子帽子,给予人民公社社员待遇。特此通知。
灌云县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看到了这份通知书,石裕氏也掩不住内心的喜悦说道:“政府终于帮咱们平反了!以后啦,咱就能堂堂正正抬起头来,再不是什么‘反革命’家庭了!”而后,她还不忘问石柱:“柱子,告诉奶奶,现在谁是咱国家的当家人啊?”
“奶奶,这个我也不清楚,但人家都说,现在是D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国家工作了,他在‘文革’中可是‘两落两起’啊!”
“哦,‘两落两起’啊!那,这个D小平多大了?”
其实石柱也不晓得如何回答这一问题,正面露难色之时,曹妙妙过来说:“老老太,我在唔哒那看过报纸,D小平今年夏天复出的,应该是七十三岁,比唔哒大一旬,都是属大龙的!”
“噢!属大龙的!‘两落两起’,那就是‘两番沉浮’了,现在不就是‘龙抬头’时候了!好啊,好啊!”石裕氏念叨了一阵子,小辈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都习惯了人老说胡话,也就没有再去理会。其实石裕氏这时心里透澈得很,她已经明白了法卯大师对她“说”的那番话的意思了。
石家的喜事远不止于此,他家跟柳家已经商量好,把石烜和柳树青的婚事定在了两个月后的正月初六。这个时候,石柱已经在着手准备布置新房和婚礼的事情,虽然大伙都穷,但谁都不想把婚礼办得寒碜。
到了婚礼当天,一切礼仪又复归于平常,新人不用再手捧《M泽东选集》,婚礼上也不用再读上几句M主席语录,不用担心结婚时不去吃“大锅饭”而背上“小资”的罪名。新房的对联也恢复了传统,无需担心扣上封建思想的帽子而写得搞笑刻板。
当年腊月中旬,柳树青就为石家生了个闺女,胖嘟嘟的,个头看上去比一般孩子都要大。石烜专门让父亲去请曹老先生给大闺女起了名字,叫石瑾瑜。不光是名字,石烜结婚时新房的对联,也是请曹老先生给写的,他写的大字刚劲有力,取的女孩名字却是柔美动听。
“曹先生,您老真是学识渊博,给唔家闺女起这么好听的名字!”石烜见了“瑾瑜”二字,甚是喜欢。
曹老先生倒是很谦虚:“哪里呀,老朽不过是借用古人辞赋而已-‘握瑾怀瑜’,将来呀,你家闺女必能出人头地,成为巾帼豪杰!”
其后,石家生的几个女孩也都是请曹老先生娶的名字:七九年时候,曹妙妙生了个闺女,曹老先生给外孙女取名叫石瑂琪;八一年冬天,柳树青第三胎生了对双胞胎女儿,曹老先生分别给她们取名为石玲珑、石珠琷。
只可惜,曹老先生为石家双胞胎闺女取了名字之后没几天,腊月初五天气骤冷之时,他突然咳嗽得厉害,加之“文革”期间身体所遭伤害遗留的旧疾复发,一时间没有挺过去,撒手人寰。作为曹老先生的独女,曹妙妙自然伤痛欲绝,但那时她怀有身孕,并未敢太过伤痛。
那一年,谷圩大队也送走了好几位老人,但石裕氏仍未列其中。彼时,石裕氏已是一百周岁高龄,前一年,石家人还给她办了场“九九”寿诞。。
在灌云乡下,对于过大寿,很多地方都保留着“庆九不庆十”的习俗-石裕氏九十九周岁时,已经是极少有人达到的年龄,没有谁知道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因此石柱决定为石裕氏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九十九周岁寿诞,时间定在阳历年之前。当时,曹老先生也说了,“男不庆九,女不庆十”,更何况“九九”本身就有长长久久之意,在这一年过大寿,寓意非常美好。
在村里老人们的口口相传中,石裕氏是谷圩村几百年来第一个活到九十九岁的老人,之前有没有,也无从考证,那便是没有。九十九岁便创造了一个新的记录,这个记录一直到中国第一次举办男足世界杯那年仍未被超越。因而,石裕氏九十九岁寿诞不仅仅是石家的喜事,也成了谷圩大队的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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