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日渐近,离大周王城不足百里的河渡孟津再次成为天下焦点。
六月底,六国特使苏秦引领纵亲人马两万余人率先抵达。孟津离周室最近,但会盟纵国多已称王,各与周室分庭抗礼,苏秦无颜过周,就在河水北侧百里许的轵城扎下营帐。轵城原为韩地,文侯时吴起夺占,惠王为镇住韩人,特别在此辟有圃田,盖下行宫。
公子卬要苏秦入住行宫,苏秦笑辞,与楼缓等住在行宫东侧的允水岸边。公子卬忖出苏秦仍旧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强,与公子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贵胄副使宫里住了。
苏秦在允水岸边搭建一个三丈见方的临时亭台,一有空闲,就独自走去,端坐台上,或睁眼凝视静静的允水,或闭目冥思默想,或处理列国事务。
到眼下为止,合纵的各项事务进展顺利。在楚王的带动下,列国君侯均以最高礼节、最大阵容参与纵亲,让苏秦受宠若惊。
纵亲六国中,除燕之外,五国皆来快报,楚王已经起驾。苏秦不敢耽搁,一安顿下来,就使楼缓引领一帮熟知仪礼的儒者赶赴孟津,依据周礼整修会同台,安排列国行辕。
大周天子治下六个顶级大国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规格会同合纵,共同应对大周天子治下另一个诸侯大国,整件事儿不能说是绝后,也算空前,根本没有成制可鉴。
更为棘手的是,六国中已有三国并王,礼制先失,身为周民的苏秦却无任何理由邀请大周天子主盟。而纵亲六国有三王一公二侯,苏秦思前想后,在礼仪、规制、主盟等细枝末节上,仍无万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礼数缺失,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这日后晌,楼缓从孟津返回,禀报会同台等设施筹建事项。苏秦思虑再三,吩咐他在仪礼规制上先按春秋时齐桓公九合诸侯时的定规准备。
楼缓应道:“楚、齐、魏皆为王国,若是待以诸侯之礼,只怕另生枝节。”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说,我等必遭后人唾骂!”
“苏子,你看这样如何?”楼缓灵机一动,“我们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说,比王制降半格,比诸侯间寻常会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苏秦沉思良久,应允,“这也有成例。楚早与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见时,行的却是臣礼,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过,此事不宜张扬,我们只做不说。”
“在下明白。”
“还有盟辞。如何措辞,事关大局。”
“在下以为,由您主笔最是合适。”
“我这人,动嘴皮子可以,”苏秦苦笑一声,“捉笔弄墨实不在行。不过,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笔,或有惊喜。”
“谁?”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边的那个年轻后生?”
“正是。”
“他怎么能成?”楼缓摇头,“才十几岁,还是颗小青枣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晕他了。”
苏秦笑道:“青枣有青枣的味儿。”转对守在门外的飞刀邹,“邹兄,去楚国使馆,有请屈子!”
屈原应邀而至。
得知是撰写盟辞,屈原惊诧之后,欣然受命。苏秦与他议至傍黑,将盟辞大要讲给他听。二人正在议论,飞刀邹禀报燕国副使公子哙求见。
“屈子,”苏秦盯住屈原,“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尽可放开来写,不要太长,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写出合纵要义就成。先拟个草稿,大家再来切磋。在下还有公务,不多陪了。”
“苏子放心,”屈原长揖,“平虽不才,必竭力而为。苏子留步,平告辞!”
苏秦送到台下,与他别过,携公子哙之手再上亭台,分宾主坐定。
公子哙笑道:“苏子请屈子来,是不是又想楚乐了?”
苏秦脸上现出苦笑,长叹一声:“唉,即使想听,也没那份闲心哪!”将一只水杯推过去,“没茶了,只能请公子用水。”
公子哙接过杯子,轻啜一口。
“公子此来可有要事?”苏秦也端过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哙从袖中摸出信函,双手呈上。
苏秦接过,扫一眼,放在几案上,缓缓说道:“是不是燕国出兵的快报?”
“呵呵呵,”公子哙笑应道,“是子之将军发来的,说我祖公不顾老迈,亲来赴会,子之将军引军三万护驾,已经上路了。”
“哦。”苏秦心不在焉地应一声,转头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苏子,”公子哙身子微微前倾,“您猜猜看,何人陪爷爷来了?”
苏秦头依旧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苏秦一震,扭过头,直盯公子哙,眼中现出亮光,但这亮光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
公子哙细审苏秦,见他满脸阴郁,细想这些日来,苏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纳闷,小声问道:“苏子,您有心事?”
“是的。”苏秦点头。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苏秦从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子哙:“你且说说,我们为何合纵?”
“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公子哙顺口应道。
这是苏秦挂在嘴边上的话,公子哙早已熟记于心了。
“此番会同,我们真的能够消除纷争,实现天下和解吗?”苏秦盯住他。
“当然能。”
“你为何有此信心?”
“因为⋯⋯在这天底下,没有苏子做不成的事儿。”
苏秦显然没有料到公子哙会如此应答,愣怔一下,扑哧笑道:“你真的这么想?”
公子哙郑重点头。
“谢公子信任!”苏秦从几案下缓缓摸出四封快报,一字儿摆在几案上,从左至右,是楚、齐、韩、赵、燕五个信函。
公子哙看一会儿,仍旧不解:“苏子?”
“公子请看,”苏秦指着快报,“这些快报,报的无一不是军情。楚王亲来,引军八万;齐王亲来,引军五万;韩侯、赵侯亲来,各引军三万;还有你爷爷,引军两万;剩下大魏,在下这也得到消息,庞将军正在四处调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烟尘,都在朝着孟津滚哪!”
公子哙越发不解了:“这说明天下列国重视合纵呀!合纵旨在制秦,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
“是啊,”苏秦轻叹一声,重复,“是啊是啊,你说得对极了!没有兵马,何以制秦呢?可⋯⋯这么多兵马聚在一处,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会同,哪一家都是剑拔弩张!”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干脆借此机缘,将暴秦灭掉。灭掉暴秦,一劳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吗?”
“你呀,”苏秦连连摇头,苦笑一声,“看的只是表层。若是真的灭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难太平了!”
公子哙大怔。
翌日晨起,苏秦正在允水岸边散步,屈原造访,说是盟誓拟好了。
苏秦吃一大惊,接过他呈送的竹简,连看数遍,细细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视他。
“苏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个奇才。”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更是个急才,仅此一夜,竟就写出这般誓约,实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为苏秦是在奚落自己,面红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后一宵未睡,方才拟出这份草稿,自觉不好,却又不好给他人审看,一大早就⋯⋯就⋯⋯就拿过来了。苏子若是觉得不妥,在下拿回去重写。”
“为什么要重写呢?”苏秦将竹简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还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过,也并不是完璧无瑕。”
“敬请苏子指正!”
苏秦指着中间两句:“请看这两句。”
屈原打眼一看,写的是:“肌肤润于锋镝,骸骨难入丘冢。”
苏秦接道:“六国纵亲,当整齐划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处却是六言,变化虽有,却失齐整。就好比两军作战,对方未冲,自己先乱阵脚,不妥。可否改作‘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好!”屈原脱口而出。
“还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腾’,可以改为‘鬼神震怒,民怨沸腾’。以‘震怒’对‘沸腾’,顺口不说,对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来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苏子改得是,在下叹服!”
“该叹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苏秦呀。”苏秦由衷赞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气呵成,滴水不漏,朴实无华,外契天下大义,内含纵亲要旨,由首至尾,堪称是字字珠玑啊!”
“谢苏子夸奖!”屈原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达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庞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来了,只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帮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苏秦,到轵后不顾旅途劳顿,使王辇接苏秦入行宫。俟苏秦抵达,惠王跣足迎出宫外,携苏秦之手,与他并肩入宫,促膝谈至深夜。
在惠王与苏秦谈心时,魏国三军逾十万众,包括庞涓的虎贲之师,分路开到河东,依庞涓指令屯扎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国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后是齐王。因会同地点是在魏境,列国军队均需接受魏国指令。
在庞涓部署下,楚军七万屯扎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仅带人马一万赶至孟津,住进早已搭好的楚国行辕。齐威王引兵五千,余众屯于宋、卫境内。再后是赵肃侯和韩昭侯,各带兵三千。燕人一则距离远,二则燕公老迈,只能日行五十里,来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赶到。
此番会同,魏惠王如同换了个人,再没有上次他在孟津诸侯朝王时的不可一世。作为东道主,他甚至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谦恭和殷勤,无论哪家君主赶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亲迎数里,把盏接风。
见六国君主均已光临,苏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国特使身份,在会同台东侧不远处的一片山林里,设便宴招待。
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鹤鸣山下。鹤鸣山顶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状似鸣鹤之首,因而得名。此处依山傍水,视野开阔,风景极佳,堪为风水宝地。
为示公允,苏秦如法炮制,将六个几案摆成圆圈,使所有几案没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没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赶到,先是一怔,继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选席次,围作圆圈坐了。苏秦虽是东道主,身份却是臣子,因而没给自己设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饭菜,他就接过,按年岁大小呈给每位君主,博得众口称颂。
席宴更是特别,没有山珍海味,没有鱼肉腥荤,没有美酒佳酿,只有素菜、鲜果、稀粥和窝窝头,全是此地百姓吃的。虽是粗茶淡饭,却是宫墙之内不曾见到的,加之苏秦特请厨师精工细作,味道别具一格,众王侯无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连赞好吃。
见诸侯吃饱喝足了,苏秦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诸位君上,明日即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圆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鲁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国纵亲,天下会同,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乐为念,抛却前嫌,不畏劳苦,长途远涉,会聚于此,求同存异,盟誓纵亲,天地为之动容。苏秦谨代天下百姓,向诸位君上致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礼。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齐站起,共同走到苏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苏秦一只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
众人簇拥苏秦走到圈内,韩昭侯亲自动手,将自己与紧挨的赵肃侯几案挪了挪,腾出一个空位,招呼侍者抬来一张几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苏秦按坐在几案后面,这才各回席位。
苏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辞:“周人苏秦谢诸位君上抬爱!”微微一笑,直入主题,“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启奏,还请诸君定夺!”
众位君上齐望苏秦。
“诸位君上,会盟诸事,主要参照旧时会同规制,其中仪礼、程式、规制、乐舞、仪仗、盟书等具体细节,臣与列国副使已具奏本奏报,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准,因而,大体上可以确定。迄今为止,坎已掘就,牲已备好,会盟物器均已备齐,只待良辰吉时。臣所奏之事是⋯⋯”苏秦顿住话头,挨个扫过诸位王侯,“按照旧制,诸侯会同,歃血盟誓,须有执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该由何人执牛耳,臣奏请诸位君上公议!”
自古迄今,执牛耳者即为盟主。苏秦提出此请,在座六君无不敛神,面面相觑之后,各自正襟危坐,闭合双目。
苏秦又扫众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闭合。
场面静寂,唯有河水的惊涛拍岸声和林中小鸟的唱和声隐约传来。
过有许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呵呵呵,我说诸位,养啥神哩?不就是推举个执牛耳的人吗?依魏罃看来,有一个人最是合适!”
众人纷纷睁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连晃几下肥硕的脑袋,手指苏秦,一字一顿:“他,周人苏秦!”
话音落处,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纷纷附和:“好好好,就由苏相国执此牛耳!”
没等两个威王表态,苏秦已是叩首于地:“诸位君上,万万不可!”
魏惠王诧异,圆睁两眼:“请问苏子,有何不可?”
苏秦再拜:“天下会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贵言重者莫能为也。苏秦出身草野,身贱言轻,何堪当此重任?苏秦再请诸位君上收回贵言,另推人选!”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后微微一仰:“依苏子之见,何人可执牛耳?”
“此事关系纵亲大业,臣不敢建言,还请诸位君上共议!”
场上再现冷静。
韩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诸位共执牛耳,如何?”
“成何体统?”楚威王发话,“苏子一直强调古时成制。按照成制,何时有过共执牛耳之说?”
韩昭侯遭此抢白,不无尴尬,嘴唇吧咂几下,半是讥讽道:“韩武说错了,该由楚王执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长笑几声,“熊商世居蛮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执掌牛耳?不过,熊商倒想推举一人,请诸位公议!”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说,反而推举他人,大出众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缓缓转向齐威王,朝他微微点头。
就在众人皆以为他推举的是齐威王时,楚威王陡然转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呵呵呵,熊商所举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齐也举魏兄!”齐威王的大手也指过来,朗声附和。
魏惠王万未料到两个老对手会共同推举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韩、赵、燕三君无不记挂当年魏罃在此朝王时的嚣张旧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齐竟然联袂推举,一时竟也语塞。
苏秦心里一凛,不由得打个寒战,睁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这才反应过来,爆出长笑,“哈哈哈哈”的声音比楚威王发出的还要响亮,笑毕方道:“我说熊兄,还有田兄,前番孟津之会,是魏罃不自量力,执了牛耳。魏罃何以敢执牛耳?因为两位仁兄大驾未至!此番两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转向其他诸侯,“以魏罃之见,这只牛耳由熊兄执掌,诸位意下如何?”
不待众人接腔,楚威王连连摇头,拱手推辞:“魏兄不必过谦!前番孟津之会,熊商身体欠安,未能赴会,一直引以为憾。槐儿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询大会盛况,对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触。此番我等又在孟津会同,执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属!”
“是啊,”齐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齐也未到会,此番算是将功补过!魏兄不必推辞,田因齐实意推举,并无半点虚假。”扫向众公侯,语气诚恳,“也请诸位听因齐一言。因齐之所以推举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处中国,为天下中枢,当执牛耳。其二是,我等会同合纵,意在摒秦,魏西接强秦,抗秦首当其冲,因而魏兄当执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实仓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数合诸侯,堪为天下典范。及至魏兄,内善治国,外善治兵,足当此任!”
齐威王连说一二三,真真假假,听得魏惠王耳根发热,脸颊热烫,双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没此德望,不敢再执牛耳矣!”
“苏子,”楚威王望向苏秦,“群龙不可无首!合纵是你倡导的,牛耳你又坚辞不执。熊商与田兄实意举荐魏王,他又不肯,你来说句公道话,由谁执掌合适,我等尽皆听命!”
众人齐望苏秦。
平心而论,六国纵亲,实力最强的是楚,称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执牛耳不说,这又力荐魏惠王,实出苏秦所料。见他此时将球推过来,苏秦只好接招,笑道:“六国纵亲,即为一家,自应不分主次,不论大小。因而,谁执牛耳皆可,不过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苏秦建议,执牛耳之礼,可由诸位君上轮流担当,每君轮值一年。”
如此大的难题,苏秦轻轻一句就化解了。六国君主一听,皆是振奋。尤其是韩、赵、燕三个小国公侯,见苏秦此言一如所摆圆席,丝毫没有蔑视他们邦小势弱,内中充满感动。
“诸位君上,”苏秦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至于此番会同,苏秦倒有一个建言。方才楚王建议由魏王执牛耳,苏秦窃以为在理,因为会同地点是在孟津,属魏国地界,魏是东道主,魏王理当执耳。至于下次盟会,待会盟之时,苏秦另行奏请诸位君上,他日复议如何?”
赵肃侯、韩昭侯、燕文公尽皆点头,楚威王、齐威王轻轻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诸位兄长,苏子,既然大家都来抬爱,魏罃就不推辞了,明日权执牛耳,竭尽地主之谊!作为回报,魏罃承诺,诸位在魏的所有开销,包括明日会同一应开销,尽由魏库支出!”
五位君主尽皆抱拳:“谢魏兄!”
“呵呵呵,诸位仁兄不必言谢!”魏惠王摆手笑道,“魏罃这是抛砖引玉。及至下次盟会,无论是哪位接替执耳,魏罃就又赚回来了!”
众人皆笑起来,场上气氛松活不少。
“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执牛耳,罃就要多说一句。今日天下会同,皆仗苏子一人之功。合纵期间,苏子的身份是六国特使。如今纵亲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时宜了。再说,六国纵亲之间,也应有个协调。魏罃提议,六国共设外相合纵司,由苏子兼任六国外相,专司纵亲事务,协调同异,可称纵约司长,大家意下如何?”
众君纷纷点头:“谨听魏兄吩咐!”
“纵约司长有点儿别扭,干脆就叫纵约长!”赵肃侯提议。
众君再度附和。
苏秦连连拱手:“谢诸位仁君抬爱!”
“如果六国拜相,”韩昭侯接道,“明日会盟当是最佳时辰。只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苏子已拜韩、赵二相,韩、赵的相印早已备下。余下燕、魏、齐、楚四国,敢问备下相印否?”
“呵呵呵,韩兄呀,”魏惠王笑应道,“你和赵兄的相印拜得早喽。天下会同,六国共同拜相,印玺就得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苏子用起来也是不便。苏子若是爱金子,就会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气,就会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时,他只顾挑大嫌小,岂不把大事误了?”
魏惠王几句俏皮话说完,众人越发笑得欢了。即使苏秦,也只有抿着嘴儿乐。
“这可不行!”韩昭侯笑过,接上他的话,“贵贱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国会同,楚、魏、齐三家皆王,燕为公室,只有韩、赵仍是侯爵,在六国中地位最低。韩昭侯于此时发出此问,显然是有所用心。
见他提出这个,赵肃侯亦敛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时机地轻轻咳嗽一声,算作响应。
苏秦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沉声应道:“韩侯所言极是!”抱拳扫视一圈,“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礼自应变革。今六国会同,理应同尊,是以苏秦建议,趁此良机,六国不妨彼此相王,尽皆南面称孤!”
“好好好!”为率先称王而苦头吃尽的魏惠王应声叫道,“魏罃赞同!韩、赵、魏本为一家,魏罃独自居上,真还睡不安稳呢!”
众人再次发出一阵哄笑。韩、赵、燕之君皆没推辞,齐、楚两个威王也不便反对,六国相王之事算是默认通过了。
见众人笑毕,赵肃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时又不及铸造,明日如何拜相?”
“呵呵呵,这个不难!”魏惠王显然早已有备,“魏罃不才,倒是带来几个金匠,这就传令下去,让他们连夜加工,为诸位赶铸相印,待盟誓结束,我们共同拜相,如何?”
众人尽皆点头。
“不过,”魏惠王敛住笑,一本正经,“铸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垫了,免得日后扯不清楚!”
众人笑道:“自然,自然,这个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说个数就是!”
“魏罃不懂这个!”魏惠王缓缓晃动肥硕的脑袋,“待回到行辕,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辕门收金子去,届时诸位莫要不认账就是!”
笑声更加响亮。
“苏相国,”魏惠王转对苏秦,“今日你请客,又是纵约长,当是东道主。除去这些,是否还有他事?”
“没有了!”苏秦敛住笑,拱手应道。
“要是没有别的事,魏罃提个建议。诸位都是雅人,此处偏幽雅致,亦无外人在场,更无御史在侧,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开情怀,来个自娱自乐如何?”
众人皆是振奋,齐道:“谨听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无夸张地朝手心“呸呸”连吐两口,转对仆从:“拿琴来!”
诸君也都兴起,纷纷讨要自己擅长的乐器。不一时,河水北岸,鹤鸣山下,琴瑟应和,钟磬互鸣,管弦协奏,与附近林中的百鸟鸣啭、河水激荡交响一处,天地为之动容。
苏秦静静坐着,倾心听着,两行热泪缓缓流出。
此时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这几个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终于放下争执,坐在一起,共奏乐章了。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为一个良好开端。
翌日,东方微白,孟津方圆三十里内人欢马叫,一片喧闹。及至卯时,盛况空前的会同仪式终于在筹备数月的会同台上拉开序幕。
整个盟誓仪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无可争议地由六国共相、纵约长苏秦担当。
遵循古制,仪式为九,分别是:一、掘地为坎;二、执牛耳;三、载正书;四、读书;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载副书;八、杀牲;九、和牲埋正书。
会同台顶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阳之数。台呈六边形,每边各六丈,方圆刚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数。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边各一十九尺,周长七十二尺,合地煞之数。坎深八尺八寸,为大阴之数。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置放各色宝玉,其中有璧、璜、瑗、环、块、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国姓氏。被执于坎中的是头棕红色牛犊,膘肥体壮,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时刚好一岁,届满周天之数。由于四肢受执,动弹不得,牛犊子瞪圆两眼,不无惊惧地紧盯坎上越来越多的华服锦冠,“哞”一声发出悲鸣。
旌旗猎猎,长号声声。
纵约长苏秦健步登坛,朗声唱宣:“吉时到,魏、楚、齐、韩、赵、燕六国纵亲会同暨盟誓睦邻仪式,正式开启!”
鼓乐奏起,长号再响。
接着,在苏秦的主持下,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阶,握牢牛犊左耳,紧随其后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间割下牛耳。
早有人执玉敦于侧,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
由于司祭下手极快,那牛犊子初时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在断耳的鲜血将要滴完时,才猛地甩头,悲壮地发出一声长“哞”。
待血滴完,司祭从魏惠王手中接过牛耳,扔于坎中,而后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缠绕麻丝,在玉敦上连拂几拂,扫却血中邪气,而后接过玉敦,跟在惠王身后,跨上坎沿。
上坎之后,司祭将玉敦呈给司盟苏秦。
苏秦朝一只玉砚内倒下少许牛血,早已恭候于侧的楼缓即以朱笔蘸血,在一块选好的白帛上书写屈原拟就的盟书。
约一刻钟之后,楼缓书毕,将盟书呈给苏秦。
苏秦一手执盟书,一手执玉敦,健步登上旁边一个铺有锦毯的土台,代会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读由楚国才俊屈原草就的盟辞,辞曰:
天运不通,道失德倾
周室式微,礼坏乐崩
君臣不协,奸盗丛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祸加天下,殃及苍生
肌肤润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腾
周人苏秦,倡导合纵
列国六君,纷起响应
于此秋分,孟津会盟
共起誓愿,昭示神明
凡我纵盟,互不加兵
同仇敌忾,患难与共
交相往来,力行五通
六邦无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惩元凶
皇天后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鉴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类,俾坠其命
苏秦宣读完毕,步下土台,趋至魏惠王面前,缓缓跪下,将玉敦捧至齐眉,朗声奏道:“请魏王歃血!”
魏惠王接过玉敦,举至唇边,轻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满是鲜血。继而是楚威王、齐威王、韩昭侯、赵肃侯和燕文公。各自轻啜一口,将下巴涂红。
看到年岁最长、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后,苏秦不由得心生感叹。这些日来,尽管他一直倡导纵亲国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诸侯自己却是心中有数的。
歃血过后是昭示天地鬼神。苏秦挥手,六国君主依序退到一边,代表各自国家的六个大巫祝粉墨登场,在一阵巫乐中各施招数,载歌载舞,相互沟通天地神灵。
大巫祝舞毕,各自退去,来自各国的司盟上台,各持朱笔在龟片上抄录盟誓副本。抄毕,楼缓一一验明无误,司盟退去。
六君及苏秦再至坎边,目睹司祭杀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阶下坎,一刀割断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战栗不止的牛犊子气管,看得六位君主心惊胆战。随着气血缺失,牛犊子先是前腿缓缓跪下,继而全身瘫软。
司祭上坎,苏秦将手中盟书的正本,连同玉敦抛进坎中,恰巧落在牛头处。
魏惠王举铲,朝坎中抛下第一铲土。接着是众君主,各自铲土抛入坎中。见他们逐个铲毕,苏秦挥手,二十壮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个方锥。
盟誓毕,行拜相仪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案上各摆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个金匠连夜赶制出来的,皆有拳头大小,由华贵的黄色锦缎包裹。
在六国军民的注目下,苏秦碎步趋至六君前面,缓缓跪地,逐一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分别从列君手中接过相印。
当苏秦手捧六枚金印转身面向台下时,锣鼓声骤然响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万头攒动,呼声雷鸣。
两行泪水无声地滚下苏秦的眼眶,落在脚下面的红地毯上。
拜完相后是例行的舞乐表演,节目是苏秦定的,共分六场,由六个盟誓国分摊,魏国排先,楚、齐、赵、韩、燕继之。
同前番孟津之会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国风民俗,没有兵革戈矛,没有枪刀剑戟,有的只是钟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现的无一不是天地和顺,五谷丰登,父慈母爱,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乐融融,气氛祥和。
表演结束已近黄昏。
苏秦安排完善后诸事,赶回营帐,路上,远远望到楚国行辕前人声鼎沸,甚是闹猛。使人问之,得知是韩、齐、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
苏秦心头一凛。楚王请客,仅邀齐、魏、韩三君,而撇开了合纵的发起人赵、燕二君,显然不是一个好兆头。
回到营帐,苏秦正自揣度,有人送来请柬,说有老友邀他赴宴。
苏秦随来人赶到赵国行辕,方知所谓的老友竟是赵肃侯和燕文公。
宴席摆开,两位君主并坐主位,苏秦坐在客位,肥义、子之、楼缓、公子哙等作陪。酒肉上席,君臣尽欢,燕公、赵侯笑逐颜开,频频敬酒,祝贺苏秦纵成功遂。
酒过数巡,时近二更,苏秦担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说,遂以自己不胜酒力为由,提议散席。
余兴未尽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过苏秦和肃侯,回至行辕,走进寝处。
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见燕公回来,姬雪迎上,脱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换上睡袍,脱袜洗脚。
“君上,”姬雪轻轻揉捏他的脚道,“观你气色,好像不高兴?难道苏子没来?”
“唉,”文公摇头轻叹,“寡人没有什么,倒是苏子,好像另有心事。”
“他⋯⋯怎么了?”姬雪揉脚的手僵在那儿。
“今日苏子身挂六印,被推举为纵约长,位极人臣,当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见其喜色,反见其忧容,整个是心事重重。寡人问他,他说胸闷,许是酒喝多了。”
“胸闷?是不是病了?”
“看样子不像。赵侯欲召医家诊治,苏子婉拒,说是不打紧,反过来力敬我俩。”
“是不是累了?”
“也许吧。这些日来,在寡人眼里,世上最操劳的人莫过于他。今日更甚,六国合纵是天下盛事,半点儿差错也出不得,仅是这份心就够他操的。好在他年轻,能撑住。”
“嗯。”姬雪点头,皱会儿眉,再次揉捏有顷,小声道,“君上,忙这一天,您也累了,早点安歇吧。”缓缓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为文公擦过脚,换上软鞋,与姬雪一道,将他搀到榻上,扶他躺下,盖上锦被。
文公的确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姬雪轻叹一声,与春梅走到外间,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唤来姬哙,征询苏秦缘何不喜反忧。
姬哙将那日在河边发生之事讲述一遍,末了禀道:“合纵虽是好事,六国却兴师动众,各引大军前来,苏子想是为此忧心。”
“唉,”姬雪弄明白原委,轻叹一声,“君上本说不带兵的,后来听闻列国皆发大兵,一是担心让人瞧低了,二也是为苏子长脸,这才让子之引兵陪驾,不想竟为苏子添忧了。”
“苏子忧心的不是我们,而是楚人和魏人。楚与秦有商於之仇,魏与秦有河西之耻。听说昨晚楚王撇下赵、燕,只邀齐、魏、韩三君饮宴,苏子怕是为这桩事儿闹心。”
“楚王为何不邀赵、燕?”
“我也不知道,这里面肯定有鬼。听苏子说,他担心的正是他们趁此机会,拧成一股绳儿灭秦。”
“哦?”姬雪惊叫出声,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苏子合纵,为的不也是抗秦吗?”
“孙儿就此问过苏子,苏子说,合纵是制秦,不是灭秦。初时孙儿也是不解,连想数日,真还明白了。若是秦国真的被灭了,六国就会自乱,纵亲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连连点头,“还是苏子想得深远,六国真就那样,貌合心不合。”抬头一笑,“哙儿,没别的事了。再有新鲜事,莫忘讲来听听。此处四不靠邻,闷死了!”
“孙儿遵旨。”
姬哙退出后,姬雪在帐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腾到小晌午,仍旧想不出办法去帮苏秦,不由得落下泪来。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这样子,真是折腾人!我这去把苏子叫来,你当面问问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说?”
“无论如何,我们都得见他一面。公主此来,为的不也是这个吗?”
“这辰光他忙得团团转,成个陀螺了,如何见得上?再说,此事若让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闷想一会儿,接道,“干脆明求君上邀请苏子,就说⋯⋯就说公主想家了,想求苏子捎个口信。”
显然又是一个馊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须经由苏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无形中勾连到近在咫尺的亲人。想到孤苦无依的父王,姬雪越发伤感,呜呜咽咽,耸起膀子哭得更来劲了。
春梅没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却被姬雪叫住:“梅儿。”
春梅住步。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儿。”
春梅嗯出一声,疾步走出,不一会儿踅回禀道:“君上与子之将军正在行辕议论国务,看样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帐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动身,外面传来脚步声。声音很急,但依然能够听出是文公。
姬雪怔了下,整顿衣襟,和春梅走到帐处迎候。
文公喘着粗气,几乎是闯进来。
姬雪上前欲搀扶,见状住脚,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没有理她,顾自在帐中来回走动,依旧喘着粗气,脚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过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脚步慢下来,气也喘得匀些。
姬雪款款走过去,搀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伺候他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丢个眼色,春梅退下。
姬雪凝视文公,软声问道:“君上为何震怒?”
文公回视姬雪,咬牙:“你看这个!”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看,惊道:“殿下欲纳秦妇?”
文公怒气再次上攻:“逆子误我!六国纵亲,旨在制秦。在此节骨眼上,逆子却来此函,要纳秦女为妇,这⋯⋯这⋯⋯真不知他意欲何为!”
“君上息怒。”姬雪劝道,“殿下此举,想必另有委曲。”
“什么委曲?”文公震几,“是秦人用计,欲使我等离心离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执国事?”
“君上,”姬雪见他把话说得过重,缓下语气,“纵观此函,是秦人主动结亲,殿下也是举棋未定,这才奏请君上。君上若是觉得不妥,可旨令他暂不聘亲。”
“夫人说得是。”文公苦笑一下,出了一口长气,“寡人已经下过旨了。”
“君上明断。”
“夫人,”文公望着姬雪,“你得收拾一下,我们这就起程!”
“回去?”
“唉,”文公长叹,“不回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无远志,心术不端,又有秦人在侧,不定弄出什么事来。眼下纵亲初成,万不能因为燕国而坏了天下大事!”
“要不要晓谕苏子?”
“六国初纵,千头万绪都在等候苏子,燕国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为苏子添乱。”
姬雪点头。
“唉,”文公复叹一声,“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会,寡人本欲趁机偕夫人前往洛阳觐见天子,谁想又让逆子搅黄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子哙将燕公回国之事禀报苏秦。
苏秦震惊,急问:“君上何时起程?”
“明晨鸡鸣时分。”
苏秦凝视公子哙:“公子可知情由?”
公子哙摇头。
“子之将军呢?”
“祖公吩咐,子之将军及燕国兵马,还有在下,均留于此,谨听苏子调遣。”
苏秦闭目思索。
天色暗下来。
飞刀邹走进帐中,点燃两盏铜灯。
苏秦睁眼,小声叫道:“邹兄!”
飞刀邹走过来,躬身:“主公?”
“有请楼子。”
飞刀邹出帐,吩咐仆从去请楼缓,正要回帐,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人影闪过,没入树后。
飞刀邹心头一紧,悄悄绕过去,见那黑影躲在树后,正在伸头朝苏秦的大帐张望,遂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那黑影吃了一惊,打个哆嗦,扭头。
是一个女子,看服饰是燕国宫女。
飞刀邹退后一步,放缓语气:“姑娘在此何干?”
是春梅。
春梅这也回过神来,拱手一揖,朝前面努嘴:“请问军尉,前面可是苏子大帐?”
飞刀邹审她一眼,再问:“你是何人?”
春梅反问:“你是何人?”
“在下姓邹。”
“是飞刀侠吗?”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么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邹,身上无剑,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飞刀侠了。”
“大名鼎鼎?”飞刀邹怔了。
春梅压低声音:“在我们宫里,无人不知大侠的威名。大家都在传你⋯⋯”顿住话头。
“传⋯⋯传我什么?”飞刀邹惊问。
“不告诉你。”春梅诡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见苏子,烦请大侠通报!”
飞刀邹动也不动。
春梅急了:“快去呀!”
“我⋯⋯”飞刀邹嗫嚅,“我还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谁,何方人氏,怎么通报呀?”
春梅凑近,低声:“小女子没姓,单叫春梅,是燕国夫人的侍女,苏子晓得她的。夫人托我捎信给苏子,有急事。”
飞刀邹敛起笑,悄声说道:“这辰光不行。主公正在与你家公子谈大事儿!”
“是公子哙吗?”
飞刀邹点头。
“你真的是飞刀邹?”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这还有假,”飞刀邹摸出一柄飞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试试?”
春梅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递过去:“信你!这是夫人捎给苏子的,是要事,你这就呈送苏子,我在此处等候回信。”
飞刀邹接过锦囊,返回帐中,见公子哙正向苏秦作别。
待公子哙走远,飞刀邹方才禀报:“主公,有人捎来锦囊,说有要事!”说毕,呈上锦囊。
苏秦拆开,里面是片丝绢,上面绣着一幅图和一首诗。图中一妇背山面水,眺望远方。
诗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归
尽管没有落款,苏秦也知此绣出自姬雪之手。他强压心跳,闭会儿眼,缓缓睁开,细审绣画。针脚密密麻麻,显然是她费下许多时日,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苏秦强忍泪水,在衣内掏弄一会儿,摸出一块早让汗水和体味熏得发黄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摆在这块丝绢旁边,凝视它们。
“主公。”飞刀邹小声说道。
苏秦似是没有听见,依旧怔怔地望着一新一旧两块丝帕。
飞刀邹又候一时,再次禀道:“来人在候回音呢!”
苏秦回过神来:“是春梅吗?”
飞刀邹点头。
苏秦取过笔墨,思索有顷,在一块羊皮上题写一诗,是鲁人仲尼编选的卫国古风:
投我以木桃
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苏秦审视一阵,小心叠好,塞入信套,也未加封,直接递给飞刀邹:“交给春梅,就说⋯⋯就说在下谢她了!”
飞刀邹刚刚出帐,楼缓就到了。
苏秦客套话没说,直奔主题:“方才公子哙来过,说是燕公明日凌晨起程回国。”
楼缓凝起眉头:“公子哙没说因由吗?”
苏秦摇头。
“在下听说燕国夫人此来,有意回洛觐见天子,怎么说走就走呢?”
苏秦闭目思虑。
楼缓自语:“倒是奇怪。依燕公为人,断不会如此匆忙。再说,这也对他的身体不利。从燕国赶来,一路劳顿,燕公年岁大了,体力尚未恢复呢。”
苏秦陡然睁眼:“此番会盟,秦国可有动静?”
“未见异动。西河防备未见加强,即使函谷关,也照旧通关往来,似是并不在意。”
苏秦再次闭目。
“苏子,”楼缓略顿一下,“倒是纵亲诸国有些热闹。”
“哦?”苏秦睁眼。
“在下刚刚得知,楚王兴致勃发,使公子如照会韩侯,欲游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齐、魏二王闻讯,响应偕游,韩侯亲陪。听说诸王也是明晨起帐。”
“君上呢?”
因是与楼缓说话,这个“君上”显然指的是赵肃侯。
楼缓不假思索:“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响应。”
“知道了。”苏秦眉头凝起,许久,轻叹一声,“烦请楼子转奏君上,就说苏秦恳请他迟几日回去。”
“谨听吩咐!”
飞刀邹来到大树边,春梅闪出。
“姑娘,这是主公的回函,你收好。”飞刀邹将封套递交春梅。
春梅双手接过,小心纳入袖中,朝飞刀邹揖过,转身欲走,飞刀邹叫道:“姑娘,主公还有一句话,是送给你的。”
春梅怔道:“送给我?”
“主公说,告诉春梅,就说谢她了。”
“你转告苏子,就说春梅也谢他了。”
飞刀邹笑了:“姑娘帮忙捎信,主公谢你,是客气,是礼貌。你反谢他,总该有个说辞吧?”
春梅想一会儿,盯住飞刀邹:“小女子是下人,是贱人,苏子是大人,是贵人。大人贵人先谢我这个下人贱人,我不该回谢他吗?”
“这⋯⋯”飞刀邹倒是无语了。
春梅嘻嘻一笑,转身又走。
没走几步,飞刀邹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脚。
飞刀邹近前几步:“在下⋯⋯想打听一桩事情。”
“哦,”春梅笑了,“大侠请说!”
“宫中都在传⋯⋯传我什么?”
“传得多了!说大侠飞刀百步穿杨,是天下第一兵器;说大侠飞檐走壁,如履平地;说大侠口能喷火,目视千里;说大侠在蓟城守城时一气连发百刀,刀刀穿喉,叛军尸体堆在城墙下,垛成一座小山⋯⋯”
飞刀邹脸色涨红:“净⋯⋯净是瞎传!”
春梅盯视他,嫣然一笑:“今日一见,真就是瞎传!大侠跟我想的一点儿也不一样!”
飞刀邹回视:“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摆手,“我是说,大侠的相貌!”
“丑吗?”
春梅摇头:“原以为大侠是三头六臂、长相怪异的神人,没想到您跟平常人并无二样,还⋯⋯还⋯⋯”
“还什么?”
“还是个俊人呢!”春梅脸上一热,偷看他一眼,转身跑开了。
许是平生第一次听到女人的赞美,飞刀邹心头震颤,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苍茫夜色里。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东行百余里,可见伊水。又行数十里,即至汜水。在汜水东岸,河水之南,就是诸王前来瞻仰的虎牢关。
虎牢关也叫汜水关,北濒河水,南依中岳嵩山,其间是大伾、浮戏、广武三山绵亘,山壑沟峁相间,地势险峻。一条古官道出关而西,可至洛阳,入函谷,沟通秦塞;出关而东,可过荥阳、中牟、衍,直驱大梁。鉴于其特殊位置,在灭郑之后,韩侯颁旨在此布关设卡,据险筑城。关卡仍叫虎牢,城则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关西南侧的关虎屯,离关三里许。在成皋守令的引领下,楚、齐、魏、韩四君甩开随从,健步登上关虎屯东岗的岗顶,在一个类似馒头的小土丘前站下。
“启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处!”成皋令指着土丘,朗声禀道。
韩昭侯轻轻摆手:“知道了,退下吧。”
“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护。
时值秋日,天高云淡。
几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视面前的土丘。不见一株大树,只有齐腰深的荆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枣树满坡乱长,一不小心就有小刺扎上。坡上杂草丛生,茎叶多数黄了,在瑟瑟秋风中更见肃杀。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小片洼地里,有一间房子大小,像个鸟窝。显然,昔日穆王卫士高奔戎生擒的那只猛虎应该是被囚在那儿。盯一会儿,许是觉得仍未过瘾,魏惠王拨开荆棘,径走过去。
路过一棵酸枣树时,魏惠王外袍的裾角被酸枣枝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拨,恰又碰上一枚枣刺,刚好扎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许是有意制造悬念,回过头来,不无夸张地叫道:“此地设有机关,诸位仁兄快来救我!”
“我说魏兄,”楚威王乐不可支,“你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齐威王、韩昭侯皆笑起来。
昭侯赶上几步,小心拨开枣枝。
惠王得脱,瞧一眼中指,见有血流出,遂放进嘴里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应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扫向齐、楚二王,“来来来,两位仁兄,既然走到一处了,何不再进几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齐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兴趣?”
齐威王反问:“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皱眉:“虎子当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枣树,“此为何物,如此厉害?”
齐威王看一眼韩昭侯:“韩兄,这是你家地盘,熊兄有问了!”
韩昭侯笑应道:“田兄说笑了,熊兄见多识广,何能不识此物?”
楚威王紧走几步,在酸枣树前细审一时,轻轻摇头:“此物怪异,说楂不楂,说枣不枣,熊商孤陋寡闻,当真识不出呢。”
韩昭侯笑道:“熊兄已经说出了,还说不识?”
楚威王道:“你是说,此物是枣?”
此时正值酸枣成熟时节,枣枝上挂着累累果实,皆如樱桃大小,有红有青,有大有小。
韩昭侯顺手摘下一颗,递给楚威王:“熊兄若是不信,可以品尝!”
楚威王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只不朝嘴里送。
魏惠王见了,顺手摘一颗,“噗”地塞入口中,嚼几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枣也叫寿枣,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补血养肝,延年增寿。”
楚威王顺手将枣子塞进袖中,退到齐威王身边。
“咦,熊兄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不解。
“此物既为韩兄相赠,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带回荆楚,种于**,细细赏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孙万代,方不负韩兄一番美意哟。”楚威王半笑不笑道。
韩昭侯何能听不出话音,针锋相对:“熊兄怕是一厢情愿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扫过来。
“熊兄可曾记得齐人晏婴使楚之事?”
听他提及那桩旧时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发烫,口中犟道:“晏婴使楚如何?”
韩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书:“晏婴使楚,吏缚二人过,谓楚王曰:‘此齐人也,坐盗。’楚王谓晏子:‘齐人固善盗乎?’晏子对曰:‘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说罢微微睁眼,嘴角绽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枣植于荆楚,岂不是也存在水土之异呢?再说,此枣虽能补血养肝,却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会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数声,“韩兄好说辞啊!”遂将那枚酸枣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韩兄这粒小枣,熊商不吃也罢。”朝土丘望一眼,“不过,熊商也有一句话,不知韩兄想不想听?”
“熊兄请讲。”
“据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处原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势,郐仲恃险。’”扭过头来,转望远景,南眺嵩岳,北望河水,“今日看来,此地果然雄险。虢叔因为仗势,此地为郑人所得。郑人因为仗险,此地复为韩兄所辖。今日临此,以古鉴今,感慨万千哪!”
此言等于在说韩国恃险而不修德,此地终不能长保。
韩昭侯心知肚明,欲反击,一时寻不到说辞,正自愠怒,齐威王笑应道:“哈哈哈哈,熊兄说得好哇。登临此地,因齐也想起一则旧事,叫‘假道伐虢’。尽管此虢非彼虢,可这故事实在有趣!”
假道伐虢,讲的是晋灭西虢国的旧事。西虢君不识时务,晋欲灭之,假道于虞。虞公贪晋人之赏,答应借道。借道灭虢之后,晋顺手牵羊,将虞一道灭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齐王将他比作虞,无论是虢是虞,韩昭侯的老脸都无法挂住。
然而,此时此刻,昭侯是有火也不好明发。一则对方是客,他是东道主;二则齐、楚皆是大国,这又串通一气,而他势单力孤。
有火不好发,不发又憋得难受,韩昭侯里外尴尬。
“呵呵呵呵,”惠王看在眼里,替他解围,“诸位仁兄,听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旧事。枣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诸位仁兄是来游玩的,为过去那些旧事感哪门子伤呢?”
“魏兄说得好!”楚威王见台阶即下,轻轻击掌。
“是啊,是啊!”齐威王随声附和。
几年前曾为争夺宋国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个敌对君王竟在此时此刻一个鼻孔出气,目标皆是对韩,韩昭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有魏惠王未朝别处想。
这些日来,他的心中一直装着庞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图大略。逢此良机,他岂肯错过,当下呵呵又笑几声,将话题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气爽,诸君聚此岗坡,当称风云际会,实属难得。为此,魏罃倡议于此岗共歌一曲,也好不虚此行。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齐威王双双附和:“好!”
魏惠王转向韩昭侯:“韩兄呢?”
“好。”韩昭侯也似从恍惚中出来,木然应道。
“诸位仁兄,”魏惠王以退为进,“你们说说,此情此景,我等歌咏何曲为妙?”
众人皆道:“谨听魏兄吩咐!”
“既如此说,”魏惠王轻咳一声,清下嗓子,“魏罃就斗胆倡言了。今六国纵亲,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齐威王双手击掌,“敢问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践率列国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错矣,”齐威王纠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呵呵呵,管它呢,”魏惠王笑应道,“反正就是伐秦的!来,大家齐唱,用军阵乐,魏罃这先起个头。”遂轻轻咳嗽一声,放开嗓门,“咚锵,咚锵,咚咚咚⋯⋯锵⋯⋯‘渡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领下,关虎屯的岗坡上响起四个在山东列国皆具威力的老男人参差不一的歌吟:
渡河梁兮渡河梁
举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诚难当
陈兵未济秦师降
诸侯怖惧皆恐惶
声传海内威远邦
称霸穆桓齐楚庄
天下安宁寿考长
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落定,楚威王见众人兴起,长叹一声:“唉,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虽说过瘾,却不如昔年越王挥戈千里,直捣河西来得酣畅!”
“是啊,是啊,”齐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渡河梁兮渡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气势,磅礴云天,声震寰宇啊!”
魏惠王热血沸腾,转过身子,遥望西方:“熊兄,田兄,还有韩兄,魏罃不才,承蒙诸位抬爱,暂居执耳之位。既在其位,当谋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绝不是为过口瘾。今日六家纵亲,齐会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践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机举兵伐秦,一鼓作气踏平秦川,永绝后患?”
“好!”楚威王握紧拳头,“不瞒魏兄,熊商此来,候的就是魏兄这句话!秦人夺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国不纵亲,熊商也要兴兵伐秦,一雪商於之耻!”
魏惠王转向齐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齐威王拱手:“六国既已合纵,因齐谨听魏兄之命。”
魏惠王将头慢慢转向韩昭侯。
韩昭侯在心里打会儿小鼓,缓缓应道:“六国既已合纵,伐秦当是六国之事,只我等四人决定,恐为不妥。”
“嗯,韩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会儿,“听说老燕公已经回国去了,还剩一个赵兄,魏罃这就发帖,邀他三日之后来此小酌,与诸君共商大事如何?”
“谨听魏兄安排!”众人齐应。
韩昭侯在虎牢关上莫名受辱,黑着脸回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闷坐,白脸因极度暴怒而涨成红紫。
相国匡义、上将军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见昭侯鼻孔里的气越喘越粗,匡义小声禀道:“敢问君上因何不快?”
韩昭侯朝几案上猛击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韩昭侯一字一顿,声音从牙缝里挤出:“熊商!”
公仲两手摩擦几下,捏出两个拳头:“君上,末将的手心痒了,请君上下令。”
韩昭侯似是没有听见,喉咙眼里又出几字:“还有田因齐!”
见是两个大国,公仲、匡义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气冷凝。
不知过有多久,韩昭侯的喘气声渐渐平复,匡义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公仲、匡义被他笑愣了。
“哼,”韩昭侯止住笑,冷冷说道,“两个老匹夫,此等伎俩,还想谋我?”
两位臣下越发蒙了,盯住他不约而同道:“君上?”
昭侯换过面孔,将虎牢关之事一五一十地细述一遍,末了说道:“齐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与秦并无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齐为何那般起劲?陉山之辱远甚于商於之耻,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们说说,两只老狐狸安的这是哪门子心?”
见二人如堕五里雾中,昭侯不无得意地敲着几案:“瞧你们这个笨呀!寡人还是捅开说吧,二人怂恿伐秦,目标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说,”匡义有点明白了,“齐、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韩昭侯二目放光,“两只老狐狸自以为聪明,可这点小聪明蒙蒙魏罃那个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没门儿!”
“君上,”公仲迟疑一下,小声,“末将以为,以六国之力,以庞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马到成功。假使获胜,魏人必得大利。”
韩昭侯朗声应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齐必是只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冲锋在前,元气必伤,何来精力与楚、齐争锋?此番伐秦,于齐、楚而言,成也赢,不成也赢。哼,两只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圣明!”匡义由衷叹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齐,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数度窥我宜阳,我正可趁此良机去除此患,再与楚、齐计较。”
“爱卿所言甚是。”昭侯冲他点头,转对公仲,“上将军,你觉得庞涓用兵如何?”
“列国无人匹敌!”
“爱卿说得是,寡人就赌此人了。齐人、楚人皆靠不住,结成伙儿坑蒙魏罃那个老愣子。好在纵亲已成,他们虽不出力,却也不好背后使坏。上将军听令!”
“末将在!”
“寡人给你加拨宜阳精兵五万,合兵八万,全力以赴,助庞涓成此奇功,让那两只老狐狸好好瞧瞧我们韩人的厉害!”
“末将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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